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琵琶弦上卻無聲 (1)

苦澀卻也甘芳的藥草味淡淡飄來,宋功勤自混沌亂夢中悠悠醒轉。

神智乍清醒,他不自覺從床頭驚坐起。尚不及思索自己處境,最初的、唯一的念頭是:不知楚風雅眼下情況如何?接着,在看清床邊坐着的人影後,他徹底放松下來。

楚風雅單手托着自己脖子上別人家的臉孔,專注端詳宋功勤。一番觀察後,道出結論,“看來你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了。”他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宋功勤能聽出個中終于放下心來的寬慰情緒。“是你救了我罷?”他問道。

楚風雅搖頭道:“是李大夫救了你。不過他說,你身上的毒他沒有辦法完全解開。當然,你可以再尋名醫,再不濟吃點靈芝什麽的,應該不要緊。”

宋功勤笑道:“殺雞焉用牛刀,我這個還不如蒙古大夫的,到時候自己開幾幅藥服用,這點毒不礙事。”

聞言,楚風雅淡淡瞥他,道:“你這是在說李大夫還不如一個不如蒙古大夫的外行,我看,他最好趕緊把你這不知感恩的病人趕走。”

“我說錯話啦,你別告訴李大夫。”宋功勤笑着讨饒說道,随即,關注向正事,“對了,風雅,那九個藥人現在何處?”

楚風雅回答道,“我原希望他們先來這藥廬待……”他頓了頓,若無其事續道,“待再作打算,但他們都急着回家,我也不便阻止,便放了他們走。”

宋功勤不覺憂慮皺眉。那些藥人定是中毒已深,若不好好拔毒,只怕活不長久。原本宋功勤想自己學藝不精,可把師門位置告知九人,讓他們上山求醫,可眼下,九人各自回家,再如何尋得這九人予以相救?

自知他在想什麽,楚風雅緩緩補充道:“我把他們的住址都記了下來,還是能再找到他們。”

宋功勤喜道:“你真是想得周到!”

宋功勤贊頌得有多真摯,楚風雅回答得便有多冷淡。“那是自然。我既不莽撞,又不托大。”他這一自謙光顧着奚落宋功勤了。宋功勤再是遲鈍,也終究覺察到自醒來後,對方那不冷不熱的态度裏其實有着濃濃怨怼。“風雅,你怎麽了?”他在意詢問道。

楚風雅立即回答,“我好得很。”不待宋功勤追問,他轉移話題道,“你說自己開藥方,那就現在開罷。恰好我們在藥廬,也好配藥。”

宋功勤更是在意楚風雅的心事,只是,對方既不願提,也就只能作罷。他轉念又想了想,驀地意識到自己的确頗為需要紙筆來做些要事。“風雅,不知能否勞煩你取些紙筆來?”他問道。此刻宋功勤說是暫時無礙,可終究是內傷加中毒,全身虛軟無力,怕是沒有力氣出門尋物。原本他擔憂不知為何同自己置氣的楚風雅受不得這使喚,不想楚風雅倒是很快照辦。他知宋功勤要寫的不是一個簡單藥方,周到地取來好幾張信箋。宋功勤将簡單一句話、一個地名連寫了九遍,楚風雅也不需要他多交代,直接接過,道:“我會在信封上寫上他們九個人的送信地址。”

“有勞你了。”

這無心一句換來楚風雅涼涼看他。“你是他們誰家親戚?要你替他們說這話?”若說楚風雅之前還刻意稍降辭色,這一句卻已是明晃晃的數落。宋功勤實際頗為高興楚風雅能直接沖自己發脾氣,他也不知楚風雅究竟氣什麽,只管言辭懇切地道歉道:“是我做的不對,你別再生我氣了。”

楚風雅因着這句若有所思地注視向宋功勤,末了追問道:“你哪兒不對?”

