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朱戶堂前待曉時 (1)
那個仆役注定此劫,他在經過園中回廊的時候,不小心摔落捧盤,盤中杯子落地竟未碎,而是一路滾至假山背後。可憐仆役哪裏知曉假山後正藏匿着揮手間便能取人性命的殺手,見茶杯依舊完好,便走過去想要拾起。假山後的位置藏人着實隐蔽,壞處卻是形成死角,那個殺手根本無從轉移。仆役走近,立即便見到一個黑衣蒙面的可疑人物,不容多想,他張嘴欲喊——而不容他喊出聲,殺手手起刀落,眼見就要結果一條無辜性命。
宋功勤豈能坐視不管?仆役走向假山之際,他已未雨綢缪,一顆如意珠備在手中,殺手才揚刀,他的如意珠已飛至,搶在刀鋒割破仆役脖頸前,将那把刀彈開。
只是,宋功勤此番出手,立即便洩露了自己行跡。殺手潛伏是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宋功勤的如意珠令殺手們清楚自己早已失去偷襲的機會,眼下索性傾巢而去,朝如意珠飛來的方向逼近。
未免楚風雅一并暴露,宋功勤幹脆現身,阻下殺手。“何方賊子,竟敢在官家重地行兇?”他一身雜役打扮,也不怕殺手笑話,打着官腔指望對方被吸引了注意,察覺不到楚風雅的存在。
然而,他的盤算雖好,下一秒,一顆石子便從楚風雅所在位置飛出,直擊其中一名殺手的鼻子。只見石子去勢頗快,但形态不小,想是楚風雅随手撿的,說是暗器,一路招搖着飛來,殺手自是輕易閃開。
這一擊一閃,楚風雅已悠游走到宋功勤身邊,他的神态輕松,旁若無人向宋功勤抱怨道:“你教我暗器的時候可沒說過目标會躲。”
那些殺手豈容兩人閑話,見自己此行敗露,也便懶得再費神殺那瑟瑟發抖的仆役,索性直接沖明顯打算壞他們好事的宋楚二人襲來。“花上眠”的殺手或許沒有最高的武功,卻有最高的專注,他們殺人只在乎一件事——如何令欲除的對象死去。至于将付出怎樣的代價,采取的方式是否妥當,諸如此類的問題從來不會閃現在他們腦海。此時,一心要殺死宋楚二人,他們既不輕敵,也全不在意是否遇到勁敵,欺身逼上,立即便是殺招層出。
楚風雅表面同宋功勤聊得好不随意,以他這傳奇俠客故事愛好者的脾性,自然早已暗中戒備,不待殺手逼近,反手便是一掌,直取其中一人要害。饒是那殺手專業專注,但畢竟極少遇見如此裝腔作勢的目标,硬生生被這一掌破壞了身形,為了閃躲變招不及,立時露出破綻。楚風雅新學掌法,正躍躍欲試,觊了個空,直接縱身上去。
這幾日一同練功所見,宋功勤能夠放心楚風雅身手,然而,他擔憂後者臨敵經驗不夠,此刻又是面對冷血無情的殺手,生怕有所閃失,不敢離得太遠,索性與楚風雅并肩聯手對敵。
那些殺手同門習武,同進共退,配合習慣,自成陣法,六人聯手,威力倍增。宋楚二人有的則是對招的默契,從未一同對敵,此時靠在一起反而隐約相互限制,無法盡展身手。此消彼長,宋楚二人很快滴便落入下風。
當然,兩人雖處于劣勢,卻都有着後招。楚風雅還未拔劍,宋功勤新學的“斷玉裂帛劍”亦未使出。楚風雅不至于當真覺得收劍麻煩不肯拔劍,他着實心中好奇,想瞧瞧那“斷玉裂帛劍”的威力,此刻只等宋功勤出手。
“你不想知道苗前輩傳你的劍法究竟好不好用?”見宋功勤遲遲不動,楚風雅忍不住問道。
宋功勤全力抵禦着“花上眠”殺手們的殺招,為周全照應楚風雅已略顯狼狽之姿,但他果斷搖頭道:“你那誓言說得太狠,我不能讓你見到這套劍法。”
楚風雅被他說得一愣,不及多想,脫口而出:“那我一輩子都在你身邊,你豈不是白學這套劍法?”
