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世人皆知離別苦,他日相逢不相識

四爪炎龍。落瑤心裏咯噔一聲,按人間的規矩,這是帝王家的圖騰。

因為清乾天的寧家是上古時期的真龍裔脈,所以凡間的人對龍有着近乎狂熱的崇拜追求,都以龍為皇親貴族的象征。

她突然想起前幾日在段府時,段詢似乎就是因為京城來了個大人物而差點大亂陣腳,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人應該大有來頭。

落瑤暗自感謝林嬸,教她從服飾上識別皇族的身份,讓她一眼看出這人不簡單。只是,接下來該怎麽辦呢,道個謝就走,還是請他喝杯茶?人家……應該不稀罕喝茶吧?

思考了半晌,落瑤才察覺到兩人依舊維持着剛才的姿勢,她忙掙開他的懷抱,說道:“謝……”

擡頭看到他的臉時,另外一個“謝”字卡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此刻應該在清乾天的耀清宮裏批閱奏章,或者在他的前殿煮酒下棋,而不是在凡間,跟她以這樣的方式相逢。

他的膚色比之前略黑了些,但是顯得人更精神了,她從未見過他穿墨綠色,只覺得這麽老氣橫秋的顏色,居然也能被他穿得勾人心魄。

落瑤想開口說些什麽,卻發現說不出任何話來,難道跟他打招呼,天君你也來凡間買東西啊?還是問他為什麽來這裏?是為了來找她?

落瑤一想起他跟蔓蝶的那場婚禮,心裏一陣難過,算了,別自作多情了。

面前的男子看到落瑤一直看着他,愣了愣,随後輕輕放開她,微笑道:“姑娘沒事吧?”

他笑起來的樣子,跟以前一樣,長長的丹鳳眼略微拉長,弧度優美地彎着,黑翟石一樣的眸子深邃無底。只是眼前的這個笑容裏,多了七分随意和三分輕佻,說不清楚的熟悉,說不清楚的陌生。

落瑤顧不得欣賞眼前的美色,她腦中只有一個問題,他剛剛稱呼自己什麽?

姑娘?這算哪門子稱呼。

落瑤原本的心有戚戚被這兩個字一下子澆得拔涼拔涼的。

“祁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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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又愣了愣,嘴角的笑意不變,善意地解釋:“姑娘大概認錯人了,我不叫祁遠。”大概美女犯錯誤總是更容易被人原諒,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被當成了別人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反而開始自我介紹,“在下高陵宇,來自京城。因為家裏排行第六,若不嫌唐突,可以叫我六公子。”

複姓高陵?跟皇帝高陵南一個姓?落瑤看了看他的服飾,還六公子呢,這行頭,擺明了是六王爺吧。

只是……他為何要裝作不認識她?難道有什麽隐衷?可是他的臉上,似乎不像有難言之隐,再者,祁遠何時有了凡間六王爺的身份?

落瑤呆呆看着他,猶如一只呆頭鵝。

六王爺高陵宇大概平時看慣了少女少婦們對他的花癡相,加上他一向對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自發自覺地把落瑤的驚呆狀也歸為花癡的一種,他極其有耐心地又問了一遍:“姑娘沒事吧?”

呆頭鵝搖了搖頭。

“那,姑娘能否先放開我的袖子?”

落瑤的眼裏難得一陣慌亂,迅速地放開他的胳膊。

他穿着墨綠色的衣袍,這種深顏色的布料好是好,但是有個缺點,一遇上水,顏色就會變深,方才他救她的時候難以避免地沾了幾滴水,肩上幾塊斑駁的水漬十分顯眼。

落瑤又看了看他袖子上被她抓出來的皺巴巴的褶皺,本來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但是一想到他跟她裝不認識,心裏的內疚感瞬間蕩然無存,她咬着唇道:“你,真不是祁遠?沒有騙我吧?”

高陵宇好笑地看着她:“聽姑娘如此執着地問這個問題,我倒有點羨慕這個叫‘祁遠’的人,這人是否不大正常啊,有如此豔福不享,叫姑娘如此挂念……”

落瑤心底猛地一沉,看來,他真的不是祁遠,祁遠從來不會用這麽輕佻的語氣說話,況且……她看了高陵宇一眼,哪有人會說自己不正常呢?

