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沈驚鶴眼睫如同受驚了般不受控制地輕顫了顫, 落到梁延的眼裏, 卻讓他本來要說出口的話一滞,舌尖繞了一圈, 最終只剩下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沈驚鶴仍保持着捏着書頁端坐于原地的姿勢,面色依舊不見什麽波瀾, 然而只有他自己內心才知道,此刻萦繞盤桓在心中的是怎樣的一番茫然。

談……什麽呢?

他忽然覺得渾身都有些疲憊,可是在疲憊之下,心中翻湧的一點微酸, 細細品來似乎竟是委屈的滋味?

沈驚鶴只覺得可笑萬分, 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委屈這個詞有一天竟會被套用到自己的身上來。然而莫名湧現到喉頭的艱難吞咽感卻又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這個事實, 讓他就算閉眼不去想都無法逃避。

他不願被梁延看到面色閃現過的動搖與低落, 因此只是默然朝菱花窗外別開了頭,留給他半面被燈火映得有如潤玉的側影。

梁延看着獨自坐在淺黃燈影裏安靜不語的少年, 幾日來一直郁結沉重的心無端一軟,似是被浸潤在輕波蕩漾的溫水中柔柔泡了開。

原來只要能這麽靜靜地看着他, 心中就能獲得如此莫大的滿足麽?

梁延神色難得有些恍然。

時明時晦的燈火被穿堂晚風吹得飄搖, 外頭已是一片昏黑,只看得園石亭花深淺交疊的晦暗輪廓。然而透過青紗傳入的沙沙竹聲, 和窗前草叢下漸而亮起的如墜星般的螢芒, 卻使得這方仿佛被世人遺忘的小小天地多了幾分不可言狀的缱绻與安然。

他就這麽坐在燈火的光裏,不拒絕夜色, 也不擁抱夜色。

梁延用平靜的眼神望着他, 紛亂的思緒中忽然跳出這麽一句不知所謂的話。側過首細想想, 卻又覺得與眼前的景象莫名地合拍。

那便讓我融入你的夜色吧。

梁延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一勾,似是驀然想透徹了什麽,這幾日來籠罩在周身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冽也随着這輕輕一笑盡數消弭于無形。

沈驚鶴當即敏感地覺察到身前人的氣息一變,他不知道這短短的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麽,想了半晌,還是只能略有無措地垂下了眼。

梁延看他只抿着唇不搭理自己,倒也絲毫不惱,只是輕輕一聲無奈的喟嘆。他目光四下掃視一圈,去角落裏又翻出了幾盞燈燭,将它們小心地點燃後擺在沈驚鶴桌案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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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黃色的燈光驟然一旺,将案邊的昏暗驅逐殆盡,只留下書頁上清晰明朗的一行行墨字。

“天暗了也不知道多點幾盞燈火,若是把眼睛看壞了可怎麽辦?”梁延将最後一盞燈燭推到桌案角落,卻是沒有着急離開,只在沈驚鶴身旁自然地落座,望來目光中的關切之意絲毫未曾保留。

沈驚鶴看着周身明亮的燈火,一瞬間竟有一種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的不切實際之感。書頁被他不知不覺攥得更緊,半晌,才悶悶開口。

“你做這些幹什麽,我們不是……在冷戰麽?”

梁延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卻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一般,眼中閃過一絲戲谑的笑意,“兩國交戰前尚有戰書一封千裏送至,如今你什麽都不說便自行決斷興了戰事,倒叫我丢盔棄甲好生狼狽。”

沈驚鶴心中仍是有幾分悶氣的,聞言眉心一跳,斜睨過去,“大雍誰人不知梁小将軍英明神武,百戰不殆,也會有打不贏的仗麽?”