言者無意,卻顯然是心中所思,宋功勤聽得不由胸口生暖,豪情立生,他朗聲微笑道:“有你一輩子在我身邊,我便是白學這一身武藝又如何!”
從來謹言慎行的宋功勤未料到自己竟當着一衆殺手的面說出如此恣意情話,殺人工具們并未因為吃驚弱了手下攻勢,倒是宋功勤自己驀地羞愧,劍勢一緩。
眼見一個殺手的彎刀直劈宋功勤肩膀,楚風雅終于拔劍。當初他告訴宋功勤,将左手軟劍當做秘密武器有奇功時,宋功勤只聽着覺得可愛,未想過那能多派用處。直到如今,親身經歷,他才發現楚風雅所言不虛。之前楚風雅一直主以右掌對敵,導致殺手們對楚風雅的防禦均在右側,而楚風雅拔劍之前一個右手虛招,引開了那殺手注意,待左手忽然抽出軟劍,才得以展開的軟劍去勢詭谲,一剎那便如毒蛇咬向殺手毫無防備的要害。這一招得手,非死即傷,并且必然是重傷。然而,楚風雅終究是紙上談兵的江湖人,心中有善念,手中無血腥,實際哪裏下得去手?在軟劍擊中殺手之前,不自覺手腕一翻,軟劍偏着刺中殺手手臂。
好不容易得到扭轉局面的機會,被如此浪費,宋功勤看在眼裏反而不禁歡喜。說實話,世理公道,這世上自有該死之人,不除反而禍害無辜,仁慈未必一味是好事。然而,楚風雅手軟只讓宋功勤覺得,自己喜愛之人定是備受老天眷寵,竟生得如此美好。
由于楚風雅錯失良機,雖然也算傷了一個殺手,他們依舊無法從劣勢中脫身,就在此時,一個殺手忽然倒地。由于來人身法太快,待那被一劍斃命的殺手倒在地上後,衆人才看清站定在兩方人之間的郭學明。
郭學明未朝宋楚二人這邊瞧一眼,背手面對殺手冷淡問道:“你們幾次三番失手,怎地還不知量力,只派幾個人來送死?”
他這狂妄說辭倒是冤枉了“花上眠”,這幾個殺手之前練了一套伏擊的配合,只要攻郭學明不備,搶得先手之後便是連環殺招,一步步将郭學明逼至死地。可惜,宋楚二人壞了他們的計劃,導致他們提前曝露,時機盡失。話說回來,此中卑鄙心思哪能拿上臺面辯解,即便郭學明說得不對,五人也不作多言。他們已與郭學明交手數次,平日自不畏死,可明知送死,倒也不至義無反顧,眼見已失良機,相互連眼神也無交流便整齊撤離。
郭學明毫無追擊之意,待殺手離去後,慢條斯理轉向宋楚二人。他的視線直接落在宋功勤身上,神情不變道:“宋公子,別來無恙。”
被識破身份的宋功勤不由意外。他曾從鏡中觀察過自己這張被楚風雅易容的臉孔,自認天衣無縫,即便郭學明因為剛才打鬥而明白自己這個雜役是他人喬裝打扮,但他此前不曾在郭學明面前露過武功,方才又未出聲說話,不知對方如何認出自己?不過,他生性內斂,心中疑惑,口中卻不會詢問。與他性子截然不同的楚風雅則按捺不住,此刻語帶戲谑之意,對郭學明道:“郭大人對宋大哥當真是有念念不忘的情意,只消一眼便認出宋大哥來。”
他并不問郭學明如何認出宋功勤,反而暗指郭學明觊觎宋功勤,這激将之法雖一目了然卻着實淩厲,饒是郭學明都未能置之不理。“每個人的身形體态非只高矮胖瘦的區別,可以說無一相同,辨認一個人不需要依靠臉孔。”郭學明開口說明,原本也不是特別在意,只覺得有必要解釋,待這番道理說出,腦海驀地閃過一道光。
宋功勤站在郭學明對面,對方的神色他看得分明。這個從來神情淡寡的人這一刻眼中竟微微動容,驚異與意外閃過後,他忽然轉眼望向楚風雅。宋功勤不知郭學明想到甚麽,盡管後者望向楚風雅的眼神毫無殺意,但他依舊小心戒備起來,跨前一步,不着痕跡将楚風雅置于自己随時能照應的位置。
郭學明是武學大家,怎看不懂宋功勤舉動?他因此意識到自己失态,慢慢收回目光,接着,不動聲色問楚風雅道:“你姓甚名誰?”