這時,有個護衛模樣的人過來,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随後跟他微微颔首,落瑤方才倒沒注意,這時才留意到他身後跟了兩個穿着便衣的侍衛。

高陵宇馬上對落瑤抱了抱拳,“姑娘沒事就好,我有事要先行一步,告辭。”不等落瑤反應過來,他已經大步流星揚長而去,腳步雖然略顯急促,卻依舊沉穩從容。

這人,連告別都這麽幹脆利落,剛才搭讪的樣子,要叫人懷疑是否是個久經花叢的花花公子,落瑤看着他腳下生風的樣子,大概是遇到什麽急事了吧。

她不由自主想追上去,卻突然發現雙腳居然不能動了,再使勁擡了擡腳,果然像被釘在地上一樣紋絲不動,心裏頓時咯噔一聲,糟糕,肯定是有人在她剛才不注意時,動了手腳。

街上人來人往,沒人發現落瑤的異常,倒是剛才樓上潑水的小二特地下來賠罪。

“姑娘,非常抱歉,剛才沒看清樓下有人,我們掌櫃的請你過去喝杯茶壓壓驚。”小二極為誠懇。

難道是這個小二施的法術?似乎又不是,這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若是平常,落瑤也許會去喝個茶聊個天,可是她現在根本動不了,只想打發他快點走。

還好上半身是可以動的,落瑤擺擺手:“不用了這位小哥,我沒事,替我謝謝你們掌櫃。”施法的人很奇怪,似乎只想讓她不能走,所以她的上半身是能動的。

小二又客氣了幾句,見落瑤腳步都不曾動過,搖頭嘆着回去了,果然美女不是這麽容易被搭讪的。

落瑤松了口氣,她屏息斂神,把所有凡人一一過濾,一縷縷地尋找不對勁的地方。

目光巡視了一會,眼神落到一個水果攤子後面的大籮筐上。

此人不是妖,也不是魔,依稀散發出來的絲絲縷縷,倒像是幾分仙澤。

那團陰影大概受不住落瑤這麽直勾勾的注視,顫巍巍地晃了晃,随後,水果攤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個明顯是女扮男裝的人,哆嗦着從他腳邊的籮筐裏鑽了出來。

此人落瑤認識,是清乾天掌管命格的司命女君。

所有人都知道此君的一大愛好是,女扮男裝。她平時書寫命格之餘,酷愛扮成年輕男子的模樣到處游玩,美其名曰體驗生活,一手蹩腳的易容術不知是跟誰學的,每次都讓人不忍直視,她自己倒是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衆仙礙着以後下凡歷劫還要她手下留情安排個好點的結局的份上,都不敢提醒她,于是,司命神君在易容的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落瑤就這麽看着□□的司命君,穿着男人的服飾一路小跑朝她奔來。

司命急急忙忙跑到她跟前,頭上用來束發的金色絲錦飄到眼前,她胡亂用手撥拉到後面,也不顧是在大街上,對她行了個大禮,才道:“公主見諒,方才事出突然,不得已才鎖住公主的雙腳。”

這句話的意思是……落瑤暗暗動了動腳,果然已經解開了。

她瞅着司命頭上金光閃閃的絲錦和腳上同樣閃閃發光的金絲靴,暗自替清乾天掌管神仙們儀容的司容神君汗顏了一把,顧不得批評她的品位,皺眉道:“什麽事出突然?你怎會在這裏?”

司命猶豫了一會道:“小仙其實是一路跟着天君來的,沒想到公主也在此處,實在是多有得罪。”

落瑤看了看高陵宇走遠的方向,問道:“那個高陵宇果真是祁遠?這到底怎麽回事?”

清乾天的人都知道,眼前這位公主是天君放在心尖上的人,司命一時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說實話,她思考了一瞬,為難地道:“這個……小仙不敢說,”見落瑤臉色不對,馬上道,“公主請放心,其實也沒什麽事情,只是天君最近在歷劫,小仙怕天君出什麽狀況,才一直跟着。”

“祁遠為什麽歷劫?”