宋功勤立即回答道:“我不對在生得愚鈍,竟不知道哪兒惹得你不高興。”

楚風雅微微怔住,想是未料到說話老實的宋功勤竟答得如此油滑。然而,說來他倒是冤枉了宋功勤,宋功勤是真心為自己遲鈍抱歉,不過不管如何,楚風雅終因宋功勤讨饒的巧語而晴了幾分心情。

“下回,你再敢趕我走,”楚風雅遲疑着不自覺松口,卻在提及此事後很快真情流露,他後怕着恨恨道,“我定不會再聽你的。”

這一句讓宋功勤恍然大悟。他道自己哪裏得罪了楚風雅,原來卻是自己吓着了對方。準确說來,楚風雅不是在氣他甚麽,而是在擔憂他的安危。宋功勤不由心中感動,他下意識握住了對方的手,誠摯道:“我知道我教你擔心了。是我的不該。”

楚風雅呆了呆,随即先是下意識的點頭,緊接着覺得自己點頭不妥,又趕緊抽回自己的手,嘴硬反駁道,“誰擔心你了,我只是……只是,好心不想見你死。”他的臉上帶着□□,看不見臉色,但耳根已然紅透。看得宋功勤原本心中的感動霎時變成另一種情緒的湧動。“風雅,你能不能摘下□□?”他情不自禁開口道。

聞言,楚風雅一瞬間露出遲疑難色,眼神中竟還有一分畏懼。楚風雅原本便不是擅于隐藏神情的人,此刻他的反應宋功勤自然看得分明。在宋功勤心裏,貌由心生,楚風雅縱沒有桃李之夭夭,也必是灼灼有輝光,然不料,楚風雅如此抗拒以真面目示人,想他眼下這張小厮面孔雖算不得其醜無比,但已是其貌不揚,他能頂着那麽張臉不以為意,卻仍生怕宋功勤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宋功勤不忍繼續細想下去,他心中一疼,語調分外柔軟起來,對楚風雅低聲細語道:“是我失言啦。說了人貴交心,我不該太好奇你長甚麽樣子。”

楚風雅明顯松了一口氣,重新找回神氣,斜睨着宋功勤道:“是啊,總不能我長相不入你眼,你便膚淺地不同我結交?”

宋功勤立即回道:“若你長相不入我眼,我寧願弄瞎了這雙眼睛,也定是要同你結交的。”

這話聽着如花言巧語,可宋功勤卻說得真心。楚風雅自是能将宋功勤的神情看得分明,有一會兒他怔怔眨着眼睛,少年臉皮薄,不肯讓宋功勤知道自己心下感動,微微扭捏地別過臉去,拿起那九封信箋,生硬轉移話題道:“我先去把信教人給送了,你好好給自己開方子,回頭我請李大夫抓藥。”說罷,他轉身便走。

宋功勤望向楚風雅匆匆離去房間的背影,一時不勝唏噓。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宋功勤自幼便更容易愛慕一些美好的人或物,他倒不至于瞧見醜陋的東西就嫌惡,可楚風雅于他,那是只覺得全天下的美好都該塞在他身裏的那麽一個存在,不想竟怯于以真面目示人。老天當真是擅于虧待人,宋功勤不覺惋惜。不過很快他又轉念想到,不論楚風雅長相如何,在自己心裏,他自有最是晶瑩剔透、玉淨花明的模樣,而那模樣別人都看不見,獨獨屬他一人。如此想着,心中反而湧起一股說不盡的甜蜜滋味。

床頭,宋功勤正胡思亂想,那邊楚風雅才關上的房門重新被推開。以為是楚風雅忘了甚麽折返回來,宋功勤第一時間擡頭望過去。然而,推門走進房間的是一位陌生的白發長者。

“秦公子,秦小兄弟說你想自己開方子抓藥,我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這位一定是李大夫罷?”宋功勤猜想楚風雅将兩人關系解釋為兄弟,所以才有“秦小兄弟”之說,自然,他不會揭穿。

