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淹沒
歲後八日,七日為人。
浩浩湯湯的車隊,停在季宅門口,順着蜿蜒的山路……無止無休的雪,看不到邊際,紅梅,也被掩蓋了。
印染親自推着印影的輪椅,她答應過的,會帶她回通州,回印家老宅。
出奇的,印影今天精神很好,見誰都是笑呵呵的。早上梳洗打扮時,還特地挑了件豔紅色的毛呢,襯得她,膚如凝脂。
“爸爸,姐夫,我一會兒想和姐姐說會話,你們坐另一輛車,可好?”印影的眼睛生的很好看,笑起來,彎彎的,像是月牙。
印言東不出聲,只是笑着替她将圍巾整理好,外面風大,又下着雪,老黃歷上說,今日不宜出門……
有雪被風吹落,紛飛的,吹在衆人的臉上。
冷到了極點。
季末霖親自将印影抱坐進車,細心的,又替她系上安全帶,臨走時,不忘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将太太交給你了,替我好好照顧她。”
印染失笑,輕推了推他,哪有讓一個病人,照顧正常人的。
伸手替他整理了下衣服,都是落的雪花,“好了,你也快進車,別被凍着。”印染想了想,把圍巾摘下,繞在他脖子上,他要坐的車,離這還有些距離。到了通州可能會更冷,印染叮囑他,一會兒下車時,穿的厚點。
“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季末霖替她關上車門,印染把車窗搖下了些,沖他揮着手,“季先生,通州見。”她輕吐着舌頭,車慢慢的駛離……
直到,季末霖的身影,變成越來越小的黑點,漸漸消失……
司機很小心,車速并不快。
雪落在車窗上,被雨刷刷掉,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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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村村落落,高速路旁寬闊的田野,下了雪的緣故,天色,和地,分界線像是模糊着的。
印影的手,涼的厲害,印染一直把她握在手裏捂着。
“姐姐,你覺得這個香囊好看嗎?”印影稍稍掙紮開,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湘繡的香囊,放在印染的手心,這是她繡的,繡的不好,正紅色的牡丹,繡的像是荷花。
印影讪讪的笑着,解釋着,香囊裏的藥草,是她悉心挑選過的,例如這火麻子花,七月采最佳,陰幹為上。
她想送給她,算是一份心意。
味濃濃的……
印染嗅了嗅,這香囊的味道,極怪,不同于平日裏用來熏衣服,或是清氣凝神之用的香囊,她只能聞的出火麻子和當歸的味道,其他的……
“你是學中醫的,能和我講講裏面其他幾味草藥嗎?”印染對于中草藥的了解,只局限于菊花清熱,枇杷葉止咳這類簡單的,既然是她繡的香囊,一定是有不同之處了。
印影點頭,拿着那個香囊,輕輕晃了晃。
“這裏面我加了生草烏,川,甘草……還有葛花,”印影笑着,手指輕輕摩擦着她花了數個夜晚繡成的牡丹上,“當然,還有姐姐剛才猜出的當歸,和火麻子花。”
“那麽多味草藥?”印染驚奇,由衷的佩服身邊這個妹妹,沒準上輩子是個藥鋪的掌櫃。
印影沒有說話,木然的看着窗外,遠去的風景,還有一點一滴,逝去的時間……
車速并不算很慢。
她閉上了眼睛,不去想,即将會發生什麽。
“姐姐,我想告訴你一些事。”印影回過視線,目光盯着後視鏡中能看到的自己……就是這副面孔,很多人都說她面善嗎?
不可笑嗎?
她即将傷害她最親的人,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
可是,她沒有辦法。
她不能眼睜睜的看着父親,在車進入南通境內時,因為十九年前的事被警察帶走,那是她的父親,是因為她,才和姐姐,才和季家達成的交易……
而她,不過是個将死之人……
不值得!