郭學明這話問得無禮,如同審問,以楚風雅的脾氣,本定不理會,但他注意到之前郭學明神情有異,心中好奇,有意探究,便配合回答道:“我姓楚,名楚風雅。”
“楚風雅。”郭學明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也不知想到些什麽,忽而點了點頭,道,“你這名字取得有趣。”
楚風雅還真聽不出這句話是褒是貶是何用意,他挑眉問道:“這個名字怎麽有趣了?”
郭學明看了楚風雅一眼,不再回答,反而另起話題,對宋功勤道:“宋公子,之前我途徑京都,聽聞令尊身染重疾,已好幾日修養家中,缺席早朝。”
宋功勤聞言心中一驚,他素知父親老骥伏枥,但終究歲月不饒人,身體不可與年輕時同日而語,如今染疾,只怕病來如山倒。“多謝郭大人告知。”按下憂心,他向郭學明致謝,準備離開。然而,還未來得及寒暄作別,就見郭學明已轉向楚風雅,說道:“楚少俠,這回追捕要犯柯策,能找到陳州,楚少俠厥功至偉,不知接下來楚少俠能否繼續助官府一臂之力,擒拿柯策,令他再不得作惡?”
宋功勤兩回見郭學明,後者俱是官場做派,全然看不出一絲江湖人的習氣,眼下,他卻忽稱楚風雅“少俠”,顯然是指望這一稱謂能激起楚風雅俠氣,從而選擇出手相助。如此推想來,他向宋功勤提及宋将軍身體抱恙,其目的亦是想遣走宋功勤,将楚風雅獨自留下。宋功勤不知郭學明為何忽對楚風雅起意,也不知具體是何意圖,這容不得他不起疑,不過,他也不至于十分擔憂。他對楚風雅足夠了解,哪裏不清楚楚風雅如何乖覺。
果然,面對郭學明邀請,原本定要橫插一杠的楚風雅神情自若地含笑婉拒道:“郭大人實在太擡舉我,想我那被人用樹葉都能傷到的淺薄武藝,哪裏幫得上郭大人的忙?”
見楚風雅裝腔作勢,宋功勤縱一片憂心,也還是忍不住輕揚起嘴角。郭學明聽得出楚風雅語中計較前仇的嘲弄之意,他不以為意,反而心平氣和開口道歉:“上回是我出手冒失,還望楚少俠見諒。”
宋功勤着實想不通眼前這個明明眼高于頂的男人為了如此遷就楚風雅。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不是他小人之心,實在是心頭摯愛,不容有失。量郭學明不至追究他們潛入驿站的行為,宋功勤生硬接過話頭,草草告辭道:“時候不早,我和風雅也不便多打擾郭大人,就此作別。”
楚風雅與宋功勤心意相通,哪裏還等郭學明作出反應,這一句之後便直接自高牆來,往高牆去,施展輕功一同消失個痛快。
若論輕功,郭學明自不遜兩人,要追必然追得上,但最終他只站在原地目送兩人離開。宋功勤不知是否自己錯覺,他總覺得郭學明一直凝視着楚風雅的背影。
離開驿站,宋功勤抑制不住疑問,轉頭望向身旁之人,問道:“風雅,你和郭學明是不是認識?”
