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人這一生,總有着太多情緒,但能夠稱之為激烈的,往往不多。這一刻,夏子若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內心,那壓抑的五年,悲恸的五年,父親人間蒸發的五年,就這麽如洪水猛獸,如脫缰野馬一般,裹挾着不堪回首的記憶,滾滾而來。
她崩潰了。
在霍季恩面前。
卧室裏沒開燈,只暈着凄美的月光,夏子若僵在窗前,手垂在身側,淚如雨下。被這幢房子鎖住的過去有多溫馨,現在回想起來,她就有多苦澀。
她一直沒有哭出聲來,哪怕是劇烈的啜泣,也沒有一丁點聲音,像是所有粉飾太平的面具統統摘掉,所有可憐可悲的自尊心統統拂去,所有壓抑已久的情緒也終于找到出口,她卻不知該如何放聲宣洩。
隐忍太久,她已不會宣洩。
而霍季恩,生生怔住了。
饒是這男人再如何淡定,也絕對料想不到,自己住了五年的地方,竟會是她失去五年的家。太多疑問,太多謎團,盤根錯節,霍季恩那麽聰明的腦子竟也出現了片刻的怔忪。
他一言不發,只沉默地擁她入懷,輕按着夏子若的後腦,把她的臉頰深埋進自己的胸膛裏。他看不得她流淚,從那雙眼睛裏流出來的眼淚,好像能把他也湮沒了一般。霍季恩這輩子見過很多女人哭,卻只有她一個,能夠令他為之動容、心疼。
頭腦混沌,身體上的感覺就變得清晰,夏子若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被他的氣息包裹住。他修長幹淨的手覆在她的背上,她顫栗的背脊,緊繃的腰線……霍季恩緩緩摩挲着,輕撫着,像是黑暗中撫平被褥褶皺的手,想要一寸一寸的撫平她所有的傷痕。
無聲的眼淚,無聲的擁抱,無聲的撫慰。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卻又好像漫長得足夠夏子若重溫完所有的回憶。突然間,她從那片炙熱的胸膛裏抽離出來,擡眸看向霍季恩,“你在這裏住多久了?”她到底是清醒過來。
臂彎裏一下子空了,他的手在半空僵了須臾,才垂回身側,“五年。”
時間吻合,夏子若心頭大震,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臂,眼神和嗓音全帶着濃烈的急切:“這房子是你從我爸手裏買的?你見過他?你……”
她一連抛出這麽多問題,霍季恩蹙了蹙眉,沉思少頃,才道:“我沒見過他,房子的事都是手下處理的。”
她眼中閃過一瞬失望,那麽淡,卻讓霍季恩感覺到某種刺痛,就像是心口的位置被針刺了一下,連心跳都有些微的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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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若落在他小臂上的手還來不及抽回,已經被他再自然不過的反手握住,他拉着她坐到沙發上,“子若,給我講講五年前發生了什麽。”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整個身子蜷縮進沙發裏,雙手抱住膝蓋,有所平緩的神色裏蓄着一絲迷茫。既然那些悲傷連眼淚都無法傾訴幹淨,她索性說出來好了:“我接到爸爸公司破産的噩耗後就從法國趕回國了,但是……”
回來後的一切,遠比夏子若預想中的更可怕。
那年深秋的某個雨天。
別墅的鐵栅欄門上拴着條鐵鏈,夏子若死死地扯着那條鏽跡斑斑的鏈子,發瘋般哭喊:“開門,開門啊,我要回家!”
