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八話 他的秘密(2)
“呃——”
猝不及防的坦誠讓林聽雨有些意外, 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陳澍卻面色平靜,仿佛在述說着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陳澍他爸是個同性戀。
理所當然的, 他媽孫蘭就是一個同妻。
并且是受騙的那種。
陳澍的爸媽是通過相親認識的,孫蘭對陳勝華的第一印象是:安靜,溫柔,體貼,話不多。
陳勝華對她也很滿意, 時常制造一些浪漫的小驚喜讨她的歡心。
就這樣, 兩個人交往了一年半載後便結婚了。
可是,婚後, 陳勝華很快就顯露出了端倪。
他甚少在家裏洗澡,身上卻一直保持幹淨, 似乎在外面沐浴過。
後來,怪異的事情越來越多。孫蘭發現陳勝華似乎頻繁便血, 廁所的垃圾桶裏總能找到一些帶血的衛生紙。
夫妻生活的時候陳勝華更是敷衍,仿佛機械地完成某項任務般。
後來有了陳澍,他們本就不頻繁的性生活更是變得寥寥無幾。
孫蘭起了疑心, 開始着手調查陳勝華的行蹤。
她查到了陳勝華和一個叫夏舟的男人的開房記錄。
Advertisement
最讓她難以接受的是,陳勝華對此竟然毫不辯解。
他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他就是騙婚的同性戀。
對于陳勝華而言,結婚, 只不過是借個女人的肚子用一下,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罷了。
他甚至坦誠地對孫蘭說,我們可以互不幹涉, 在外面各玩各的。
陳澍小的時候并不知道什麽是同性戀。
他只是對父親的某些行為感到憤怒,父親從不顧家,似乎隔三差五就要在外留宿,甚至連大年三十和中秋節都不回來,留下陳澍母子倆孤零零地獨守空房。
每年如此。
“知道我高考為什麽只考了五百三嗎?”陳澍問。
林聽雨沉默地搖了搖頭。
陳澍接着說:“高中的時候,我發現了這件事情。其實他們并沒有刻意掩飾什麽,我早就發現了不對勁,只是到了高中的時候才真正抓到了把柄。”
高中正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叛逆激素最旺盛的時期。
而陳澍,親眼看見他爸親昵地摟着一個男人的腰,兩人一起進了酒店。
從小被教育禮義廉恥的陳澍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父親是個騙婚同性戀,母親是個同妻的事實。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父母只是感情不和,關系不如正常夫妻那般親密,卻沒想到真正深層的原因竟是如此。
可十幾歲的少年也不過就是半大的孩子,沒有師長的正确引導,又該去哪裏找一個發洩的出口呢?
陳澍不知道。
他生來性情薄涼,不喜與人訴說心事,遇事總是自己藏在心裏。
但陳澍的爸媽發現他知道這件事以後,索性破壇子破摔,連拙劣的表演都省去了。
陳勝華的行為愈發猖狂,有時十天半個月都不回家。
即便難得回一次家,他也看陳澍母子百般不順眼,找盡各種理由,當着陳澍的面跟孫蘭吵架。
而孫蘭不止一次抓着陳澍的肩膀絮絮叨叨,仿佛神經質般翻來覆去地對陳澍說:“兒子,你是站在你媽這邊的,你必須跟你媽統一戰線,媽不能沒有你。”
甚至在三個人的家庭微信群裏,陳勝華和孫蘭也能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每天在群裏輪番@陳澍,相互辱罵。
陳澍覺得自己像個被人提着線的木偶一樣。
他大量地吸收了父母帶來的負面能量,積郁着心中的消極情緒,性格變得越來越暴躁易怒。
看不進書,聽不進課,無心學習,什麽也不想做,每天渾渾噩噩地度日。
陳澍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一個問題:我是誰?我為什麽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
陳澍想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答案。
臨近高三的時候,某一天,陳澍看着自己下降到班級倒數的排名,突然醒悟過來,他的人生不應該為了這種事情從此深陷沼澤,止步于此。
他撿起課本重新拼命學習。
可陳澍荒廢了将近兩年的時間,課業基礎非常薄弱,空缺的地方宛如有一個無底洞,無論如何都填補不完。
陳澍吊着一口氣,發了瘋似的學習,可成績仍然卡在一個不尴不尬的位置,怎麽也上不去。
即便如此,他心中仍然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吶喊: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的,一定能夠做到的。
陳澍從來沒有想過放棄自己。
直到高考前兩個月,發生了一件事。
陳勝華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态,居然把夏舟帶回了家,明目張膽地向孫蘭示威。
就是這件事,徹底摧毀了陳澍一直以來搖搖欲墜卻故作堅強的心态。
陰險變态的父親,十年如一日忍受的心理病态的母親,喪偶式的婚姻,叛逆期的壓抑,學業的瓶頸。
所有的負面情緒,統統在那天晚上爆發出來。
陳澍忘記那天他究竟對夏舟說了什麽,只記得自己一直在咆哮,手邊的東西都被他摔得七零八落。
陳勝華也沖着陳澍吼,卻時刻不忘護着夏舟。
孫蘭哭天搶地,死死抱着陳澍,求他住手,不要毀掉這個家。
整個屋子一片狼藉。
陳勝華帶着夏舟走了,并連續一個星期都沒有回家。
孫蘭一邊收拾殘局一邊哭着責怪陳澍毀掉了這個家,毀掉了這段她苦苦維持多年的婚姻。
陳澍問她:“你明明知道他騙婚,可你為什麽不跟他離婚?!”