印染的手裏,還有那個香囊,伸手将毛毯裹住她,“你想說什麽,我在聽。”她以為,身邊這個古靈精怪的妹妹,又是一貫的想求她,等到了通州,帶她去某處,或者教她刻板……
印影擡頭看着她,靜靜的幾秒,想說出的話,又欲言又止。
小姑姑曾說姐姐福厚,即便是小時候受盡苦難,卻嫁入季家……現在,她竟然要去破壞姐姐的幸福……
低下頭,緊緊的扣着手指。
她告訴印染,在上海時,她和爸爸認為她在睡覺,說的那些話,她都聽到了,一字不差……
父親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她和姐姐才是同父異母,上一輩的恩怨,牽連至姐姐,姐姐當年離開印家的真相,還有北京的那些,父親暗自動的手腳,姐姐懷孕,卻仍舊執意換腎給她……父親費盡心思的在她生病時,去聯系姐姐……
這些,她全部知道……
甚至,
“我曾問過你,可不可以原諒爸爸,如果你說不,姐夫是不會放過爸爸的。”就像現在,還有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就會到通州,爸爸……也會被警察帶走。
“比起姐姐,過去陪伴我的是姐姐的殺父仇人,聽起來,是不是很可笑?”印影嘴角扯出一絲的笑意,像是自嘲般,這些,只能在電視劇裏才會上演的情節,竟然實實在在的發生了,還是在她身上……
如果,非要做一個選擇……
十九年前的那場車禍,才是所有的孽緣的開始……
如果,十九年後的今天……
不好的預感,
印染手裏還是那個香囊,印影的話,竟讓她無言以對。
氛圍有些凝重……
開車的司機稍稍打了個彎,車有些颠簸,印染見司機揉了揉眼睛,卻認為是簡單的超車,一只手,下意識的穩住身邊的印影。
“印影,命數,不是你我能改變的。”就像,她舍棄了腹中的生命,選擇了她,印言東的命數,自從十九年前,就已經是注定了的。
那同樣,也是兩條人命。
死去的人,也是她的生身父親。
“不,是可以改變的。”印影突然的大聲,聲嘶力竭的看着印染,十九年前的事,為什麽不可以放下,為什麽,不能原諒父親,他已經快半百的年紀……
牢獄之災,這是逼他去死……
印影的臉色蒼白,
目光緊緊的盯着她手裏的香囊。
“姐姐,這香囊裏還有一味藥,我剛才忘了告訴你。”印影笑出聲,身體在顫抖,終于要到盡頭了嗎?這一場鬧劇,終于要結束了嗎……
她憑着記憶,背誦着,“……相傳此花,笑采釀酒飲,令人笑;舞采釀酒飲,令人舞。予嘗試此,飲須半酣,更令一人或笑或舞引之,乃驗也”
她不過是多加了些東西作藥引……
還是第一次,發現她的所學,有了用武之地。
明代大醫學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所言,記載的……“是曼陀羅花。”
八月采此花,七月采火麻子花,她用的,都是極大的藥性……
而這個香囊……
雪,密集起來。
高速路段封鎖,茫茫的大雪,仿佛,不是人間。
車撞上高速護欄,側翻……巨大的撞擊聲……
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的一幕……
一切,猶如電影裏的慢鏡頭……
靜谧的,只此天地,再無人間。
警鳴聲……
慌亂的腳步,奔跑的身影……
駭人的血泊!
後面的車隊,沒有人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麽,只有季家自己的人,難以相信,前面事故的會是季家的車,甚至,少夫人還坐在上面。
……
人群慌亂了起來。
季末霖猛拉開車門,橫抱出印染,跪在了外面的厚雪的地上……
到處都是血,她額頭上,地上,衣服上……還有他抱着她的手上。
究竟發生了什麽,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的手,去擦拭着她的臉上的鮮血,卻像是止不住一般……
“……印染,印染!”他嘗試着叫醒她,韓叔跑過來,手裏是季末霖的外套,他身上只穿了件黑色的襯衣,看到這一幕,也是杵在了原地。
季末霖胡亂的扯過外套,蓋在她身上。
血還是止不住……
“醫生,快叫醫生……”
季末霖徹底喪失了理智,抱着她的手,漸漸的在顫抖。
竟有雪花落在她身上……
季末霖緊緊地抱住她,淚水奪眶而出。
他一定是瘋了,才會讓她一個人坐這輛車……
一只染了血的手,拉住他的衣袖,印染緩緩睜開眼睛,眼底,是她從未見過的季末霖……她又讓他傷心了。胸口仿佛有千斤重,壓的她喘不過起來。
她的眼底,只剩他了……
溫熱的淚水,劃了下來,滴在他手背上,混合着鮮血。
她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
“爺爺說……時候找人替我算過命,那個人……沒有、沒有說,會遇見你,”印染嘴角是笑意,淚水卻像是止不住,喘着粗氣……她一定要說完這些話!