沒有人理她,就連老天都不搭理她,只潑下一場傾盆大雨澆熄她的哭喊聲。她不走,瑟縮着蹲在門口,執拗的等。她不相信爸爸就這樣抛棄了她和弟弟,不相信她進進出出了十幾年的房子,竟會突然多出一把鎖,把她鎖在門外。
當渾身濕透的夏子若快要凍得昏厥過去時,鐵鏈晃動的聲音激得她猛然睜開眼,一歪頭,她就瞅見一個男人站在黑傘下開鎖。
她想站起來,可是沒力氣,只能一把抱住對方的腿,牢牢地盯着他手裏的東西,“鑰匙,你有鑰匙……”空氣那麽潮濕,但她的嗓子裏就像燒着一把火,又幹又疼,聲音都不像自己的:“這裏是我家,你幫我開下門。”
“房主都把房賣了,你別擋道。”年輕男人低頭乜斜她一眼,如避瘟神般抽出腿。
“咔嚓”一聲,鐵鎖打開。
夏子若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強撐着身子站起來,然後從拉來一隙的鐵門裏擠進去的,她只覺脖子猛然一緊,就被人揪住了衣領。
“出去,出去!”男人就這麽把她那副清瘦虛弱的骨架推出大門。
“我就想再進去看一眼,說不定我爸留下了什麽東西給我。”夏子若被雨水淋濕的頭發黏在臉上,面色蒼白如紙,她攥着鐵門的欄杆低聲乞求。
哪怕只是一件爸爸穿過的舊衣服都好,至少留給她一個念想。
可對方依舊不為所動,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工作牌,不耐煩地撂下句話:“我就是個地産經紀,真不能讓你進來,這房子已經有新主兒了。”
……
那曾是一扇夏子若怎麽也進不去的門,一隔就隔開了她五年的記憶,而此時此刻,她就坐在這幢房子裏,坐在她自己的卧室裏。
百轉千回,物是人非,人生不過如此。
月光淺淡,霍季恩的神色隐匿在陰影之下,遮住了他眉宇間的那抹凝重。如果不是親耳聽夏子若說出來,他從不知道這房子裏竟然藏着這樣的故事,晦澀黯沉,足以将他這位旁觀者拉進她的世界。
也許,從現在開始,他已不再是旁觀者了。
“子若,這裏還是你的家。你如果想回來,随時都可以。”他的嗓音淬着一絲喑啞,仿佛經歷那番內心激蕩的人是他。
夏子若的思緒猛地被這句話逼回現實,她用深呼吸強壓下所有的波瀾,側頭看着霍季恩。她的目光沉靜,口吻淡然:“你不用同情我。這裏早就不是我家了,你才是這裏主人。”
她的心明明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她的眼明明還蓄着淚痕,可就算如此,他也無法從她身上看出軟弱。這個女人從來不需要同情,甚至堅強到令人咋舌的地步,這一點霍季恩比誰都清楚。
“我對你的感情,不是同情。”他淡淡地說。
夏子若知道他要說什麽,可她沒給他機會,她從沙發裏站起來,赤着腳又走回窗前,“霍季恩,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他也悠悠起身,雙手插在西褲側兜裏,不疾不徐地走到她身後,“那就改變你的世界。”
“怎麽改變?”她雙臂抱肩,自嘲一笑,這世界有多現實,她領教過不少。
身上幹燥清冽的襯衫被她暈濕,明明涼薄一片,可霍季恩卻感覺到身體裏有一股滾燙的情緒無法壓制,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想要進入這個女人的內心。
“我幫你改變。我們一起把你失去的,全都找回來。”他說。
他的聲音很輕,就像是這黑暗中的空氣,劃過耳膜,不痛不癢,卻激得夏子若猛地轉過頭。一瞬間,她只看見他那雙蘊着月光的眼睛裏,散漫着迷人眼眸的……深情。
她的神智有片刻陷在他的目光裏無法自拔,心也更亂了,動了動唇,她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好。”霍季恩摸了摸她的頭,動作溫柔,然後擡腳走出房間,把門帶上。
**
夏子若的情緒始終不在狀态,一直把自己關在那間卧室裏,連晚餐都是劉嫂給她送上來的,“霍先生說樓下太吵,如果您不舒服,就不用下去了。”
她莞爾,“嗯,謝謝你。”
一場熱熱鬧鬧的生日趴,持續到晚上十點才散場。
夏子若開車帶子鵬回家,剛一上車,她就問:“你早知道了?”