“這事事關重大,小仙不能透露過多,請公主體諒。天君犯錯,與人同罪,這是老天君定下的規矩,我們都是奉命執行。”

落瑤奇怪道:“這事程譽不知道嗎?剛才沒見着他。”

“程譽仙官知道有這麽回事,但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事情,小仙也有好幾天沒見着他了。再者,歷劫這種事情,只能靠天君自己完成,旁人幫不了他。”

“他下凡前,是不是連原本的記憶都消除了?”

“是。歷劫期間,前塵過往的記憶都會臨時消除,天君下凡前也是同意了的。”

落瑤喃喃:“怪不得,他對我一點印象都沒了。”

“公主不要擔心,這個歷劫很快的,只要不受幹擾,順順利利地死掉,就可以回天上了。”

……

一陣風飄過,司命頭上的金色絲錦第三次甩到她額前,落瑤看到她不耐其煩地再次往後撥拉了一把,道:“方才小仙是怕公主引起天君潛意識的記憶,才出此下策鎖住您。”

落瑤頭疼地揮揮手,“我知道了,既然是天上的機密,就不用跟我說這麽多,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司命感激地看了落瑤一眼,看她的架勢,似乎又要跪下來行禮。

落瑤忙抓住她胳膊,“這裏是凡間,天上的那一套就收起來吧,我還有事,我們就在此分別。”

司命點點頭剛要走,落瑤又叫住她:“對了,你也別跟任何人說我在這裏,尤其是天君神魂歸體後,你也不能說。”

司命看了看她,馬上露出一副恍然的樣子,諾諾地答應。

落瑤知道憑着司命君的想象力,肯定又在腦補祁遠跟她和蔓蝶之間的三角關系了。

落瑤咳了一聲,理了理衣襟,狀似無意地道:“你若是跟任何人說起我的行蹤,我就說你利用職權,借着到凡間來體驗生活的幌子到處逛街,還偷吃人家水果攤上的櫻桃。”

倒黴催的司命愣了愣,似乎不敢确定這話是從眼前這位巧笑焉兮的公主嘴裏說出來的,當下被拆穿,她尴尬地笑了兩聲,頓時沒影了。

落瑤已經沒心思買東西,她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思來想去,還是想不出祁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才會到凡間來歷劫。

接下來的幾天,落瑤都不敢出門,唯恐遇上高陵宇,不過她後來又自嘲地想,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爺,怎會一直在街上逛蕩呢。

正如落瑤所想,這個六王爺行事似乎格外低調,自從那次在大街上一別,落瑤果然沒再見過他。

他在城中的這段時間,各城門處只是比往常多了一些士兵把手,其他倒也瞧不出什麽特別。那些只關乎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有親王駕臨這座小小的城。

落瑤心裏一陣唏噓,也不曉得祁遠的這個劫會如何開始,如何結束,她只能在旁邊無能為力地看着事情的發展。更奇怪的是,這幾天無論她怎麽打聽,都挖不到一星半點跟六王爺有關的事情,只探到這位王爺在京城衆親王中,是最風流倜傥,最平易近人,也是過得最肆意潇灑的一個。

在吉祥店鋪的後門那兒,有一條專門用來擺攤的後巷,擺攤的都是些相互認識的街坊鄰居,反正平時在家沒事幹,他們就在巷子裏一邊擺攤一邊唠嗑,權當聯絡感情。別小看這樣的小攤子,卻是各種小道消息八卦流言的駐紮陣地。

落瑤很想去打聽一番,可是又不能毫無理由,正想尋個由頭出去,她一擡頭瞥見冬冬,走過去問他:“最近缺什麽東西嗎?需要娘親給你買點什麽嗎?”

冬冬剛問林方遲借了本畫本,全篇都是圖畫,看得正高興:“沒有啊,不缺。”

落瑤繼續提示他:“嗯……你練字的簿子夠用嗎?筆墨用完了嗎?”