不然,她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所以,我不相信他說的話……”
她輕微的搖着頭,淩亂的頭發,披在他的衣袖上。
眼底的光線,越來越暗……
“這一切早知道是場禍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認為可以躲開的。”
所有的牽扯,事深如海,終究抵不過那句始料不及……她不要她的季先生,像她一樣,活在仇恨與怨念中,印影說的對,能放下的,本該不應被記起。
只是,只是……
她知道的太晚,所以……上天在懲罰她。
厚厚的雪上,她用食指,嘗試着,用力的畫了一個圖形。她的眼皮越來越重,閉上後,是不是所有的紛雜就與她無關了……
季末霖,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你說!
“這輩子讓我遇見你,一定是,一定是……”一定是她求佛祖,錯過了無數次讓她轉世的機會,跟着孟婆婆身後,等到他來。
“不,不要怪,任何人……”
……
……
漫天大雪,掩埋了一切。
像是回響着她的聲音,在天氣曠野間。
“我沒有帶,不過你可以等一下,我去隔壁問問。”
“車下次停在館南吧,離教學樓近些。”
“好啊,我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
“出嫁從夫,我在這一方面很傳統的。”
“小男神他爹,小男神他娘剛才沒有吃飽,你吃飽了嗎?”
……
“上大學的時候,為了練手,每個人都會織好多這些的,女生就織了送男朋友,可惜……”
“相傳,古代蜀國百姓安樂,卻漸漸變得懶惰,忘記了播種的時間,而當時蜀國的皇帝,名叫杜宇,是位勤勉的皇帝,于是常常督促他的百姓,要趕緊播種……”
“爺爺說……時候找人替我算過命,那個人……沒有、沒有說,會遇見你……”
……
……
“等一切都過去,我們再去一次榮昌好不好,還有那個小旅館。”
……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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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藍印非買房子那啥藍印戶口。
下面這些話,原本是打算番外徹底完了後貼上來的,後來想想,我怕時間會過很久,這些要說的,也會忘記……是與故事情節無關的瑣事。
我的每篇文都會有個由頭,不會突如其來的想要開始某一故事,藍印,當然也是。
2014年暑假,學校有采風作業,我和幾個小組同學,人生地不熟的就坐上了去南通的火車。
南通的藍印花布,應該是中國最古老的發源地之一。工業化的今天,仍有一些手工藝人在用最費時,最費力,最費事的方法,去染一匹匹的布。那個畫面是很觸動人的,七十多歲的老爺爺,和四十多歲的兒子天天泡在染坊裏,一家賴以生存的生計,訂單還得靠運氣。當時我就想,我要寫一個故事,來關于他們。
如果站在單純的民俗文化的角度,我寫的不夠好,起碼,沒有過多的筆墨,詳盡的寫出藍印花布的故事線,這也是這個故事即将結束,我仍舊遺憾的。此時此刻,我想到的是在南通我遇到的一位大學老師,是位女老師。小村子裏唯一設備較好的只有一家旅館,有幸和這位老師住在一起,每天一同去染坊,一同回旅館。
梅雨季節,路邊上有很多好看的野花,這位女老師,會經常拿個單反在那拍照,完全是出自對生活的熱愛……
從南通回來,再聯系她時,她又去山東調研老土布了,據我所知,她調研藍印花布,花了十年,實際采訪可以追溯三代人,歷史文獻更是久遠,以後,恐怕也會一直繼續下去。
她可能是印染這個人物一部分的原型,那種對文化意義的渴望與追求,是我現在不能達到的高度。
說了這麽多,就是想突出印染是個牛逼的人,嗯……起碼在我心中是。當然,像印染這樣的人,我相信現實中是有的,并且很多。
半年的時間來寫這篇字數不多的文,嗯,寫的很慢……也辛苦你們耐心的等下去了。
我的每篇文,都會特別感謝遇見它的讀者,如果不是你們,我可能寫的更慢,甚至不想寫、不願寫、最後放棄。你們的每一個留言,都會是我意外的驚喜。
最後,終于要說出那句話了,向那些堅守傳統工藝的人致敬,無論是出于何種情懷,他們是動人的。
那麽,新年快樂,我們番外or《光至遠夕》見。
作者有話要說: 《藍印》番外不着急,我先去遠夕那更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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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去看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