李大夫因為宋功勤的說辭而豁達地輕輕自嘲笑道:“我這已經不知道如何繼續開方子的大夫可真是愧不敢當啊。”

“李大夫哪裏話。”宋功勤頗為真心地說道,“先前我毒氣攻心,雖用藥克制,但加之內傷以及急火,想是已命懸一線,若不是李大夫及時調理疏通,我怕這會兒也醒不過來。”

李大夫并不居功,不過早先時的危急還是讓他頗為感嘆。“雖然你們長得不像兄弟,但你弟弟是真心待你好。你昏睡一天一夜,他便守了你一天一夜。你未看到當時他緊張成甚麽模樣。”

雖未見到,宋功勤也能想象一二。之前他擔憂折返尋找自己的楚風雅為柯策所俘,大抵便是如此緊張焦切。這世上既然有人白首如新,自然也有人傾蓋如故。

……只是,宋功勤又想,兄弟之情又怎地會這般有綿密如織的情愫……

“秦公子?你在想什麽?”李大夫的聲音使宋功勤不得不回過神來。後者擡頭望向微微疑惑打量自己的大夫,定了定神後道,“李大夫,能不能麻煩你把之前我服的藥方給我看一下?我好根據這藥方再配清毒的方子。”

“自然可以。”

李大夫來到桌前就着紙筆專心寫起藥方來,宋功勤藉由這個機會清澄一時紊亂如飛絮的思緒,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伸手為自己把脈。對于醫藥實在毫無興趣的宋功勤學會的着實不多,病理藥物方面他的确還不如蒙古大夫,不過,行走江湖自然會遭遇□□迷藥,這方面被迫着,倒是強行記了不少方子,這時候,依着李大夫之前的藥方,他開了一些較為常規的藥草。

李大夫醫者父母心,看着這個藥方不由擔憂道:“秦公子,你這藥方過于霸道,怕是對身體有害罷。”

宋功勤微微一笑道:“李大夫您放心,我是習武之人,用內功來輔助這藥方是再适合不過。”

李大夫即刻領悟,他撫須嘆息道:“我平日開藥竟從未想過因人而異,直到今天才算長進。”

兩人說話間,楚風雅顯然已利落辦完正事,此刻從半掩的房門直接走入。李大夫見到楚風雅親和地笑了笑,道:“秦小兄弟,這下你可放下心了罷,你大哥沒事啦。”

楚風雅偷偷瞧了宋功勤一眼,終究沒反駁,只道:“辛苦李大夫您了。”

“我可沒你辛苦,你大哥醒了,你最好也趕緊閉會兒眼睛去。”

李大夫這麽一說,宋功勤才意識到,由于楚風雅帶着□□,自是瞧不見憔悴臉色,這讓他之前有所忽略,此刻細看,只見原本楚風雅皎皓如月的眼眸中正布着細細紅絲,想是許久沒有合眼。宋功勤又是感動又是愧疚,感動于楚風雅的情意,愧疚于自己害對方受累不說,怕還令對方擔憂牽挂了一天一夜。

相對宋功勤的心疼,楚風雅倒不急于休息,他對李大夫道:“謝謝李大夫您的關心,我馬上便去休息。您先去忙罷。”

聞言李大夫了然地笑了笑,說道,“我先去煎藥。你們兩兄弟,說會兒話就好好休息罷。”顯然是覺得他們有好些話要說,速速離開不說,還特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房間裏很快只剩下宋楚二人。宋功勤自是有千言萬語,只不知從何說起,他又不忍楚風雅繼續強打精神,來不及細思,便往床裏挪了挪。“過來睡一會兒罷。”

楚風雅因着這一提議而意外頓了下,不過很快,他毫不客氣地脫了鞋便鑽入被窩。“你睡相可得好點。”如此交代過一句,他安心閉上眼睛。

宋功勤言時無意,可待楚風雅真在他身邊躺下,立時便心下惴惴,好似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又或者至少不懷好意。下意識低頭望去,面對平靜睡顏,他不覺一時想癡。