梁延卻是沒有急着回話,他微擡起下颌,皺眉認真地深思了良久,這才定定望進沈驚鶴的眼眸裏。

“敗在六殿下手上,我确是心甘情願。”

沈驚鶴呼吸有一拍的不穩,他迅速別開腦袋,不去看梁延那雙仿佛能将人心魂都吸入的眼睛,嘴中低不可聞地咕哝着,“……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愛待在這便待着吧。”

他匆匆低下頭,将目光緊緊盯在桌案上從剛才開始就未再翻動過一頁的書上。梁延瞥了他一眼,倒也難得沒再繼續開口,随手揀了一本書陪他坐着。

晚風逐漸寒涼,攜着竹葉清淡的香氣拂過衣擺上的紋繡。跳動搖擺的燈火下,只聞得不時響起的書頁翻動聲劃破滿院的寂靜。淡淡墨香交織着竹香,讓人的心也不由得在好聞的氣息中變得悠然。

沈驚鶴将身上的衣袍攏得更緊了些,微有懊惱。今夕似乎比前些時日更冷了一些,他卻是未料得有此情況,并沒有多帶禦寒的衣物。

他正思忖着該去何處尋些爐火,下一秒卻被驟然飛蓋在自己肩上的一件玄黑色外袍驚得一愣。

這件玄衣許是剛被它的主人脫下來,柔軟的布料上還帶着溫暖的體溫,衣袂間淡淡皆是熟悉的冷峻氣息。

他下意識抓住衣服的襟帶不讓它滑脫,反應過來時整個人都目瞪口呆,當下便要扯下來還給梁延。梁延卻是蹙眉牢牢按住他欲作為的手,盯着他方才被凍得有些泛白的面色,不大的力道卻讓人根本無從掙脫開。

“披上。”不容置喙的口吻。

沈驚鶴略帶羞惱地掙了掙,“這樣像什麽樣子!”

梁延又對着他看了半天,直到沈驚鶴都莫名地感到了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心虛與不自然,這才悠悠開口道:“這是本将的誘敵勸降之計,六殿下不肯接受,是怕自己心志不堅,一個不小心認了輸麽?”

沈驚鶴驚詫地瞪大了眼,下意識覺得荒謬想要反駁,話到嘴邊,卻是生生被氣笑了開來,“我怎麽不知道梁小将軍竟有這麽多歪理?”

梁延沒再說話,看着他輕輕笑了笑,眼中藏着他捉摸不透的情緒。

玄色衣袍安順地貼合在身上,竟當真為他抵禦了不少秋夜的寒涼。鼻間萦繞着再熟悉不過的氣息,沈驚鶴垂下眸子,語調不知不覺也逐漸放輕,“……你不冷麽?”

“這點兒涼風,比起北境的深秋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麽。”梁延挑了挑眉,言語之中竟有一絲傲然的挑剔。

沈驚鶴看他一臉自得,嫌棄地撇撇嘴,索性不再看他。他又将衣袍抖了抖披緊,重新埋下頭将心神放至滿案卷帙中。

既然這梁小将軍嘚瑟得很,那自己也沒有必要再跟他客氣,左右到時候受了風寒病倒的又不是他。

話雖這麽說,他卻總是不由得時不時別過眼悄悄瞥一眼梁延,看到他仍一臉正氣筆挺地端坐在原處,連寒顫都未打一個,這才略安下心将目光收回。

這北境的将士們竟還當真如此皮糙肉厚麽……

沈驚鶴搖搖頭,甩開一瞬間浮現上腦海的心疼之意,借着暖黃燈火拈起書角翻至下一頁。

梁延見他不時游移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終于徹底挪開,這才悄悄偏過頭,望向他冥思苦讀的身影,眉眼泛起一絲幾近溫柔的神色。

沈驚鶴自以為将自己的目光掩藏得很好,事實上,若換了其他人,的确也根本不會發現他間或投來的若有似無的一瞥。

然而,若被他注視的那人是梁延呢?

梁延看着自己的外袍将他修長的身形徹徹底底包裹住,只露出一張宛若冠玉的面容,心下竟滿滿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滿足與愉悅,好似連這夜色亦變得如水般清淡平和。

他所望來的哪一眼,自己又不會為之心神牽動呢?

