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天豐二十八年歲在壬戌。

二月的北方還沒有一點春的氣息,遼闊高遠的天穹上,幾顆寒冷的殘星寥落空寂。

大地一片安靜,只是很偶爾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幾聲狗吠,打破夜的安寧,然後又很快陷入沉寂。三更正是夢鄉正濃的時候,便是啼鳴的公雞也把頭捂在翅膀下安眠。

南陽學館的內院燭光漸次亮起,春花早早燒好熱水熱飯,這會兒敲開周清貞的屋子。

周清貞已經穿好厚實的棉袍,見姐姐進來站起身微笑,春花走過去習慣性的幫他整整衣衫。

“考籃的東西姐反覆檢查了幾遍,你也再看一眼。天冷不能帶肉餅,你就湊合吃雞蛋鹹菜饅頭,本來姐想烙幾個蔥油餅,又怕涼了膩味。”

周清貞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自從那一夜知道自己喜歡姐姐後,周清貞永生忘不了當時的疼痛,心痛身痛,痛到他緊緊蜷縮在一起,也阻擋不了那無處躲藏的痛苦。

知道喜歡的那一刻,就知道此生和姐姐無望,周府為了面子寧可他孤獨終老,也不會讓他娶一個曾經的奴婢為妻。

就算他有機會出人頭地,也沒法左右自己的婚姻,更何況有錢氏和父親那樣的長輩,他不想拉姐姐進入泥沼。更何況姐姐有了訂婚對象,更何況姐姐只拿自己當弟弟。

“姐姐,不過一天時間,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周清貞擡起頭任春花給他整理衣領,少女幽幽的馨香沾了點煙火滲入心肺,涼涼的纖指碰到他的喉結。

姐姐前兩年還說男女大妨,這兩年倒像是忘了般,一直習慣性幫他整理衣服鞋襪。悄悄的吸一口氣,把姐姐的味道一一記在心裏,就這樣吧,讓姐姐平凡安康的生活,自己用一生去守候她的平安。

“姐給你裝了四串錢,紅繩那個是封卷錢,另外三串是買熱水的錢。”

“嗯”

兩名認保人,一個請的是馮先生另一個是先生的故交,先生沒有隐瞞周府的事情,那名禀生不願意攬這種瞞天過海的事情,是姐姐十兩銀子生生砸開路。

“走了,早早吃完飯,姐陪你去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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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春花整理好周清貞忽然伸手比了比他的個頭。

“哎呀,阿貞只比姐矮一指了。”

“嗯”周清貞平視姐姐,臉上帶出笑意,去年他的個子開始猛長,終于快和姐姐一樣高了。

院子裏馮先生披着棉袍寬慰周清貞:“你的水平第一場穩過,不必憂慮。”

“是”

“你且先去,唱保的時候就能見到為師,不必害怕。”

周清貞深深鞠躬揖手:“學生曉得,天寒地凍先生還是先回屋休息,為了學生,先生不知添了多少勞累煩憂。”

“也是你我師徒的緣分。”馮易寬感嘆一聲自回屋去了。

春花照顧周清貞吃完飯,給他披好鬥篷挎着籃子,提着燈籠去轅門排隊。

“姐姐我來提籃子。”

“別,姐帶袖筒不冷,倒是你別凍了手到時候寫字打顫。”

周清貞沉默的跟着姐姐,寒冷的夜晚只有姐弟兩‘嚓嚓嚓’的腳步聲。

轅門黑越越矗立在平地上,這會兒還沒有一個人,石階上籠着薄薄的白霜,沒有發芽的樹枝上結着星星點點霜花。

春花嘴裏哈着白氣:“阿貞冷不冷?”

周清貞看着姐姐挎着籃子抱臂瑟瑟,他不能把厚實的棉披風解下來給姐姐。那不是體貼那是不知輕重,糟蹋自己和姐姐這七年的辛苦。

他猶豫了一下,撐開胳膊支起鬥篷:“姐姐……”你介意嗎?