就這麽一句話,夏子鵬已經聽出她的意思,他沒吭聲,只點了點頭。
“你為什麽早不告訴我?”她問。
“告訴你又能怎麽樣?”車型很小,子鵬在副駕上坐得不太舒服,兩條長腿曲着,眼睛瞟向窗外,“麗景灣的房子早就不是咱們的家了。”
車裏陷入一陣沉默。
就算夏子若不偏頭看,她也能想象得出弟弟臉上那副無所謂的表情,可他越是這副釋然的樣子,她心裏越難受。因為她太清楚那釋懷的假象背後,隐藏着多少艱澀和隐忍。
他和她一樣,都太硬,都不願承認懷念。
街上車不多,一路暢通無阻,眼瞅着快到家了,夏子鵬才把視線從窗外挪回來,問了句:“你和那個人現在是什麽關系?”
“誰?”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夏子若沒聽明白。
“霍季恩。”
冷不丁聽到這個名諱,震顫超乎意料,她握着方向盤的手漸漸收緊,嘴上卻是輕松回道:“沒什麽關系。”
夏子鵬一挑眉,“沒關系你讓他抱?”
原來被這臭小子看見了,夏子若打起馬虎眼,“我的事兒,你別管。”
見她鎮定自若的表情下掩藏着一絲心虛,夏子鵬擰了下眉毛,面上卻沒點破:“我才懶得管你,只是我比較喜歡蘇啓哥。”
說到蘇啓,夏子若驀然想起件事兒,她趕緊跳轉了話題:“對了,你給蘇啓打個電話。”
夏子鵬側了側屁股,費勁地從牛仔褲口袋裏摸出手機,邊撥號邊問:“你找他幹什麽?”
“聽說有爸爸的消息了,他昨天去甘肅了。”
“哦。”夏子鵬應了聲,手機舉在耳邊,支着耳朵聽裏面的動靜,“關機。”
夏子若的眸色沉了沉,一天多了,蘇啓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夏子鵬本能地想說“肯定是沒找到”,但歪頭看了眼她的臉色,他就閉嘴不吱聲了,不想給她添堵。
**
蹦跶了一晚上,霍婷婷到底是累了,同學一走光,她就回屋睡覺了。
霍季恩洗完澡,換上居家服,從樓上走下來。
客廳裏被折騰得亂七八糟,劉嫂和幾個傭人正弓着腰收拾,瞅見他下樓,劉嫂急忙說:“不好意思,吵您休息了。”
霍季恩沒接話,反倒問她:“當初搬來這房子時,是你打理的?”
劉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的。”她在霍家十年了,當年搬家,正是她一手置辦的。
“你有沒有看到什麽前屋主留下的東西?”霍季恩面色淡然。
“好像……沒有。”劉嫂搖了搖頭,補了句:“就算有也都扔了,我尋思着您也不會稀罕別人留下來的東西。”
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劉嫂小心翼翼地問:“您是要找什麽?”
“沒什麽。”
霍季恩不多說,轉身走進書房,坐在寫字臺前查看email。大燈沒開,只有桌案上亮着一盞臺燈,暖光暈出一個光圈,他的臉色一點不好,輕蹙的眉始終不曾舒展。
他想給夏子若找到一絲爸爸的痕跡,給她一絲念想,僅此而已,但無果。
倏忽間,一陣敲門聲傳來。
“進來。”他的眸光沒離開電腦。
“霍先生,我想起來了。”劉嫂敲了敲腦門,急赤白臉道:“當時我撿到一塊表,看着還不錯,我就沒舍得扔,給寄回老家了。”
霍季恩的目光頓住,移向她,想了想,他說:“那你回趟老家,把表取回來。”
劉嫂這下想不驚詫都不行了,心裏琢磨着一塊表居然有那麽重要,嘴上已本能地選擇了服從,“好,好的。”
孰料,就在她轉身離開的一片刻,霍季恩的聲音再次從她身後傳來。
“算了,你不用去了。你把你家地址給我,我親自去一趟。”他把便簽紙和筆推到桌角。
劉嫂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了,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她抖着手在紙上寫了老半天,才把地址遞給霍季恩。
他斂眸瞧了一眼——
甘肅,h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