……

将全副心神投注在典籍經義上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間,便到了太學中每月一次的月試。

這幾日來,沈驚鶴與梁延的關系可謂大為緩和。雖然兩人仍沒有回到以往的親密無間,但是亦不會像前幾天一般僵硬得一句話也不言。

梁延自然總是時不時偏過頭來探問關切,沈驚鶴偶爾也會別別扭扭地回他幾句。沈卓軒看在眼裏,也終于能大松一口氣。

他微笑地看着不遠處隔着兩步遠徐徐走進貢院的兩人,只覺得自己之前對沈驚鶴苦口婆心所說的那一番話總算沒有白費。這不,他的六弟總算肯主動去找梁小将軍和解了,不是嗎?

沈卓軒在心下輕嘆了口氣,他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弟弟看起來總是淡然自若面色無波,然而心中卻總是藏着一分若隐若現的寂寥。好不容易能在太學中結交上一個性情相投又意氣相合的好友,他當然不希望看到這兩人之間的友誼如此輕易地消解。

“五哥,今日你來得這麽早?”

沈驚鶴走在前頭,一眼就望見了等候在貢院外的沈卓軒。

沈卓軒笑着沖他點點頭,不放心地囑咐道:“可将筆墨都帶齊備了?月試的答卷雖會被翻刻存入翰林院收着,不過你亦不用太過緊張憂心。依你這些時日的表現來看,進得優檔可謂綽綽有餘。便是一時失手,也沒有人會責備于你,畢竟這也是你第一次參考,還是以練手為要。”

沈驚鶴無奈地苦笑,“五哥,你怎麽跟梁延似的,一路上翻來覆去都在講這些。”言罷他又轉頭瞅了瞅眼中隐帶笑意跟在身後的梁延,意有所指地開口,“你看我像是緊張的樣子嗎?”

沈卓軒失笑,故作哀傷地搖搖頭開口,“唉,我這弟弟長大了,嫌我啰嗦咯……”

言罷他又負手望向湛藍的晴空,嘴裏不時輕聲啧啧感慨,一會兒小聲嘀咕着“可憐”,一會兒又皺眉道句“可嘆”。

沈驚鶴被他徹底鬧得沒了脾氣,只得拱手作揖連連求饒。沈卓軒正待再逗弄他幾句,卻只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道聽起來頗有風度的溫潤聲音。

“這不是五弟和六弟麽?”

手中折扇一合,沈卓旻帶着輕笑邊颔首邊緩緩向他們踏來,從神情到舉措無一不像一位普通的關懷弟弟的兄長。

他經過沈驚鶴時,一臉關切地開口,語調真摯,“今日是你第一次參加月試,可還緊張?我前幾日聽得消息,說是這一月的卷子不像往常一樣由學正經手,卻是要直接送往翰林院交由學士們批改定檔。”

“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沈卓旻又語帶安慰地開口,“翰林學士們雖素來嚴格,但畢竟你貴為皇子,又是初次參試,縱然卷子答得有疏漏之處,想來他們亦不是沒有可能看在父皇的面子上體諒一二。”

“原來如此,還要多謝三皇兄提醒。”沈驚鶴作恍然大悟狀,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卻是隐去了眼角劃過的一絲諷意。