他在牆外道,聽他牆裏秋千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宋功勤終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于是無端多了那一份煩惱。

楚風雅定是累極,閉目沒多久便沉沉睡着。不過,他睡得并不安穩,不知夢見什麽,沒一會兒,他便在睡夢中輕蹙起眉,情緒微微攪動,口中含糊呓語,只言片語宋功勤原聽不清,但驀地,楚風雅清晰喊出“秦宋”這個名字,語氣是焦切擔憂,以及深藏的關心。

宋功勤心中一動。他想:若自己只是楚風雅一見如故的朋友,又怎會被如此牽挂?然而,他也害怕自己會錯意,帶着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

身旁,似被魇住的楚風雅不安分地揮動了下手臂,宋功勤醒過神來,趕忙握住對方的手,低聲呢喃般安撫道:“放心,我在這兒呢。別怕,我陪着你。”

楚風雅像是聽見宋功勤說話,他的神情慢慢平複下來。不過,宋功勤的那只手他沒再放過,沒一會兒便反客為主,将那只手往自己懷裏抱,順便翻了個身,牢牢壓住宋功勤的手臂。

別說宋功勤不使勁扯不出自己的手,即便能做到,他也舍不得,見楚風雅抱得開心,他的嘴角不自覺暖暖揚起,顧不上手臂被壓得發麻,只稍稍調整坐姿以便楚風雅能睡得舒服。

如此這般,補眠的人補眠,真正的傷患在自己動蕩心緒中徘徊。原本西下夕陽的餘晖漸漸消退在軒窗之外,時間不知過去多久,終于,楚風雅朦朦胧胧從睡夢中醒轉。

他懶懶花了好半晌清醒,随即才注意到自己正抱着宋功勤的手臂。他哪裏不知道是自己抱得人家緊,可是他那面皮說薄太薄,讓他不好意思承認,而說厚也挺厚,讓他能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你睡相不好,把手臂都伸到我這兒了。”

宋功勤好脾氣地笑着認錯道:“我睡相不好,委屈你啦。”

宋功勤那麽逆來順受,倒使得楚風雅頗為不好意思。“你餓不餓?李大夫說你不需要忌口。我給你找些吃的。”後者轉移話題。

一天一夜的昏迷讓宋功勤并無太多饑餓感,但楚風雅睡了許久,尚未用過晚餐,想必正餓,宋功勤點了點頭道:“能有吃的就最好,我們可以一起吃些。”

楚風雅擡眼望向宋功勤,他心思細膩,自能看出并無胃口的宋功勤是體恤自己,此刻,眼含笑意地輕聲道,“好啊,我陪你一起吃。”說罷,他起身往門外走去。

行事幹脆利落的人這一去,回來得很快。只是,回來的時候,手裏端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碗藥。還沒走近,一股苦澀的味道便在房間彌漫開。當然,宋功勤自己開的藥方,只能自己接過服下。所幸,從小未被嬌慣過的大将軍家少爺吃得慣苦,此刻連為苦藥皺一下眉都毫無必要。倒是,他才喝完最後一口藥,楚風雅翻手變出一顆杏蜜餞來。“這是獎勵你乖乖吃藥的。”

宋功勤好笑地望向分明把他當小孩哄的人,他猜想這個人大概每次都必須有人哄着才肯服藥。“你還有第二顆蜜餞嗎?”他問。

楚風雅沒想到宋功勤那麽貪嘴,他愣愣眨了下眼睛,回答道:“沒啦。原來你那麽喜歡蜜餞,同小孩似的。我明天再補給你罷。”

宋功勤也不辯解,只笑笑接過蜜餞,然後一分為二,把一半遞給楚風雅。“你說好陪我一起吃的。”

