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除夕前一天。

雪飄如絮,整座城市像是被灑了層糖霜,白茫茫的一片。

季庭酒店的s法式餐廳迎來試營業的第一天。作為餐廳的第一撥客人,法國駐華大使館的聚餐定在晚上七點。三十來位客人,其中不乏口味刁鑽、飲食考究的正統法國人。雖然季庭酒店每年都會接待這批人,但這次不一樣,适逢s新店開張,從菜單到管理均有所變動,而且夏子若也是第一次和新同事共事。

法餐講究多,每道環節都務必做到精益求精,後廚的分工因此格外精細。下午剛過,夏子若便來到後廚,逐一确定砧板、西點和冷盤師傅等是否到位。見廚子們已經有條不紊地準備起來,她稍感放心。

她看了看時間,“還沒到麽?”

“沒呢。”答話的是二廚吳奇,他正在調制香橙紅酒燒汁,眼沒擡,只懶洋洋地抛出倆字。

是酒店的法籍大廚,今晚後廚的頂梁柱s新店開業的噱頭之一就是此人,做法餐的都知道,一位名廚絕對能頂得上一塊招牌。

夏子若應聲蹙起秀眉,剛要擡腳往外走,一道人影便火急火燎地沖進來,差點撞到她身上。她往後退了一步,眸色一沉,“宋雅,你穩着點。”

“夏姐,糟糕了!”宋雅什麽都顧不得了,她猛地剎住腳步,小巧的五官擰作一團,“剛收到消息提前結束休假,原本計劃今天中午能到的,但由于天氣狀況航班無法降落,他現在趕不回來了!”

夏子若的心“咯噔”一沉,不容她開口,廚房裏頓時炸開鍋。

“沒大廚還開什麽火啊,咱回家洗洗睡了得了。”砧板師傅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扯下來,抽了下砧板,一副歇菜的架勢。

一人咋呼起來,立馬有人附和:“是啊,今晚鐵定毀了!”

宋雅急得直搓手,搖着夏子若的肩膀,急聲問:“這可怎麽辦啊?!”

夏子若本就頭一次獨立應付大場面,再趕上忙中出亂,她簡直一個頭十個大,難免驚慌失措。但話一出口,竟是連她自己都想不到的鎮定:“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我來想辦法。”畢竟是店長,她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

她快步走出後廚,閃進員工休息室,跟在她身後的宋雅低聲抱怨:“都怪程萱,搞什麽提前開業啊……”

夏子若不搭理她,兀自從制服口袋裏掏出手機,翻出馬店長的電話,按了下去。長久的待機鈴聲,她在屋裏踱步轉圈,忽而,她的腳步一停——電話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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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三言兩語說明情況,也不給對方消化的時間,立馬問道:“您能從店裏先調位大廚給我嗎?”

馬店長那邊隐隐傳來高談闊論聲,他壓低嗓音說:“我現在陪李總在外地開會,不方便。馮千心在店裏,你打個電話跟她要人吧。”

“馬店長,喂,喂……”

電話裏只剩一片“嘟”聲,夏子若的心徹底涼了。馮千心這女人把巴不得看她的笑話,跟她借人,無異于找虐。

宋雅一直杵在旁邊,支着耳朵聽,就算沒聽到馬店長的話,但瞧夏子若一片灰敗的臉色,她也猜到結果了,“要不然咱找霍總吧!他肯定有辦法的……”

宋雅剛想給自己的急中生智點贊,已被夏子若一語打斷:“動不動就找老板,我以後沒法服衆了。”

職場就是職場,一人在做,衆人在看,本來這幫老員工心裏就不服她,背後都叫她“空降兵”,這會兒她要是再把霍季恩搬出來救場,只怕又該落下話柄了。也許,除此之外,夏子若或多或少還是有點私心的——她不想被霍季恩看扁。

盡管此時此刻并不适合回憶,但她還是想起了霍季恩在說服她入職時說過的那句話“我只是想給你一個機會證明自己的能力”。

但凡是他給她的東西,她都特別珍惜。

這種珍惜,或許連夏子若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心裏好像有個收納箱,裏面裝着他說過的每句話,随時随處她只要一打開箱子,他的聲音就會鑽出來。

夏子若捏了捏繃緊的眉心,嘆口氣,又折回後廚,“奇叔,你幫我做個煎牛扒,我還沒吃午飯。”

這下不僅是廚子們驚呆了,就連奇叔這把淡定的老骨頭都不免愣怔,火燒眉毛的節骨眼上,店長居然只顧填飽自己的肚子?