這一番看似勸慰的話一說,若他沈驚鶴當真是個未曾讀過什麽書的平常人,只怕心中仍存有的最後一二分信心也要被他生生吓得消散殆盡了。

他這三皇兄,倒是慣會使些口蜜腹劍的手段。

心念一轉,沈驚鶴的臉上适時地帶出了些焦慮的神色,偏偏還主動将話題轉移開,一副不想被別人看出自己心事的模樣。

沈卓旻細細窺着他的神情,待看得他那因緊張而不時顫動的眼睫時,臉上一直妥帖挂着的笑終于有了幾分真切的溫度。又寒暄了幾句,他便一下下敲着折扇先行入場了。

“涼秋還配扇,想來是真不擔心風大閃了舌頭。”梁延眯着眼盯着沈卓旻遙遙離去的背影,從唇齒間咬牙切齒地低聲擠出這一句話來。

沈驚鶴聽了忍不住溢出三分笑意,他剛想開口應和些什麽,又驀地反應過來他們現在的關系仍是尴尬的不上不下。

他飛快地瞄了一眼梁延,摸了摸鼻子,轉身對兩人輕聲道了句“走吧”。

今日月試的主考官正是方子艾方太常,他待諸學子都按順序坐定後,親手取了卷子一張張發下去。待經過沈驚鶴身邊時,還特意鼓勵地對他一颔首。

沈驚鶴收到他的眼神,輕輕微笑着點頭以作回應。随着太學正院代表月試開始的鐘聲響起,衆學子連忙揭開卷紙封面蒙着的卷套,蘸飽了筆墨開始一絲不茍地填寫起來。

沈驚鶴也低頭看向試卷,他先匆匆掃了一眼,對各類題型已有了大致的印象。卷子的前半部分主要考較背誦經義的能力,從十三經中抽選了不少文句,特意隐去中間一行或是其中幾個字,要求學子們将其填寫得一字不落。後半部分倒是只有兩道題,一道考較當堂作出短賦,一道卻是要求依照給定的詞牌與題眼寫出一首詞來。

沈驚鶴先将目光放在前半部分的經義上。這些題目倒是出得巧妙,有三成的經文皆是流傳較廣、使人一望便知的經典之句,五成是稍有難度需要人細細思索一番的文句,剩下的最後兩成則無一不是各種冷僻刁鑽的偏句,若非徹底将典章卷籍弄懂吃透,只怕此時只能對着這些聞所未聞的句子發呆,更別提填出它的上下連句了。

不過,這道題或許能難倒旁人,卻是難不倒前世便早已将經書熟讀記憶至能倒背如流的沈驚鶴。他用紫毫筆在墨硯中輕蘸了蘸墨,便游刃有餘地開始在紙卷上揮毫作答。

有些筆速迅疾的學子已經寫到了中間偏後的那幾道文句,下筆如飛的手漸漸有些遲疑地停頓下來,只托着腮皺眉冥思苦想着相應的詞句。也有那頭腦靈光的見着後幾道連見也未見過的怪題,咂舌連連搖頭,索性直接略過先分神去做其他題目。

沈驚鶴卻是不慌不忙地在卷紙上寫下一行行端雅正宜的臺閣體小字,速度雖不快,但卻一直流暢連貫地寫着,竟是從未有斷筆沉思的時刻。

也就是衆人此時都忙于應付自己的答卷,若放在平常教人望見了,必定要大為驚訝。只因為他幾乎是在看到題目的那一瞬便可提筆寫下缺漏的詞句,仿佛那篇篇經義文章不是存于腦中需要調出來一一想過,卻是直接大咧咧攤開了擺在眼前供他抄寫。

時間過了一小半,沈驚鶴也終于氣定神閑地将前半部分的題目全數完成。他提起卷紙的頁邊輕抖了抖,又仔細将新添的墨痕吹幹。但見白紙上滿滿皆工整地填上了對應的章句,一眼掃去,竟是無一處空白疏漏,仿佛就是木板翻刻上去的原文一般令人驚詫。

沈驚鶴垂着眼打量了一番自己方才寫完的卷面,輕輕呼出一口氣,胸有成竹地淺笑了笑。他不甚在意地将填滿的卷紙放于一邊,伸手取過第二張試卷看起了接下來的題目。

第二張卷紙的左右邊分別題寫着剩下的最後兩道題目。沈驚鶴先是看向短賦,所賦之物已由出卷的學士提前拟好,這一篇乃是“雪賦”。

寫雪麽?