完全沒料想到宋功勤此舉的楚風雅呆呆接過蜜餞,等終于回過神的時候,眼角是止不住的燦爛笑意溢出。他不知道自己內心莫名升起的羞澀情緒是怎麽回事,可實在不知說甚麽好,便只一聲不吭地低頭把那半塊杏蜜餞放入口中。

今日之前,宋功勤從不覺得藥物苦,也不曾覺得蜜餞甜,在今日,藥物依舊不苦,他看着楚風雅泛紅的耳根,卻發現,蜜餞讓人甜到心裏。

等藥服完,蜜餞也吃完,有人過來敲門。宋功勤正好奇門外是誰,楚風雅已了然吩咐:“進來吧。”

很快,一群看起來像是酒樓夥計的人端着一疊疊的菜肴走進房間,他們向宋楚二人施禮後,有序把菜放至桌上,接着迅速退出房間。

大将軍家的少爺不是沒見過大排場,着一家酒樓把酒菜佳肴送至府上也不算稀奇,只是,此刻他們僅兩人用餐,還在藥廬的客房将就,原本可以比之簡單許多。待那些夥計全部離開,宋功勤望向滿滿一桌子的菜肴,不由笑着向楚風雅道:“這可真奢侈,你花了多少銀子?”

楚風雅雲淡風輕道,“錢財不過身外物,當真缺了急需,也可去賣藝或行乞。”他這話說得一本正經,沒半分頑笑意思。

宋功勤簡直哭笑不得,搖着頭打量眼前少年道,“你還真是能屈能伸。”說着,不覺好奇起來,問道:“你若賣藝,能賣何藝?”

楚風雅神氣睥睨着答道:“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若給我只小猴子,我還能表演雜耍。”

宋功勤被逗得笑出聲來,一時之間真心想找只小猴子來送給楚風雅。楚風雅未再繼續這一話題,他首先來到滿是佳肴的桌邊坐下,招喚宋功勤一同落座。“你說陪我一起吃,你可得多吃一些。”

宋功勤着實沒有胃口,但心知這桌菜主要為他準備,便是勉強而行也打算多進食些。在桌邊坐下後,他注意到,這桌子本以為因過于豐盛而反激不起胃口的菜原來大多都是清淡精致的小菜,主食更配的是海鮮粥,饒是宋功勤食欲不振,也還是看得可口。

他這才察覺到楚風雅的心細如發、潤物無聲,只覺胸口柔軟溫暖,卻一時不知說甚麽好。

“風雅……”

言未盡,意無窮。

想是宋功勤眼神過于灼熱,楚風雅被瞧得不自在起來,又不想弱了氣勢丢了面子,索性睜圓了眼睛回瞪宋功勤,道:“看我做甚麽?趕緊吃飯。”

宋功勤低笑點頭,附和道,“是啊,我們趕緊趁熱吃罷。”他舉箸先夾起一片肴肉,放入楚風雅面前的碟子。

其實,如此布菜并不妥當,他們俱非客非主,席上又只兩人,這一舉動平白添了一份暧昧。宋功勤自知心意,始終努力克制,要求自己行為皆能止于禮。而眼下失态,不覺暗自惴惴。一旁楚風雅倒是并未留意,神情自若地就着小碟将肴肉食下。

眼見楚風雅進食,宋功勤自然察覺一件事。平時他已覺得楚風雅舉止有度,矩步方行,眼下瞧他用餐,更是有渾然天成的講究與優雅。一個人的姿态禮儀自是家庭養成,想必楚風雅出生書香門第,甚至可能貴胄名門。而如此家庭,怎麽會放任自己家尚且年幼的孩子獨自出門游歷?

“風雅,你是離家出走來到此地的嗎?”宋功勤問道。

他問得過于直接,倒讓原本打算曲折抵賴的楚風雅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睛,末了,幹脆撇嘴承認道:“我被爹娘關了十六年,十六年裏連走出家門一步的機會都沒有,如今我這不叫作離家出走,應該說是逃出牢籠。”

宋功勤還當真未見過如此過分的父母,不過無論如何,他自不能說楚風雅父母的不是,此時有意緩頰道:“你父母應是過于擔憂你才如此。這回你擅自出門,他們該擔心了罷?”