她哭着回答:“我丢不起那個人!”
陳澍這才猛然醒悟過來,這麽多年來,其實家裏所有的親戚都知道這件事情。
只有他被蒙在鼓裏。
怪不得。
怪不得他媽從來不讓他去荊市的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想見外孫一面,也只能千裏迢迢坐車來看他。
怪不得小時候,每到過年去親戚家串門時,總會有長輩語氣暧昧地問他“你爸爸回家了嗎”。
怪不得家裏的長輩總是用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
陳澍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痛哭了一場。
沒過多久,他發現自己的情緒越來越焦慮,甚至開始失眠,還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
那會兒的陳澍什麽也不懂,只能不知所措地向媽媽求救,請求她帶自己去看心理醫生。
他覺得自己病了,覺得自己很抑郁,覺得自己快要瘋掉。
他需要疏導,需要治療,需要傾瀉。
可孫蘭說——
“你覺得看心理醫生有用嗎?他疏導你,給你開藥,然後呢?就能治好了嗎?藥吃完了怎麽辦?你又抑郁了怎麽辦?你依賴藥物、依賴別人疏導有什麽用,為什麽不想想自己的意志力為什麽這麽薄弱?如果我像你這麽脆弱,早十年前我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陳澍的心态便是自那天起,徹底崩盤。
他像一只漂浮在空中的熱氣球,忽然被人用針紮了一個小孔,一點一點地漏着氣,再也鼓不起來。
再加上那一丁點勉強支撐的燃料終于消耗殆盡——
陳澍這只高高在上的熱氣球,終于從空中急速向下墜落。
後來。
後來就是高考,陳澍考出了那樣的分數,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陳澍非常平靜。
他早就想好了對策。
要麽填一個越遠越好的學校,遠走高飛。
要麽複讀,從頭來過。
這一次,陳勝華和名存實亡的妻子第一次站在了統一戰線上。
他們覺察到陳澍想要逃離的意圖,反對陳澍提出的複讀的要求,逼迫他填本市的學校,不允許他逃到外地去。
陳勝華需要陳澍,孫蘭也需要陳澍,這個扭曲、變異、名存實亡的“家庭”,更需要陳澍來做維系的樞紐。
陳澍選擇抗争的方式,便是在志願表上亂填一氣——除了第一個志願是陳勝華要求的本地高校,剩下的都是外地的學校。
再後來的結局便是落榜。補錄。提出複讀。被駁回。
陳澍最終去了一個剛升本沒幾年的二本學校,補錄到了一個班上同學高考成績平均分數比他低五六十分的高價專業。
這個大學甚至連他高中的一半都不如。
陳澍每天看着朋友圈裏的高中同學都在曬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發着新校園的照片,而自己卻只能坐在一個連像樣的圖書館都沒有的破爛學校裏怨天尤人。
室友們白天逃課睡覺,晚上熬夜開外響打游戲到半夜,經常帶人回寝室喝酒聊天抽煙吃火鍋,搞得整個寝室烏煙瘴氣。
每天晚上,陳澍躺在擠滿八個人的寝室裏,睜着眼睛望着頭上的床板,聽着還沒有睡覺的室友們熱烈地讨論着自己絲毫插不進話也不想插話的話題。
作息被他們帶得幾乎完全紊亂。
陳澍不是沒有委婉地抗議過。
室友們嘴上說着“哦哦好的”,安靜不到五分鐘後又立即恢複原樣。
再催再提,他們回答陳澍的就是“你煩不煩啊,別人都在打游戲只有你要睡覺,就你特立獨行”,最後幹脆裝作聽不見。
陳澍反而成為了“不合群”的那個異類。
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的那句話,是某一天,一位室友不屑地對他說:“陳澍,你讀重點高中,高考分數比我高五六十分又有什麽用啊?現在還不是跟我睡在同一個宿舍裏,交一樣的學費,拿一樣的畢業證書。”
陳澍為人清高驕傲,如何能忍受得了這種奇恥大辱。
不是的。
明明不是這樣的。
陳澍一遍又一遍地翻着高中同學的朋友圈,反複咀嚼着室友的那句無心之言,只覺得滿滿的不甘心。
“我不甘心。不甘心為什麽明明是一樣的起點,我從前的同學過得一帆風順,不甘心為什麽我卻只能低人一等過着這樣的人生,不甘心讓那些躲在暗處嘲諷我的人看到我的落魄,不甘心讓從前的同學看不起我,最不甘心我心高氣傲自命不凡卻又對自己的失敗無能為力,最終只能碌碌無為地走一條平庸到底的路。”陳澍說,“這分明不是我的錯。”
林聽雨一言不發地注視着陳澍鏡片下那雙淺色的眼眸。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路燈和車燈倒映在陳澍的眼中,宛若橋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一樣躍動着。
“然後我逃跑了。”陳澍沒有注意到林聽雨的目光,他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接着說,“一個人退學,辦理複讀手續,逃到這個小鎮,重新開始。”