最初郭學明見楚風雅毫無反應,想是因彼時楚風雅帶着面具,郭學明未能認出,直到方才,他忽然意識到楚風雅是誰,故而态度驟然轉變。宋功勤推敲事情原委,覺得莫過如此。然而,面對他的提問,楚風雅肯定搖頭,“我和他斷不可能有過一面之緣。”說到此處,他擡頭瞥了宋功勤一眼,不知是何情頭地緩聲補充道,“你我若有緣倒可能見過,然我和郭學明全無此緣分。”
宋功勤不解這突如其來的說辭,下意識追問:“你我見過?”
楚風雅不肯多說,賣着關子的神秘笑笑,說道:“若我們曾見過,說明你已經忘記我啦。你的記性那麽差,看來我當真不能離你太遠。”
若他們曾見過,說明楚風雅也忘了宋功勤,但他只追究宋功勤忘記自己,毫無公平可言。當然,宋功勤豈會在意公平,他盡顧着高興,微笑回答楚風雅道:“求之不得。”
楚風雅低頭不看宋功勤帶笑的眼睛,徑直說下去:“所以,我陪你一起回京。”
聽聞父親身體有恙,宋功勤即刻便決定回家一趟,在他心中,是已默認楚風雅會與自己同行,但話又說回,聽楚風雅親口道出“陪你”二字,甜蜜滋味頃刻間漫過心頭。
月色清華,星漢燦爛,遠處二更天的竹梆聲敲碎寒夜寂靜,宋功勤低頭望向腳下自己與楚風雅的比肩身影,頓時勇氣大振。他脫口道,“我們去見我爹!”大将軍之子自幼循規蹈矩,從未有過忤逆行為,這一刻前也有過踟蹰,不知自己是否應當隐瞞,但這一刻,無論是跪斷腿,還是被打斷腿,宋功勤都決定要争上那麽一回!
宋功勤語氣铿然,這句“我們去見我爹”的深意不言而喻,楚風雅聽得歡喜,不過謹慎提醒道:“我們先将你爹的身子養好,別教他被你氣壞了。”
宋功勤自然懂得這一道理,提及父親身體,他又不覺微微憂心地皺起眉來。楚風雅見狀又回轉安慰道:“前不久太子被廢,目前衆皇子暗鬥不息,朝中局勢動蕩,或許宋将軍耿直無争,借病避事,想他健朗,怎可能當真重疾?”
以宋功勤對父親了解,的确有這可能。楚風雅這番話說得在理,引起宋功勤注意的是,楚風雅對朝堂之事頗為熟悉,甚至不僅認識宋功勤父親,還了解他性情,回想起曾懷疑對方為皇親貴胄,眼下宋功勤不覺好奇問道:“風雅,你該不會也是皇子之一吧?”
這一猜測宋功勤自己聽着都離譜,就更不消說楚風雅覺得有多可笑。後者在微愣後輕笑出聲,說道:“我若是皇子,哪裏有空貪玩,這會兒未忙着結黨營私,也必忙着巴結哪位有權勢的兄弟以求周全。”
楚風雅此言只泛泛而談,并未針對自己的意思,宋功勤心裏覺得,若楚風雅當真是皇子,這兩者均不是他的選擇。不過,這一回引起他注意的又是另一件事——
“原來你是貪玩才離家出走的?”
楚風雅這才注意到失言,自己懊惱偏偏遷怒地瞪了宋功勤一眼,說道:“我好好同你說話,你觊我空子。”
宋功勤趕緊賠不是:“我錯啦,其實我自己不也是因着貪玩才出門闖蕩的,怎能大言不慚說你?”