沈驚鶴默然一瞬,不期然又想起了梁延與他講過的北境的冰雪。蹙眉搖搖頭将多餘無關的情緒從腦內掃去,他沉吟着思索起該如何下筆。

論起題目雪賦,最普通的學子自然是洋洋灑灑大筆鋪陳雪的物色情狀,試圖以妍麗的文辭與華麗的詞藻堆疊出一篇連珠綴玉的文賦。好一些的學子,則不會單單只将目光停留在雪本身,拘泥于雪的外體,而是會贊頌一番雪之貞、雪之節,進而讴歌贊頌一番雪的精魂。

那麽,他也要這麽寫嗎?

沈驚鶴沒有急着下筆,他閉上眼,放任自己的全副心神在浩大的天地間縱情飄游。他仿佛在下一刻便置身于北境的寒冬中,舉目皆是飄飄揚揚漫天落下的潔白雪花,皎若明光月華。那雪簌簌地落了下來,落到高枝上的便安順地凝成松軟一團,墜到石階上的便随着日出無聲地化為雪水,混着泥沙蜿蜒流了一地。

他在腦海中細細地描摹着雪落的情狀,仿佛真有一股子冰涼拂過臉側。幾息之後,他睜開了一雙澄澈淡然的眸子,心中已有溝壑。

沈驚鶴提起墨筆,先是端正地抄好了題目,才将筆鋒挪至下一行,落筆寫下開篇的一行字。

“歲将暮,時既昏。寒風積,愁雲繁。俄而微霰零,密雪下。”

冬日寒風凜冽、陰雲四起的黃昏,鵝毛大雪飄零落下,這是第一幅躍進他腦海中的情景。

他的筆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想了開來。同樣是雪,積厚盈尺是豐年征兆,雪深一丈則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災害。如此看來,落雪的時間不同,其所預兆的意義豈非亦有天壤之別?

“雪之時義遠矣哉!請言其始。若乃玄律窮,嚴氣升,湯谷凝涸,炎風不興,河海生雲,朔漠飛沙……”

他前世倒也不是沒見過朔雪,只是他的身子骨本就不好,冬日之時偏又畏寒,因而只能在華飾精美的馬車內輕輕掀起厚重帷幕的一角,呵着冷氣眺望着遠處巍峨連綿覆滿冰雪的雄山。

他曾親眼見過,在四時将盡、寒氣上升的時候,大大小小的溪流河川都已凝固,雲氣霧霭再沒有暖風吹散,紛紛氲氲遮蔽霞光的萬頃大雪讓他心中湧起了從未有過的豪情與壯闊。

這般壯美的景象曾深深震撼了他的整副心神,然而回憶起來,積雪尚未虧損,和暖日頭仍然高懸于冬季的時候,卻也別有一番曼妙盛景。

“若乃積素未虧,白日朝鮮,爛兮若燭龍,銜耀照昆山。庭列瑤階,林挺瓊樹……”

新雪的豔芒正宛如神話古籍中所記載的燭龍銜着燭火照耀昆侖,那缤紛繁複的氣象,明亮皎潔的儀态,無一不滿足了從小生于南國的他對于落雪的所有想象。

上輩子的争鬥不休雖已然在記憶中逐漸渺遠,但他偶爾也會回想起那時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自己。每日一睜眼面對的就是勾心鬥角不止的疲憊生活,也唯有在夢中,他才能親身踏遍名山大川,在變化無窮的四時之景間馳遙思于千裏。

他曾夢過一場大雪,那時他只覺得世上豈會真有如此風華絕代的景象。直到很多年後他親自乘車去北國接見新歸附的族人時,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萬嶺素白是觸手可及的一切,而非夢中的虛幻。

“若乃申娛玩之無已,夜幽靜而多懷。風觸楹而轉響,月承幌而通晖,踐霜雪之交積,憐枝葉之相違……”