春花打了個哆嗦左右看看,路的盡頭只有黝黑的房舍。她把籃子和熄滅的燈籠放到地上,悉悉索索鑽進鬥篷下,周清貞立刻放下胳膊合籠鬥篷。

心從沒有這樣安定過,兩三顆寒冷的星子,無盡的天穹,滿世界的寒霜,鬥篷裏的姐姐。

“都怪周清文沒用,考了幾次過不了縣試,為了避開他,咱們半夜來排第一。”春花從鬥篷裏鑽出半張小臉,都都囔囔抱怨。

周清貞笑笑沒說話。

春花又說:“這樣站半晚,阿貞腿累了咋辦?都是姐忘了給你拿張小板凳。”

“姐姐我不累,你別出來我有風帽你沒有,小心凍傷臉……”周清貞頓了一下,忍着心疼開玩笑“到時候傳糧哥該心疼了。”

“放心,誰知道下次什麽時候能看見他。”春花不在意的說“再說裏邊太悶,而且我還得貓着腰不舒服。你再長高些,我貓進去就不用彎腰了。”

周清貞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姐姐,我再長高些,你還會到我鬥篷裏來嗎?不會了……

轅門處慢慢有三三兩兩的人來,考生排起隊伍,和送考的家人分成兩撥。春花把考籃遞給周清貞,又把手上的袖筒也給他。

“姐姐我不冷。”

“拿着,萬一中午熱了你取掉鬥篷時戴着。”

周清貞默默地接過來套在手上,有點窄暖暖的:“姐姐你回吧。”

為了避免被周清文認出來,春花要早點走。

“姐姐曉得,你要顧好自己。”

“嗯”

春花走了一大段路,又折回去躲在遠遠的牆角處張望,黑漆漆一堆人,她其實看不清哪個是阿貞,只是不守着她沒法安心。

冷冷的寒氣浸透骨血,眉梢發尖慢慢結出霜白。天色還沒有轉亮的意思,那幾顆孤零零的星子慢慢西移,轅門外考生漸漸多起來,排成長長的隊伍。

忽然縣衙那頭傳來燈籠火把,春花知道要開始了,先搜身後點名。

那些燈籠火把越來越近,人群影影綽綽動了起來。搜子們分成幾隊,考生們一個個經他們的手,進入縣試第一場考試。

隊伍越來越短,東方的天空變成灰白色,春花最後看了一眼轅門那裏,所剩無幾的考生,抱着胳膊狠挫了一下,一路跑回南陽書館。

周清貞提着考籃走在隊伍最前邊,率先進了院子,本縣的父母官程縣令,手持花名冊一一點名,周清貞靜靜的聽着無悲無喜。

為了這一刻他蟄伏多年,甚至從去年開始就三五不時,以游玩散心為名去春花家小住,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這一次也是借口去春花家玩。

好在錢氏現在,眼睛都盯在剛生了兒子的孫姨娘身上,根本不管他。

點過名到中廳大堂雙手接過試卷,周清貞平直向前,對堂上考官和保禀生們揚聲唱到:“馮易寬禀生保——朱培文禀生保——”

“禀生馮易寬保——”不必确認先生的唱和聲随即響起,略一刻另一道聲音響起“禀生朱培文保——”

悄悄舒口氣總算沒有意外,退出中廳周清貞按着卷上的‘生字一號’入座,過了些時間衙役舉着牌燈巡場,這次的考題貼板也開始巡回展示,周清貞神色淡漠執起毛筆,他人生的起點從這裏開始。

縣試五場越到後邊人越少,周清文不知第幾場被淘汰,總之周清貞并沒有見過他。

前四場稱作發案,縣衙前的八字影壁上一張大大的淺黃紙,一個個座號被內外圍成兩大圈,圈着一個大大的紅色‘中’字。圈內是過關,出圈是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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