楚風雅明知宋功勤哄自己,卻還是開心地笑了,“原來你那麽貪玩。”他裝模作樣數落宋功勤,說着說着眼中閃過一道柔軟的光,借着說笑的語氣輕聲道,“以後我陪你玩。”
宋功勤胸口一蕩,真情流露道:“朝朝暮暮,生生世世。”
“你果然貪玩,居然要玩那麽久。”楚風雅故意曲解風情,但心中哪裏不懂,哪能不動?他低頭笑着,不待宋功勤辯解,又飛來一筆道,“既然你如此貪玩,想必有玩過一種叫做十三空弦解連環的博戲罷?”
別說沒玩過,宋功勤連聽都未聽說過這個奇怪的名字。“那是甚麽?”
“特別有趣的游戲。”楚風雅含糊回答,眼眸雀躍皎潔光華,饒有興致提議道,“既你不知,不如我來教你?”
宋功勤不喜歡玩游戲,但喜歡讓眼前之人高興,于是配合着點頭道:“我生得愚鈍,望風雅你耐心教我。”
楚風雅拿出先生做派,背手挺胸,俨然指點江山。“首先,你閉上眼睛。”
盡管宋功勤從小勤于功課,倒不至于沒玩過蒙眼睛的游戲,此時,他也不外行,熟練閉上雙眼。正待楚風雅接着講解下去,然而,宋功勤卻未等到對方聲音,相反,他感到有人攬住他的脖子,接着--
唇上落下溫暖柔軟的觸覺。
宋功勤本能驚訝地睜眼,只見楚風雅已放開他并立即施展輕功退得好遠,後者回眸看了宋功勤一眼,接着,繼續往遠處跑去。這個人曾笑話苗未道離去的身影宛如被人追趕,他自己這跑得,簡直如同被野豬追一般。宋功勤那麽心想着,随即意識到要追楚風雅的人分明是他自己,這将自己比成野豬的想法讓他原本就高興得有心花綻放的胸膛更滿是溫暖笑意。
人生得如此幸運,且當一回野豬又如何?宋功勤趕緊展開身法往前掠去。
說來,楚風雅雖然輕功頗高,但因着內勁不足,長足之力自不如宋功勤。宋功勤本應能輕易追趕上對方,結果,楚風雅果真跑得賣力,端是當宋功勤猛于野豬,使得宋功勤竟遲遲追不近。宋功勤又是好笑又是神往,費了一番力氣才跟住楚風雅,直至楚風雅回到兩人投宿的客棧。回到客棧,楚風雅直接翻窗進了自己房間,接着便關上窗戶,把宋功勤關在屋外。宋功勤不便硬闖,卻又不舍離去,一時在屋外連同那青澀少年情事的心意輾轉徘徊。
楚風雅自是悄悄關注着窗外,宋功勤久久停留,他終于打開窗戶,看了宋功勤一眼後輕咬嘴唇道:“趕緊去休息罷,明天要趕路。”
終于得以機會的宋功勤說道,“剛才那個十三空弦解連環的博戲……”他一提這個被信口胡謅出來的名字,楚風雅便發急想關窗,宋功勤趕緊接着說完,“果然是天底下最美妙的游戲。”
楚風雅想忍笑沒忍住,想掩飾羞怯沒掩飾住,有那麽一會兒他愣愣望着宋功勤發怔,待回過神來,他摸着自己發燙的耳朵往屋裏退。“我要睡啦,我們明天再說話。”
宋功勤非是不曾心猿意馬,可見得楚風雅年少純真,绮念很快被溫柔撫慰,只留下濃稠甜蜜,竟也無比滿足。“快去睡罷。”他柔聲說道,從外側替楚風雅關上窗戶,免得春夜涼風侵擾了對方的夢。
夜長怕夢短,他們的夜不長,好夢卻是留人睡。宋功勤自幼習武養成習慣,小睡一會兒,時辰到了也便自覺起床,而對于楚風雅說來,這個清晨頗為艱難,他心知宋功勤歸心似箭,早早便起了身,可從用早餐直至上馬趕路,始終睡眼惺忪,一臉倦怠。
策馬在為求近道而行經的崎岖山路,宋功勤望向身旁之人馬背上歪歪斜斜的慵懶身姿,不及多想,身體已自發行動,飛身躍至楚風雅的馬背上,在對方身後坐穩。