“愣着幹什麽,您趕緊做啊。”見對方僵着不動,夏子若催促道。

奇叔不奈地搖搖頭,熱鍋執勺。在後廚泡了大半輩子,他還沒哪道菜做得像此刻這般五味雜陳,以至于他不得不質疑霍總的用人眼光了。

夏子若也不走,雙臂抱肩站在爐竈邊等。牛扒很快出爐,她直接切下一小塊,放進嘴裏嚼了嚼。廚師們已不忍再看,紛紛背過身,攤上這麽位吃貨店長……唉,餐廳沒救了。

夏子若嘴巴在吃,眼神倒是落在奇叔身上。

這人一身幹淨利落的白色廚師衣帽,脖子上的領巾打得一絲不茍,腰上系着條收腰圍裙,明明是後廚的制式打扮,可他身上比別人多了一股懶散勁兒,看起來不讨喜,難怪混到這把年紀還是位——二廚。

夏子若心下已有定奪,不緊不慢地說了句:“奇叔,既然大廚不在,今晚就由你掌勺了。”

她這副雲淡風輕的嗓音,卻是硬生生把廚房裏的每個人都震住了。

“啊?”一片嘩然,店長不是忘吃藥了吧!

夏子若不理會那些詫異的目光和微詞,自顧自說:“越是簡單的菜式越能證明廚藝。奇叔這道牛扒外焦裏嫩,火候剛剛好,再配上香橙紅酒燒汁,一點不比大廚的手藝遜色。”

她這番話落下,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店長是在試菜啊!

奇叔不由得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地打量夏子若一眼,別看這丫頭年紀輕輕的,居然挺厲害,就連他都給算計進去了。不過看在她識貨的面子上,奇叔也不推拒,“那我試試吧。”

夏子若笑了笑,“好,大家趕緊開工吧!”

“好嘞!”群情激奮。

前廳裏,觥籌交錯,語笑喧阗。

夏子若站在一隅,遠遠地看着,目光始終落在席間一處,連她自己都不自知。

柔光暖影下,有位男士頻頻舉杯向賓客敬酒,握在高腳杯上的修長指節,腕上的簡約手表,以及扣得地道又矜貴的法式襯衫袖扣……她的眸光一路上擡,掃過這位舉止清雅、氣質沉穩的男人,一直望向他的眼睛,然後停住。

黑眸清淺,卻擁有最璀璨動人的光,除了霍季恩還能有誰。

可就是這般看着,夏子若不由得發起愣來,她突然覺得自己越發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自從被這男人輕薄後,他竟是什麽都沒說,今晚甚至是兩人頭一回打照面。她難免腹诽,男人果然都一個樣,只有欲行不軌的時候,才會向女人展露出前所未有的深情。其他時候,尤其像霍季恩這種性情涼薄的男人,總是時刻對人保持着那副料峭又疏離的态度。

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又仿佛只是剛好轉過頭而已,霍季恩那雙墨黑沉湛的眼睛就這麽看向她。不期然的對視,令夏子若的臉倏地泛起兩坨潮紅,好像偷窺被抓個正着,她剛要別開臉,卻見霍季恩朝她勾了勾手指。

“夏店長,你過來一下。”他的唇微微上翹,挑起一抹極好看的弧度。

她還來不及調整好表情和呼吸,已經踩着高跟鞋走過去,公事公辦地叫了聲:“霍總。”

他的眼眸微醺,手臂搭在椅背上,側身擡頭看着她,“今晚的菜是做的?”

