第15章

夏子若被蘇啓送回家,她一進門,正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霍婷婷立馬放下遙控器,一個箭步迎上來。

她二話不說直接把夏子若拽到客廳中央,借着燈光,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無死角地把夏子若打量了一番。

夏子若被她x光般的視線看得渾身發毛,一頭霧水地問:“你這是幹什麽呢?”

“嘿嘿,還好,我哥沒傷着你。”霍婷婷在确定對方完好無虞後,如釋重負地說。

夏子若不知自己該哭該笑,她脫下大衣,挂到玄關處的衣架上,揶揄道:“你哥又不是大魔頭,他有這麽可怕麽?”說出這話時,連夏子若自己都驚詫了,那個男人帶給她的恐懼感似乎不那麽強烈了。

霍婷婷窩回沙發裏,雙臂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撅着嘴抱怨:“你不知道,我哥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夏子若不明就裏。

鑒于夏子鵬的關系,霍婷婷一點兒不拿夏子若當外人,“以前我哥其實挺溫和的,但自從老爸去世後,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就這麽聽到別人的家事,夏子若微微一怔,她随口問道:“那你們的媽媽呢?”

“她……”霍婷婷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有片刻的語塞。她的目光明明落在電視屏幕上,可眼眸深處卻泛起一片茫茫的黯然。

沉默許久,就在夏子若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突然聽她悶聲說道:“我媽跟人跑了。”

夏子若的心猛地一抽,她太了解那種感覺——被親人遺棄的感覺。那是一種比親人離世更悲傷的疼痛。你明明知道那個人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他本該是你最親最親的人,本該陪你度過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陪你一起感受所有的喜怒哀樂,可是他/她卻狠心抛棄了你,以及一切跟你有關的生活和記憶。

比如,她的父親。

夏子若一時間控制不住心裏的酸澀,那酸澀就像腐壞的水,陳年發酵,一下子沒過心頭。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沙發邊,溫柔地摸了摸霍婷婷的頭,“人生在世可能嫌子女麻煩,扔下一走了之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不能因此生活在陰影裏,要讓自己活得更漂亮,這樣就算有一天媽媽回來了,她也會為你感到驕傲……”這番話落下,她竟不知是用來安慰霍婷婷,還是安慰自己的。

霍婷婷“嚯”地擡眸,仰頭瞅着夏子若,一瞬不瞬的。而後,她吸了吸鼻子,帶着濃濃的鼻音說:“夏姐,你真好,從來沒人這麽安慰過我。”說完,她又補了句:“我哥都不許我提‘媽’這個字。”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夏子若的心不由輕輕一顫,她現在似乎可以理解霍季恩的心态了,又或者說,他和她的心态存在着某種驚人的一致性——因為身邊只剩下唯一的親人,所以加倍善待、呵護,絲毫閃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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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類似于“惺惺相惜“的錯覺剛一從夏子若的頭腦裏冒出來,便被她及時打住了。她若無其事地沖霍婷婷笑笑,“好啦,咱別說這些了。”說着,她轉身進屋,從櫃子裏拿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遞給霍婷婷,“你去洗個澡,早點睡吧。這幾天子鵬有考試不回來住,你先睡他的房間吧。”

霍婷婷從沙發裏站起來,甩着毛巾走去洗手間,她在中途回頭,綻出個笑臉,“謝謝夏姐。”這女孩兒生性開朗,看樣子已經從剛才的傷感情緒裏抽離出來了。

可夏子若就沒那麽容易釋然了,這世上有多少人安慰着別人,卻安慰不到自己呢。

霍婷婷的右手固定着夾板,洗澡不是很方便,嘩嘩的水流聲持續響了很久。趁這個功夫,夏子若給她換上套幹淨床單,又順手把屋裏收拾了一下。其實,夏子鵬的生活習慣不錯,很愛幹淨,但畢竟房間不大,只有十幾平米,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多就稍顯擁擠。

洗完澡,霍婷婷吹幹濕漉漉的頭發,穿着夏子若的純棉睡衣,走進房間。她環顧一圈,然後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趟,感嘆說:“好舒服啊!“

夏子若本來還擔心這位錦衣玉食慣了的大小姐會不适應,這下她放心了,“睡吧,晚安。“

霍婷婷蒙上被子,只露出兩只俏皮的眼睛,“晚安啦,好夢!“

可惜,她的吉言并未奏效,這一夜,夏子若睡得極不安穩。

她夢到了一大片楓林,有耀眼的陽光從三角葉的縫隙裏漏下來,爸爸帶着她和夏子鵬在樹下追逐嬉鬧,一家人其樂融融。可陡然間,陰風四起,那片火一般猩紅的楓葉一下子全變成了黑色,天也沉得像是要塌下來一般。夏子若的眼睛被風迷了,幹幹澀澀地疼,她忍着痛,驚恐地睜大雙眸,卻赫然發現……爸爸不見了。