落雪的那一夜,他宿在北國族人特意為他準備的溫軟廂房內,幽靜的夜色裏只有風呼嘯繞過回廊的聲響,皎皎明月泛映着雪光,通明的光亮隐隐透過軟煙羅裁成的窗紗。

也許是雪光太過明燦,他并沒有如所料的那般很快入睡,而是披上了鶴氅倚門望向鹍鳥雙雙起舞的庭中,耳邊不時傳來厚雪壓斷枯脆松枝的喀嚓聲。

“怨年歲之易暮,傷後會之無因。君寧見階上之白雪,豈鮮耀于陽春。”

雪光華燦的那夕清宵,距離他最後在病榻上永遠閉上雙眼沉入黑暗,僅剩下不到半年。

人們總是嘆息怨恨于迢迢去未停的光陰,又泣涕感傷動如參商,此後相會無因。

沈驚鶴在初時并不很能理解這種心境,但是當那一晚的雪色映亮半邊雲天時,他卻仿佛驀然懂得了此番亘古未能排解的憂愁——誰曾見到階上明潤皎潔的白雪,待到陽春三月還能長存?

他執筆的手一頓,心中因自己的新生再一次有種近乎感動的慶幸。

三春已至,他這片孤獨的落雪卻并沒有随着夕照而消融,卻是在另一方廣闊無垠的天地紮根生長。前世從未期盼奢求過的親情、友誼與健康,今生卻如同從天而降的驚喜一般驟然砸落在仍懵懵懂懂的自己懷中。

他望着只剩下最後一段的文賦,眨眨眼,眼角莫名有些發澀。

深呼吸一口氣,他繼續運筆寫下了雪賦的結尾。

“……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不固其節。節豈我名,潔豈我貞。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縱心皓然,何慮何營?”

白羽與白玉輕而守貞,卻是皆不如這日月光輝都遮掩不了皎潔的白雪。落雪随雲升降,從風飄零,随着遇見的物體地勢而變換形狀。雪之白是因遇物幹淨,污濁也是因外物污染。

豈非正似人活一世,只要心胸虛靜、縱心物外,又有什麽憂慮與經營,何須拘泥自縛于所謂高名潔譽!

落下最後一筆,沈驚鶴發出一聲釋然的喟嘆,好似終于在那些紛亂的想法間重重劃上了終結。

上下掃視了一遍,确定沒有文法不通的地方亦或是出現白字,他才将目光轉向後一題的詞作。

這篇詞作題作“記夢”,規定了詞牌乃是漁家傲,須得按着平仄格律填一首詞記下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個夢境。

夢?這倒是個新鮮的題眼。

沉吟片刻,他借着方才寫文賦的勢頭,趁熱打鐵,一氣呵成寫下了曾夢過的舟船在風浪間駛向海上仙山的瑰美壯闊景象。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雲濤銀河間,心魂飄搖飛向了天庭。天帝相邀切問,可奈路途漫漫,枉有佳句,只期盼大鵬一日同風起,将輕舟直吹送往蓬萊仙島!

他滿意地擱下筆,再三審視了一遍自己的答卷,這才将兩張紙卷按順序規規整整地疊放好。

距離結束的鐘聲響起還有約莫一刻鐘時間,沈驚鶴一手撐着下颌,側目望向桌案上工整的答卷,心下微嘆一聲。

這一次的月試對他而言可謂至關重要。且不論他是否能在翰林院真正使得那幫文臣們記下自己的名字,便是在長樂宮那頭……

他不由又想到幾日前皇後托德全暗中送來的叮囑,只叫他好生把握這次難得的良機,盡可能在月試中取得好名次。

沈驚鶴并不能完全猜測到皇後如此作為的用意,然而他卻能敏感地覺察到,一旦他能在月試中嶄露頭角,皇後便會借力給他一個再往高處登一步的機會。

可若是他的答卷僅僅泯然于衆人矣呢?