“擔心是必然的。”楚風雅肯定道,“但他們就該磨練磨練,等習慣了,以後也便不至于天天因着我吓得自己快要發病似的。”

在宋功勤心裏,楚風雅固然有些小兒心性,其實還頗為可愛,并不任性,不成想,他說起父母時如此自我,那漫不經心的調笑,竟一點不體恤父母的關愛。念及此,宋功勤不覺微微皺起眉頭。個性使然,不管心中是否不滿,宋功勤從不擅自指責他人行為,可面對楚風雅,他自然開口道:“他們是你父母,你該懂事一些。”

宋功勤不擅使用嚴厲語氣,這番話也是好言好語同楚風雅說,不過,敏銳如楚風雅,自然立即察覺宋功勤內心對自己的失望。楚風雅微微遲疑地擡頭端詳宋功勤,眼眸裏,第一時刻倔強的不服氣閃過後,很快是滿滿的委屈和生氣。“你不知道他們對我做了多過分的事。”他脫口道。

楚風雅平日說話看似随便,帶着小放肆,實際頗有分寸,也并非口無遮攔之人,此時不及細思的脫口而出,大約的确是心中所怨所念,且怨念已久。明白這一層道理的宋功勤不由心疼又擔憂,他小心追問道:“他們做了甚麽?”

楚風雅遲疑着未作回答,眼中流露難以言說出口的哀愁。

宋功勤不忍追問,趕忙自己轉移話題道,“再不喝這粥要涼了。我們動筷罷。”所幸楚風雅不至情到傷心處,宋功勤将話題引至吃食,他也便神情放松下來。宋功勤顧着聽他的情緒,刻意挑選些輕松話兒提,楚風雅素來說話機靈,因而兩人聊得氣氛好轉,十分歡樂。

宋功勤自己不知不覺也進食不少,待兩人用餐完畢,已是月上枝頭,更深人靜。宋功勤幫着楚風雅一起将餐具收起,待酒樓的人明早過來取。等一切都收拾妥當,楚風雅很是自覺地直接往宋功勤床邊一坐。

想來楚風雅把這也當成了自己的床,對此宋功勤不知內心該作何感想。他欣喜于楚風雅與自己的親近,可也同時憂愁——自己懷着難以啓齒的心思,如何坦蕩面對年少無邪的對方?

“快些過來睡一會兒罷,眼見天都快亮了。”楚風雅打着呵欠在床邊懶懶說道。

宋功勤唯有配合地走過去。傍晚那會兒他心事重重,楚風雅睡在身側,倒也無暇起一些旖旎念頭,可眼下,月隐燈闌,別有暧昧暗處生,只走近床邊,他便心簇搖曳,血氣翻湧,竟一時心猿意馬。楚風雅全然不知他的感受,兀自作着自己的打算。“你睡在裏面,以免明早我起床的時候吵醒你。”宋功勤不便拒絕,唯有硬着頭皮脫了外衣,往床裏躺下。楚風雅聽不見他想些什麽,卻聽得見他微變的呼吸聲,為此轉頭眼露憂色問道:“你的內傷又發作了?”