林聽雨輕輕吐出一口氣。
“……你很勇敢。”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最終只有這句話。
林聽雨想起第一次在沈青梅家遇見陳澍時,沈青梅對陳澍的評價就是“很勇敢”。
那時林聽雨只知道陳澍瞞着家人退學複讀的做法驚為天人,卻不曾想他的背後卻背負着一捆又一捆帶血的荊棘。
陳澍就這樣沉默不語地負重前行,每走一步,背上的荊棘便會刺入他的皮肉一分,沿途走過的路便又多了一個血腳印。
“勇敢”這個詞對陳澍而言,太過于沉重了。
而毫不知情的林聽雨竟然還對他說,你轉學吧,你走吧,你不屬于這裏。
林聽雨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操。
他都對陳澍說了些什麽?
“我逃跑過很多次,但這一次,我決定面對,我要自救。”陳澍說,“我不能再失敗了,否則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只需要努力就能翻盤的機會。”
林聽雨沉默不語。
陳澍接着說:“我以前最經常想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麽我要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但現在我知道答案了。”
“……是什麽?”林聽雨問。
“那就是,”陳澍轉過頭,直視着林聽雨的眼睛,堅定地說,“‘憑什麽我不能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林聽雨一怔。
憑什麽,我不能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憑什麽我要質疑自己存在的理由和價值。
我為什麽不能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我的父母生下我的時候并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可既然我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上,那麽我就是我,我有我自己的生命,有我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也不是誰跟誰用來延續香火的産物,更不是為了維持某段婚姻或者某個家庭關系才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因為我就是我,我只是我。”
陳澍面色平靜地說。
驟然間,林聽雨的心髒砰砰砰地瘋狂亂跳起來。
“……陳澍。”林聽雨終于嘆了一口氣。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覺得震撼。
陳澍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铿锵有力,擲地有聲,仿佛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烈火一樣,把林聽雨那顆陰暗潮濕的心也給點燃了。
陳澍真的是特別的。
就像他說的,陳澍就是陳澍,陳澍也只是陳澍,他有他自己的生命,有他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陳澍是萬丈懸崖邊上吊着的那個向死而生的人,哪怕腳下是無盡深淵,哪怕化成一具皚皚白骨,他也有着明确而堅定的信念,絕不放手。
他和林聽雨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
他是奇跡的碎片,哪怕不慎跌落到這個小小的陰暗潮濕的角落裏,卻仍然散發着燦爛的光芒。
“林聽雨,你不是問過我,是不是很讨厭同性戀嗎?”陳澍突然問。
猛然間聽到這句話,林聽雨心頭一顫,不由得側目望去。
是,當時陳澍并沒有回答他。
但他聽了半個晚上陳澍的身世,似乎已經不需要再問了。
答案呼之欲出。
陳澍直視前方,面色平靜地說:“是。”
明明猜到了答案,可林聽雨還是閉上了眼。
……這是不是,意味着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林聽雨深吸一口氣,複而睜眼,想說些輕松的話語來緩和氣氛,卻聽到陳澍繼續說:“……可我,并不讨厭你。”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點題了,《奇跡的碎片》就是這麽來的。
這章有些壓抑,挺住啊!因為後面還會有更壓抑的(作者迅速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