他謹慎地評估着與太學中諸位學子水平的差距,最終還是得出了一個頗為樂觀的結果——旁的不好說,可是對于能否被列為優檔,他卻還是頗有幾分信心。

月試終結的鐘聲适時地響起,衆考生們随着鐘聲或依依不舍或滿面釋然地放下了筆,待方太常将試卷一一收好後方三兩結伴地離開。

沈驚鶴來得從容,走得潇灑,卻是不知道在自己走後,這份卷子又在翰林院內引起了怎樣一番轟動。

……

檀香木打的雕紋方桌上,一摞摞試卷被按檔分好堆疊。最左側的優檔僅有三十來份卷子,中間的良檔倒是高高地摞成一大疊,在右側亦有三十四份的是劣檔卷,京城內有名有姓的纨绔公子哥幾乎都可在其上尋見自己的名字。

陳翰林走進門,拍了拍身上的風塵,拿起最左側那疊上方用朱筆圈出的三份卷子,語帶好奇地詢問着自己的同僚,“這便是你們這幾日批改選出的優檔前三名?”

不遠處坐着批閱公文的幾位翰林互相對望了眼,笑道:“陳兄,你這幾日去京畿辦事有所不知,太學裏可是出了位小文曲星!”

“哦?在座諸位誰不是飽讀詩書金榜題名的翰墨之士,能得你們點頭,莫非還當真是什麽驚世之才?”陳翰林失笑,随手拿起最上方的一張看了起來,這一看卻是驚訝得将眼瞪得溜圓。

“這最後幾句冷僻的摘句可是我親眼看着朱兄從經義的偏角尋出來的,句句皆是刁鑽至極。當時我還笑他刻意刁難後生,孰料竟還當真有人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朱翰林面有慚色,“我本意欲教諸學子踏踏實實将功夫放回到典籍上去,切莫自驕自滿。誰曾想卻是我真正低估了如今的後生,這份治學的苦功,卻是比我年輕時要深得多!”

“陳兄不若且再往後翻翻。”另一位翰林捋須感慨,“這竟不知是哪位太學生,不僅治經嚴謹,便是連作賦拟詞的功夫亦可謂爐火純青。待得蘇學士将糊名紙除去,老夫定要親眼看看究竟是誰家的公子。”

陳翰林聞言又往後翻看了一番,先是細細通讀了那篇《雪賦》,不由得撫掌大贊,“好!好一句‘因時興滅,縱心皓然’,高麗見奇,用典繁雅,真可謂脫盡前人濃重之氣!”

言罷他又迫不及待看向了最後一題《漁家傲》,待看得那句“我報路長嗟日暮”時又是慨然長嘆,“此一句乃是化用《離騷》‘路曼曼其修遠兮’與‘日忽忽其将暮’二句,不憚長途遠征,惟願上下求索,簡淨自然、渾化無跡二詞可蔽之。”

他還待再品判幾句,餘光卻只瞥見掌院的蘇學士邁進了正門。當下,桌前的幾位翰林都有些坐不住,紛紛放下手頭案冊圍到了蘇學士跟前。

“蘇大人,如今檔類既已歸好,想來除去糊名也已經無礙。”

“是啊,我與諸位大人都早已忍不住想瞧瞧是哪家的小子如此文思敏捷了……”

蘇清甫笑着對他們點點頭,親自從陳翰林手中取過那份備受矚目的卷子,邊動手揭去糊名紙邊朗聲道,“也罷,歸檔謄寫已畢,不若便早些将文卷與評語發回太學去。”

那張早已被各道灼熱視線盯成篩子的礙眼糊名紙終于被揭下,文卷主人的名字亦終于不再猶抱琵琶半遮面。衆人皆不約而同伸長了脖子瞧文卷望去,這一看之下,卻是都彼此震驚地退後一步。

“這,這竟是……”

蘇清甫拿着文卷的手也是一頓,他看着頁邊的名字,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然而很快,這滿滿的驚詫又化作了欣慰與激動的笑容。