夏子若的神經猛地一緊,果然剛一分神就被他逮住了,她趕緊把頭腦調回工作頻道,将眼底那絲心虛掩藏得幹幹淨淨:“是,怎麽了?”別看她表面上淡定如常,心裏早已打起鼓,該不會是客人吃出菜肴并非出自大廚之手了吧?

不等霍季恩再開口,坐在首位的大使館參贊已經豎起大拇指,用蹩腳的中文贊道:“菜很棒!”

夏子若緊繃的心弦頓時松弛下來,她大方一笑,“過獎了。等下還有黑松露雪糕和覆盆子馬卡龍供大家品嘗。”

“太好了!”席間一衆人贊不絕口。

酒足飯飽,霍季恩送賓客下樓,大概是多喝了幾杯,起身時,他的腳步已有些虛浮。晃晃蕩蕩的一行人剛離開,夏子若便走進後廚。

“奇叔,今晚真是謝謝您了。”她如釋重負地笑着說。

奇叔摘下廚師帽,挑了挑眉,“別客氣。”他難得整個人充滿精氣神兒,趁着興頭多感慨兩句:“想當年我也是某酒店響當當的大廚呢,要不是年紀大了萌生退隐之心,我怎麽肯屈居千年老二啊。”

夏子若不知奇叔當年的骁勇,當即面露驚訝:“我看您是寶刀未老。”

奇叔的嘴角咧到脖子根,拍了拍她的肩,“你這姑娘人能幹,嘴也甜啊,有前途。以後要是餐廳有什麽事兒,你盡管吩咐我就是了。”

“……”夏子若做夢也想不到她在新環境裏結識的第一個朋友竟會是——忘年交。

曲終人散,留下幾桌子殘羹冷炙要收拾,夏子若搭把手,幫侍應生一起清理殘局。當她抱着最後一摞盤子轉身的一剎那——

“夏店長。”一副低沉、又絕不會顯得粗重的男聲從她身後傳來。

不過是一個名銜,她的身子已僵住,那摞盤子似乎都跟着顫了顫。她迅速扭過身,睜大眼,“你怎麽又回來了?”

霍季恩不說話,那雙暈着醉意的眼睛只深看着她,真真像是要看進她心裏去。在公開場合被他這麽瞅着,夏子若幾乎是從頭皮麻到了腳尖,她從不知道“眉目傳情”這個成語的殺傷力竟然如此之大。

看夠了,他才淡淡地說:“我喝高了,你去前臺幫我開間房。”

“你今晚要住在季庭?”

“嗯。”

夏子若不得不放下盤子,下樓去跟前臺要房卡。聽說是老板入住,前臺小姐麻溜地遞給她一張總統套房的房卡。

她回到餐廳時,前廳裏已經沒人了,也不知道大家怎麽散得如此神速,總之只有霍季恩孑然一身坐在一張餐桌前,他屈肘支在桌面上,一手虛撐着額頭,似乎身體極不舒服。

夏子若不敢怠慢,把房卡遞到他眼皮底下,“你趕緊去房間休息吧。”

霍季恩卻不動,仿佛接下來的對話有多麽難以啓齒,他擡眸看她一眼之後,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不語。

就在夏子若疑惑地擰起眉時,突然聽他悠悠開了口:“我走不動,你送我去房間。”

拜霍季恩所賜,她對此人時不時就要犯一次的高冷病已經習以為常了。她無可奈何地架起他的胳膊,“走吧。”

孰料,就在霍季恩起身的一瞬間——

他的另一條胳膊猝不及防地被另一位女人攙牢了。

“還是我送霍總去房間吧。”

夏子若應聲扭過頭,就看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程萱。

她握在霍季恩手臂上的那只手不由得隐隐一僵,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瞅着程萱那張表情清冷的臉,怔忪須臾。

明明是那麽冷的一張臉,本該毫無表情的,可夏子若卻嗅到了一絲……敵意。

女人之間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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