宋功勤讪讪回道,“無礙。”語畢,趕緊收拾起狎昵心思,閉上眼睛專心運氣周身,作些晚課。

楚風雅不甚放心,又歪頭打量宋功勤片刻,他哪曉得自己這目光只害得宋功勤差點沒岔了氣息。所幸,他不再追問,大抵明白宋功勤并不要緊,不多時,便也在床邊躺了下來。

憂心勞累一天一夜的楚風雅即便之前有過小睡,這會兒仍是倦得沾枕即入眠,他應該沒再被夢魇着,可同樣睡得很不安分,在床上翻身不說,感覺到熱源還不自覺貼上來,将溫和柔軟的鼻息噴了宋功勤一脖子。宋功勤哪裏還入得了定運得了氣?他苦笑着默默忍受內心躁動,暗自感嘆自己“出息”。想他偏愛女子十九年,如今偏偏被一小小少年輕巧一舉奪走了心,他是全無回頭是岸的想法,卻也不打算多說一句、多走一步,唯恐委屈了潔淨無瑕的少年。

不忍委屈對方……那便只能委屈自己。宋功勤忙碌于與心魔的鬥争,一夜無眠。

月下鈎窗,東方漸白,這睡得辛苦的一晚終于過去。拂曉時分,眼見楚風雅依舊睡得沉,宋功勤悄悄起身,小心越過對方翻身下床。還有兩帖藥未服的宋功勤餘毒未盡,內傷未愈,本不是作早課的好時機,可思及還會繼續抓人制藥的柯策未除,鎮上尚有幼兒不明行蹤,他便無法安下心來養傷,取劍來到後院空地,清空愁思煩緒,宋功勤專心練起劍來。

宋功勤師門武功繁雜,不算以劍術為長,但宋功勤自幼愛劍,總覺劍中有魂需以己之心喚醒,練起劍來往往能入忘我境界。這日清晨,他藉着練劍,心智清明不少,精神也稍稍振作。練得入神,他并未察覺時光流逝,待日頭高挂,楚風雅現身後院,他才收劍平複氣息,緩緩走向對方。

楚風雅顯然不贊同宋功勤帶着傷過于勤勉地練功,但他并未置喙,反而開口道:“我知道你放不下柯策的事,還有那些孩童。”

“我清楚自己一介凡人,自管不了天下事,也從來沒有如此狂妄野心。只是,路遇的不平都管不了,我習武練劍又是為了甚麽?”宋功勤第一時間直抒胸臆,不待說完,又心中一動,驀地明白過來楚風雅定是與自己相同心思,不然語氣不會有如此理解感慨。思及此,他凝視向楚風雅的眼眸,低聲道:“我因為習武練劍而結識到意氣相投的好朋友,那也不白費十幾年的苦功。”

楚風雅聽明白這句話的情誼,燦然一笑,道:“你吃虧了。我練功一直偷懶,還不是也結交到了意氣相投的好朋友?”

聞言,宋功勤胸口溫暖,不覺輕笑道:“你一定勝在比我聰明機靈。”

楚風雅被逗得大樂,“我也看出來啦。”說話間不自覺透漏出少年心性的俏皮,句末微揚的調子如同柔軟的小尾巴撓了宋功勤的心一記。宋功勤一時心如亂絮,各種心情紛揚飄灑。

楚風雅在笑過之後稍稍正容,轉而進入正題。“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說道,“那些失蹤的幼兒已經被官府找到,原來是人口販子做的惡,眼下,孩子們都回家了,那人口販子也已被關押候審。”

宋功勤心中一喜,但也意外,他挑眉道:“想不到官府這次辦案效率不錯。”

楚風雅賣着關子搖頭道:“凡事皆有因緣,你道官府為何之前查不出結果,此刻卻忽然如此得力?”

“為何?”

楚風雅笑着賣弄得意,神氣擡眉道:“這可說是你我的功勞。”

“此話怎講?”

楚風雅收起頑笑意味,神情隐約透露不滿和無奈。“這是聽方才來收餐具的酒樓夥計說的。之前我們把那些藥人救出,他們返回家中,遭遇自然流傳開來,加之原本必已立案,此地的安撫使聽聞後,覺得案情嚴重,決定親自出馬解決。他計劃着來此地,這兒的衙門哪敢怠慢,為求表現,也就趕緊把懸而未決的幼兒失蹤案給辦了。”

府衙玩忽職守素來難定渎職之罪,世事往往莫可奈何。沒有安撫使的到來,或許被人販拐走的孩童便回不了家,可即便知道這層道理,憑一己之力,又能做些甚麽?