……

今日的太學格外熱鬧,正是月試出榜的時日,不少學子晨誦時都心不在焉,不時探頭探腦地望向外頭,只盼着新榜早早能立在外頭,也免去了這幾日茶飯不思的焦急難安。

沈驚鶴面上看不出什麽憂心的神色,實則心下也對即将公布的名次隐隐有一絲期待。他并不在乎所謂榮譽聲名,但卻迫切地想要了解自己與這個世界文化之間的距離。

雖然兩世由上古傳至今的典籍經義是相同的,但在不同的歷史演化過程中,對經文卷帙的析理辨別、對諸子百家的各派源流卻已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分支,亦因此衍生出了許多新的思想和主張。

這些差別看似微小,然而卻對着這個世界文化最終的發展方向,有着絕對不容忽視的影響。

好不容易捱完了晨誦,學正亦知道他們的心急,因而便沒有再多交代什麽,只是揮揮手讓他們出院門去看方才新立起來的榜單。

學正的手還未落下,早有那坐立難安的學生如離弦之箭一般飛快沖了出去,一路氣都不帶喘地奔到了榜前,上下急切搜尋着自己的名字。

沈驚鶴看着榜前霎時間圍了摩肩擦踵黑壓壓一片人頭,頓時有點氣虛。他皺着眉沉吟片刻,決定還是先收拾書冊,等到人少些時再前去查看。

然而他卻沒料到自己連動也不需動一下——榜前人群接二連三發出陣陣驚呼,田徽驚叫一聲,激動得一蹦三尺高,跌跌撞撞地擠開人群向他滿面喜色地沖來。

“殿下!殿下!魁首!”

“……什麽?”沈驚鶴一時有些分辨無能他的話語。

話音未落,田徽卻是已經氣喘籲籲地跑到他面前,他喘勻了兩口氣,兩眼發光地高聲開口,“殿下,這次月試您是魁首!魁首啊!”

方平之和朱善也滿面笑容地走過來向他賀喜,沈驚鶴愣愣地聽着他們的話,有一瞬間居然懷疑自己其實在做夢。

魁首?他?

沈卓軒這時也從榜單前逆着人群快步走了出來,他望向沈驚鶴輕笑着搖頭,目光中滿懷驕傲,“驚鶴,你可當真是讓我大吃一驚!我這幾年來戴慣了的魁首帽子可是被你剛來就給摘了去了,你倒是說說,要怎麽賠我才作數?”

沈驚鶴此時方從巨大的不切實際感中掙脫出來,他終于慢慢消化了自己取得了月試頭名的這個事實。然而反應過來後,他最先做的卻不是回應面前諸人的道賀,而是猛地一扭頭望向了一直靜靜站于原地的梁延。

他是魁首!

他的雙眼亮亮的,欲語還休,一下撞進了梁延含笑的目光。沈驚鶴就這麽在清爽秋日的暖陽下回望着梁延,心中滿溢的歡愉與喜悅終于再也遮掩不住,從眼底眉梢盡數恣肆傾露。

他微擡起下颌,眼底劃過一絲驕傲而意氣風發的神采,沖他大大地綻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

風揚起他如墨般的烏發,襯着那身月白色的素衫和動人的笑顏,無端使他整個人都籠罩着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風華。梁延望向他的瞳孔緊緊一縮,驟然綻開的是滿滿無法掩蓋的驚豔。

顧盼神飛,見之忘俗。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梁延垂于身側的手克制地緊緊握成拳,他深深回望進沈驚鶴的眼眸中,嘴角輕勾,回他一抹淺淡卻溫暖至極的笑意。

“殿下……殿下?”田徽喚了好幾聲都不見沈驚鶴回應,只得又猶豫着稍稍提高了聲調。

沈驚鶴這才回過神來,反應過來剛才自己做了什麽傻事,他不由得面色一赭,輕咳一聲掩飾自己方才的失态。

“怎麽了?”

方平之自然地接過話頭,“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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