楚風雅全未料到宋功勤舉動,他訝異回頭瞧向宋功勤,又因着兩人貼得太近,慌忙轉回頭避開宋功勤近在咫尺的眼睛。“你怎地不好好騎自己的馬?”他問道。
宋功勤豈敢說“我怕你掉下來”或者“我想你能在我懷裏再睡片刻”,只得找着托詞道:“我的馬先前拉稀,想讓它休息一會兒。”
楚風雅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回道:“你分明想讓我休息,卻說你的馬,這豈不等同講我拉……下痢呢。”
“是我不會說話,”宋功勤忍笑賠不是,盡管覺得是楚風雅腦筋轉得太蜿蜒,但他哄得樂意,“待會兒罰我拉稀。”
“你若真心,我當真的去買巴豆啦?”
“怎能讓你破費請客,我自己買便行。”
僻靜山路間,兩人交換胡話的低語聲伴着不時笑聲遠遠蕩漾開。待得漸漸安靜,楚風雅閉目安然斜欹宋功勤胸口。他的呼吸悠長平和,所經一路,春暖花開。
陳州距離京都不遠,兩人又算得上日夜兼程,不日,他們便抵達天子腳下。等入了城,宋功勤直奔家門。鎮國大将軍素來不攀貴胄,不結黨朋,他的府邸未曾熱鬧,這日宋功勤歸家,叩響大門好片刻才有仆人來應門。
宋功勤憂心父親身體,那仆人見到自家少爺倒是立即面露喜色,不忘回頭大喊“二少爺回來啦!”
若父親當真病篤,想來對方不會是如此輕松神色,宋功勤稍稍放下心來,但還是謹慎追問了一句:“宋安,老爺身體還康健罷?”
“老爺他身體,”名叫宋安的仆人本欲脫口而出,忽而想起甚麽,警覺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而後壓低聲音道,“二少爺請放心,老爺的身體并無大礙。”
見宋安這一番小心動作,宋功勤便知楚風雅所料不差,自己父親縱是身體微恙,無法早朝的姿态也十有八九為的是閉門拒客。
因着宋安的叫嚷,宋府管家宋泰很快迎出來。“二少爺,你終于回家了,這一回不再走了罷?”老人家心裏清楚宋功勤在家待不住,卻還是如此企盼。他令宋功勤微生愧疚不忍,此時顧左右而言他,道:“泰叔,這位是我江湖中結交的朋友,名叫楚風雅。”
“楚少爺,您是二少爺的朋友,便是我宋府貴客,老頭子我有失遠迎了。”宋泰頭一回見自家少爺領江湖朋友回家,不覺好奇地多打量了楚風雅一眼。
楚風雅大約為了偷懶,每回易容後便索性将那張臉孔當做自己的日常模樣,眼下,他依舊是陳州那個驿站仆役的外貌,看來至少二十歲出頭,如此模樣,再稱宋功勤“秦大哥”或者“宋大哥”都不妥當,他向宋泰回了個禮道:“宋管家不必太多禮。我既是功勤兄的朋友,也望宋管家莫見外。”
宋泰不熟江湖中人,但見楚風雅氣質不凡,舉止有度,很是高興自己家少爺結交到不錯的朋友,态度果然從禮節多一份轉為熱情多一份。“二少爺,楚少爺,你們一路風塵,想必疲倦,趕緊進來休息,我去教人奉茶。”
宋功勤喚住對方,道:“泰叔,我先與風雅去見我爹,不必準備茶水了,麻煩你讓人為風雅在我院裏準備一間房間即可。”
就待客之道說來,将朋友帶回家後直接領着拜見長輩不算奇怪,宋泰自然點頭應下,并開口告知道:“二少爺,老爺在書房喝茶,他應已聽說你歸家,想是正高興。”
宋功勤忍不住心想:我爹那人什麽時候高興過?再說了,到時候他別拿我家法伺候就好。念及自己此番回來的第二個目的,他下意識轉頭望了身旁的楚風雅一眼。楚風雅自能感知宋功勤心情,事實上兩人心頭是共通的忐忑,這相視的一眼,無數話語盡在不言中。