天堂到地獄,不過一瞬之隔。

當夏子若頂着一身冷汗從床上坐起來時,她已分不清是現實,抑或夢境了。卧室裏黑漆漆的,她喘着粗氣,摸索着從床頭櫃上拿過手機,舉到眼皮子底下看了看。

淩晨兩點。

大半夜的,被噩夢滋擾,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最近,夏子若想睡個安穩覺貌似越來越難了。睡意,就這麽被滿心驚悸驅散得無影無蹤,她探身打開床頭燈,翻開手機通訊錄,習慣成自然地找到某個號碼。

幾乎是沒有經過大腦思考的,夏子若直接按下通話鍵。

然而,在待機鈴聲乍響的一片刻,她的指尖又生生一僵。

僵了半晌,她趕緊把電話按掉了。

夏子若把手機塞進枕頭下面,關上燈,挺屍一般平躺在床上,她盡量讓腦袋徹底放空,催自己重新入睡。孰料,她剛阖上眼睛,手機驟然響了。

她把胳膊從被子裏抽出來,摸出手機,連來電顯示都沒看,直接舉到耳邊接聽:“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吧?”

“沒有,我還沒睡,正在研究案子,過幾天要上庭。”蘇啓的聲音淡淡的,透着一絲疲憊,“怎麽電話響一聲你就挂了,睡不着?”

夏子若依稀聽到對方翻動卷宗的聲響,她翻了個身,手肘壓着被子,問:“我爸那邊有消息了嗎?”

翻紙的聲音倏爾停了,手機裏一瞬間安靜得跟欠費停機了似的,頓了頓,蘇啓才說:“暫時還沒消息。找人哪有那麽容易的,連債主都找不到你爸,你再給我些時間吧。”

夏子若默然。

她跟蘇啓認識好多年了,那些她從未對外人提及過的家事,他卻知道得一清二楚。當年,她從法國狼狽歸國,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很多事情都是蘇啓幫她打理的,包括這套小公寓,也是他托地産中介的熟人幫忙找的。

欠人情的感覺令夏子若不好受,仿佛胸口壓着東西,怎麽深呼吸都喘不上氣,她嘆口氣說:“蘇啓,人不用找了。”

夜的黑暗,襯得她這聲嘆息十分沉重,似乎就連電話另一端的人都感覺到了,蘇啓鎖住眉頭,“你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她說。

這一刻,夏子若不知道為什麽她會驀然想起霍季恩,想起他不讓妹妹提媽媽這檔子事。也許,不提,不念,不恨,真的是最好的選擇。

心中的某根弦忽地就被撥動了一下,她聲線平緩地對着手機說:“我就是覺得累了,是該放下的時候了。”

蘇啓還在琢磨她此話裏那絲令人難懂的深意,嘴上已本能地寬慰道:“子若,你壓力太大了,這事兒交給我處理就好了。”

“真的不用了。”她的口吻偏急,嘴唇快抿成一條線了。

“……”

挂斷電話,夏子若奇跡般地很快入睡了,而且後半夜她睡得很沉,再無夢擾。

隔天早晨,她是被一股焦味熏醒的。

她在床上吸着鼻子嗅了嗅,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床,趿拉上拖鞋就開門沖向廚房。

只聽“哐當”一聲,霍婷婷把一只燒焦的平底鍋扔進水槽裏,她手忙腳亂地擰開水龍頭,清冽的自來水注入滾燙的油鍋,頃刻發出“呲”的一聲尖響,一團濃密的白煙随即從鍋裏蹿了出來,嗆得她一陣猛咳。

好端端的廚房轉眼間變成了硝煙四起的戰場,就連靠近爐竈的半面牆都被熏黑了一大塊,夏子若簡直是欲哭無淚,她一把拉開霍婷婷,“你快出去,你這是要燒我的廚房啊?”

霍婷婷尴尬地向後退了退,撓着頭說:“對不起啦!我就是想給你做早飯,可惜實在沒經驗,不小心把雞蛋攤糊了。”

夏子若訝然,“給我做早飯?”

她點頭如搗蒜,“你昨天都照顧我一天了,我總不能什麽事都不做呀。”

對方到底是好意,夏子若還怪不得,她斂眸看了眼霍婷婷的傷手,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你這位獨臂大俠還做飯呢!你沒公主病是好事兒,但千萬別再進廚房給我添亂了。”

霍婷婷聽出她的調侃,嘻嘻一笑,“我下樓去給你買早餐吧!”

“不用了……”夏子若急忙阻止。

可她的話還沒說完,霍婷婷已經披上大衣,轉身跑出了門。

廚房的油煙味兒一時散不去,連帶着,整間房子裏都彌漫着惱人難聞的煙氣。夏子若打開抽油煙機,然後把所有能開的窗戶全推開了。

就在冷風吹進來的一剎那,門鈴突然響了。

急促又清脆的門鈴聲。

夏子若條件反射地瞥了一眼牆上的挂鐘。

剛好九點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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