冬冬擡起頭來看了看她:“夠啊,夫子上次給我們發了好多。”

落瑤:“……那麽,你的……”

冬冬打斷她,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什麽都不缺啊娘親,倒是你,也不學珍珠姐姐打扮打扮,你看她頭上身上都亮閃閃的,你也給自己添點什麽首飾吧。”

“……”小孩子的品味果然很特別。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她怎麽沒想到去給自己買點首飾呢。

落瑤心裏打着小九九出門,在一個首飾攤子面前蹲下,裝作非常懂行情地東挑西揀,心裏嘀咕着,這年頭,賣首飾的居然是小夥子。

那攤主小夥嘴巴甜,“姑娘,買耳環嗎?買二送一。”

落瑤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好啊,你幫我挑一挑,我喜歡白玉的,中間嵌一顆珍珠,最好是外面鑲金的。”她随口說了幾句,再次在攤位上掃了一眼,嗯很好,絕對沒有這樣的款式,可以讓他找一會了。

小夥子愣了愣,馬上起身在攤子上找了一會,果然埋頭去他身後的大包裏翻去了。

旁邊有個賣胡蘿蔔的大媽正在嗑瓜子,一邊嗑跟另一邊玉米攤上的姑娘唠嗑:“小離啊,你這賣完最後這袋子玉米,今天就可以回去了吧?”

那個被喚作小離的姑娘道:“可不是,早知道今天賣貴點了,誰曉得這幾天這麽好賣。”

大媽吐了些瓜子皮,道:“我也是,就剩這麽幾根了,”她踢了踢腳邊的麻袋,那麽大的一個袋子,裏面只有四五根胡蘿蔔,看來生意不錯。

“這幾天蔬菜都賣得很好啊,你看對街也是。”小離指了指對面的丁字路口,從這個角度能看得見對面的蔬菜攤子的買賣情況。

大媽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蹲下去理了理袋子:“那當然,聽說這幾天城裏有大人物來,全城都戒嚴啦,農民們進出很不方便,連帶着蔬菜的價格也上漲了。估計過一段日子就會恢複正常了。”

終于到重點了,落瑤全程豎着耳朵,哪怕漏掉半個字。

可這時,那賣首飾的小夥子偏偏湊過來,笑眯眯地對落瑤道:“姑娘,我這有一對你剛剛說的耳環,你看看。”居然真翻出來一對白玉珍珠嵌金的耳環,落瑤抽着嘴角接過耳環,是什麽樣的人這麽變态會把這三樣東西果真用在一幅耳環上啊。

她打量了一會這幅耳環,果然是剛才說的樣子,可是她還想聽旁邊的大媽下去呢,不好直接買了就走,于是裝作仔細打量做工有沒有瑕疵,一邊繼續聽着那兩人說話。

那個叫小離的姑娘似乎看了落瑤這裏一眼,目光在那對耳環上掃了掃,對大媽道:“到底是什麽大人物來了啊?”

大媽不知從哪又抓了一把瓜子出來:“這個……倒不清楚,好像從京城裏來的。”

小離狐疑道:“京城裏來的官啊……那可是大官。可是來我們這麽小的地方做什麽呢,難道……”她做了個誇張的手勢。

落瑤被她驚了一下,手一抖,耳環掉了下去。

聽得小離說道:“莫非我們侯爺要升官了,他是來考察嗎?!”

落瑤滿頭黑線,這什麽跟什麽啊。

大媽這時笑了一聲,“這我哪知道,不過我知道你們這些小姑娘可不希望段侯爺走,是吧。”

小離嘆了一聲:“當然啦,若是侯爺一走,不知道多少姑娘的心要碎成渣渣了。”落瑤再次肯定,這個小離肯定是段詢的死忠粉。

眼看話題已經往無法挽回的方向沒頭沒腦地發展了,落瑤估計在這裏呆到黃昏也聽不到什麽有價值的內容了,心裏不免有點遺憾。

她對小夥子道了聲謝謝,付了錢就走。

“哎姑娘,你的耳環還沒拿呢。”

“不要了,送給你用吧。”

“……”

落瑤沒聽到想聽的,胸悶地走了幾步,又想着反正出來了,又順便去了幾個茶樓,一番走動下來,都不曾聽聞“六王爺”之類的字眼。看來,要麽是段詢封鎖了消息,要麽是六王爺他自己授意隐秘行蹤,反正這人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在這座小城神隐了下來。

祁遠,這世間凡塵千千萬萬處,我都打算忘記你了,你為何還要出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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