宋泰想法單純,甚麽都不知曉,此刻毫無察覺地告退安排房間而去。宋功勤領着楚風雅,一路來到書房。
在叩響房門,聽見自己的父親說“進來”後,宋功勤與楚風雅并肩走入房間。
進了房間,宋功勤首先跪拜。“父親,孩兒不孝,不日前聽說父親身體抱恙,回來得晚了,還望父親原諒。”
“你若孝順,早該子承父業,而不是整日游蕩在外。”宋保國端坐書桌後說道,一貫嚴厲的大将軍久別重逢的第一句話便是說教,不過,見宋功勤身旁還有他人,總算點到為止,很快他示意宋功勤起身,并問道:“這位是?”
“這位是我結交的好朋友,楚風雅。”宋功勤介紹道。他在站起身後才有機會看清自己的父親。這半年他在外闖蕩,未覺時間流逝多快,可不想,半年不見,自己心目中英武不凡的高大戰神如今竟添得不少白發,并且氣色不佳,總是板着的硬朗臉上也透露出一絲憔悴之色。若說之前他自稱不孝只是想搶了父親的說辭,免得被數落一通,那麽這一霎,他胸中當真是愧疚暗生。
宋保國不知兒子的心思變化,他将目光慢慢轉向宋功勤身邊的楚風雅。
楚風雅上前一步施禮道:“宋将軍英勇威武,功高績偉,尤其一身正氣,令晚輩仰慕已久,今日得見,請受晚輩一拜。”
“楚賢侄不必多禮。倒是犬兒在外受楚賢侄照顧,我這個當爹的應當感謝。”宋保國以為楚風雅較宋功勤年長,哪裏知道這兩個人裏分明是自己的兒子在照顧人家,不覺說話客氣了不少。
宋功勤聽着父親的說辭不由暗自好笑,楚風雅倒是理直氣壯,僅僅客套了一下。“我與功勤兄一見如故,相互照應本是應當。”在宋功勤父親面前,他表現得相對謹慎,未透漏絲毫自己與宋功勤應更為親密關系的端倪,畢竟,此種事情不是他當開口的。
宋功勤原本盤算只要父親沒有重病,他便一鼓作氣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以及與楚風雅的情意,然而,事到臨頭,他卻不覺躊躇。他不怕嚴厲家法,只怕太令父親失望。而且,宋保國脾氣不好,宋功勤也怕委屈了楚風雅,眼見父親将楚風雅當做自己朋友,難得和顏悅色,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宋保國置身于宋功勤動蕩心事之外,因着一無所知,心情難得不錯地耐心與楚風雅交談了幾句,之後,他便讓宋功勤自己好好招待這位朋友。宋功勤知道,自己久不歸家,父親自有許多事要單獨交代于他,領着楚風雅到自己院子休息後,又重新回到書房。
再次推門走入這個房間,宋功勤心中沉重。方才他一路帶楚風雅至自己院子,楚風雅看似神情自然,并未多提一句何時坦承兩人定情關系的話題,但宋功勤能感知對方微微失望的情緒。他确是想給楚風雅交代,但一見到自己父親,平日的果敢俱變成優柔寡斷。
往常甚少與兒子閑話家常的宋大将軍半年未見宋功勤,語氣多了一絲溫和與關心,挑着問了宋功勤這半年的經歷,罕見地未進行任何挑剔責問,反倒說了兩句體己話,末了,話題一轉。
“秦相這個月中會辦壽宴,恰好為父‘抱病’不便敷衍,功勤你既歸家,恰好可以由你替我出席。”宋保國提及此事,素來不假辭色的臉上竟微微露出笑意。