宋功勤心中也是嘆息,不過,口中緩言撫慰楚風雅道:“如同我說的,一介凡人管不了天下事,也就別太為天下事煩心了。”

楚風雅嘆道:“若我當大官,必定要肅清貪官污吏,整治無能官員。”

宋功勤不忍打擊少年郎的一片拳拳心意與志氣,軟語婉轉道:“當今天子可謂明君,當朝宰相更是一代名臣,我朝盛世,放眼歷史,盛世之治也終究不得臻美。”

楚風雅何等機敏,立即指出宋功勤的句中直意,“你是說我當了大官也比不上現在的宰相做得好,對罷?”他歪頭斜睨着宋功勤問道。

被盯着瞧的人不敢老實回答,輕笑說道:“我是說,當朝宰相已做得很好,你頂多就比他再好一些。”

原本只假意生氣的楚風雅終于沒忍住笑,他輕瞟宋功勤,嬉笑道:“你說話不老實,看來倒是挺适合當官。”

老實人唯有默默受下這揶揄調侃,有意哄着對方高興道:“你不當大官,我才适合當官,不然,一定會被你給整治。”

少年心事來得快去得快,楚風雅一聽樂不可支,“你那麽好欺負,我不用當大官也能整治你。”他笑得厲害,以致不得不扶住宋功勤的肩膀才站穩。

宋功勤欣慰低頭望向一掃陰霾的楚風雅,見他笑顏也不覺跟着歡樂起來。不過,心情收拾好,正事尚有疑問。宋功勤回到之前主題,說道:“那個安撫使打算直接上門捕人?只怕那些公差反倒被柯策那院子給端了。”

“原本我也如此擔心,”楚風雅道,“不過聽說那個安撫使不僅是去年的武狀元,好像原本在武林中便有天下第一劍的名號。”

“郭學明!”聽得楚風雅的描述,宋功勤下意識脫口念出這個名字。他的語氣露了端倪,楚風雅自是察覺異樣,微微好奇地擡頭打量他,問道:“你認得這位安撫使?”

宋功勤盡量輕描淡寫道:“只聽聞過。”

他有意隐瞞,楚風雅也不追問,卻以退為進,“你不願多說便罷。是我逾矩,不該多問。”如此一來,宋功勤立時忘記自己謹言的原意,注視向楚風雅他誠懇開口道:“我的确從未見過這位郭大人,只是曾恰好與他出于競争關系,故而心中略有嫌隙。”

楚風雅奇道:“你同一個當官的競争甚麽?”

宋功勤複而想起這一尴尬話題,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楚風雅胡亂猜測道:“該不會你同他一屆武舉,然後敗了給他?”

宋功勤寧願認下這一說辭也好過真相,可他又無法對楚風雅道出虛假之言,最終讪讪笑了笑,解釋道:“有位朝中重臣的女兒及笄待嫁,據說那位大臣想在我和郭學明之間找女婿。”

楚風雅原本饒有興致的神情霎時冷淡下來,他的眼神明滅不定,半晌的沉默後,才不冷不熱道:“人家又是武狀元,又是天下第一劍,想必最終你是輸了罷?”

宋功勤回答道:“那位大官的眼光恁好,最終我倆一個都沒瞧上。”

聞言,楚風雅神情隐約放松了些許,他瞥了眼宋功勤,若無其事問道:“瞧不上你也就罷了,為什麽還瞧不上武狀元?”

宋功勤故意嚴肅沉吟猜測道:“我猜他長得沒我威武高大吧。”

楚風雅愣了愣,忍了片刻,終于被逗得輕笑出來,他撇嘴睨宋功勤,一本正經問道:“你那三尺的臉皮是怎麽藏在這張臉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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