宋功勤自然知道父親意思。他曾無意透漏自己因驚鴻一瞥對當朝宰相的千金心生愛慕,但實際,兩人甚至未正式引見相識,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倒是之前不知怎麽流傳出的秦相有意找自己或者新科武狀元當女婿的說辭曾令他微微心動。後來此事不了了之,宋功勤也不至太失望。倒是宋保國似乎挺中意秦相千金這個兒媳婦,如今有機會幫宋功勤再見秦相千金,宋保國頗樂見其成。
說實話,若此事尚在遇見楚風雅之前,宋功勤應會樂于争取一線希望,但時至今日,他的心如磐石,只堅定系于楚風雅一人身上,宋保國如此交代,他反而為難。“父親,”他鼓起勇氣開口道,“孩兒行走江湖……遇見……”他字斟句酌,卻愈發找不到适合說辭。
宋保國從他猶豫神情和吞吐話語中猜出幾分,為此神情立時嚴厲不少,皺眉道:“為父自幼教你規行矩步,謹言慎行,你要說甚麽,給我先想清楚。”
宋功勤吃軟不吃硬,宋保國讓他不得胡說,他倒是頭腦一熱,直接脫口道:“父親教誨功勤自不敢忘,只是情之所動,身不由己,功勤在外,遇見了情定一生的良緣。”
宋保國立即拍案而起,聲色俱厲,瞪視宋功勤叱道,“我宋家門楣教不出如此不知羞恥的兒子!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甚麽叫情定一生!這又是甚麽人家的女兒,是怎樣的家風教她與人私定終生的!”他當真氣急,責罵的聲音猛地提高,然而,卻再不如曾經那般中氣十足,罵到最後,竟急促咳嗽起來。
宋功勤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父親終究不再年輕。“爹,您別生氣,身體重要。”他嘆氣道。
“今日之事,你休再提!”宋保國厲聲道,但才說完,又頓了頓,片刻後,遲疑追問,“你沒,沒壞了人家名節罷?”
宋功勤暗中琢磨若自己承認,是會氣死父親還是能騙得一絲轉機,然則,楚風雅并非女子,壓根不存在可行之道。眼前,父親因怒意而發紅的眼睛瞪視着自己,咳了幾聲便連呼吸也不平穩的模樣令他心生酸楚,又想到父親目前只因門戶之見不肯接受江湖兒女,已如此不容分說,而自己私自定情的對象甚至還是男子,只怕更教父親震怒,一時之間,再也說不出争取的話來。
“爹,我們發乎情,止于禮,自不敢逾矩。”宋功勤語氣低沉回答,知父親不想再聽下去,索性轉移話題問道,“父親您的身體是否有何不适?”
宋保國怒意未平,面對宋功勤關心,沒好氣地數落道:“不過是舊疾,你少氣我一些,我便好得很。”
“孩兒不孝。”宋功勤誠心說道,他知待父親身體好些後,他定是又要将對方氣個不輕,但無論如何,眼前終究忍了下來。
尚站起在桌後的宋保國揮手趕人道:“你且去休息,好不容易回家,給我安安生生待着。”
宋功勤無奈,只得退出房間。他在心中安撫自己來日方長,努力澄清了頭腦,之後找到宋管家了解父親身體狀況,确認無礙後端着一盤精致點心返回自己院子。
步入院子,宋功勤猶自思索如何同楚風雅提方才發生的事情,還不及想到什麽,便先聽見庭院傳來的歡笑聲。他微微疑惑地尋聲找去,遠遠便見楚風雅正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