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遇南浦兩不知 (1)
官府大張旗鼓通緝要犯大約也便是如此行事,過去兩日,宋功勤跑遍了京城所有客棧逆旅。他知楚風雅擅于易容,而自己偏生連對方真正模樣都未見過,僅靠描述打聽顯然并不足夠,為此,他不惜花費大量精力偷偷将所有客棧的上房逐一查看,自認為将京城翻了個遍,可即便如此,依舊不見楚風雅身影。
楚風雅此前出走,只說是外出游玩,故而宋功勤默認對方家居他處。但如今看來,楚風雅很可能是京城人士,此次歸家,他并未在外投宿,所以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宋功勤因着一絲迷信擔憂楚風雅安危,但若對方如今在家,倒也能教他稍稍放心。自幼的家教令宋功勤特別重諾,他已為尋找楚風雅耽擱兩日,未能及時踐行承諾,心中一直不安,在再次尋人未果後,他決定先回師門補玉。家中幸而有幺弟知情且支持,若楚風雅主動回來尋他,宋功遠總算可幫忙傳話。清了後顧之憂,這日宋功勤收拾行李,待禀明父親後啓程。
不想,宋功勤還未去見父親,宋将軍首先親自來到宋功勤的院子。見宋功勤整理行裝,素來不喜他出門闖蕩的宋保國此時倒是正中下懷的模樣。
“功勤,你已收拾妥當便好,為父正有一事要交代你去辦,明日你便上路。”
宋功勤自不敢推脫父親的吩咐,他暗暗祈禱那樁事千萬順路,然而,事實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明日一早,你先至秦相府上,接了秦家小姐後,護送秦家小姐去你們绛霄派求醫。”宋保國道。
他說得簡單,宋功勤卻聽得糊塗。且不說他們绛霄派從未懸壺濟世,不是恰當醫館,即便真有心至绛霄派求醫,沒有他這個門人,也同樣能輕易尋到。當日那些無辜藥人,宋功勤給了地址便由對方自行尋去,秦宰相交多識廣,應是連地址都不用問。可偏偏,秦宰相讓他一年輕男子護送一位深閨小姐。此去路途遙遠,秦宰相不怕他壞了自家女兒的名節?宋功勤心中疑惑,不覺暗問,接着,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或許這便是秦宰相的打算?秦宰相怎會随意請人與自家那深藏了十五年的女兒一同出行?如今他交托宋功勤的,與其說是秦小姐這一路,不如說是秦小姐這一生。
宋功勤不是妄自托大的人。早些日子秦頌深夜私邀,他只道是涉世不深的少女一時糊塗,對此并不奇怪。畢竟,如宋功遠那句吃虧的話,他們宋家的三位少爺的确俱是“金玉其外”之人,一個情窦初開的思春少女在一群浮誇的官宦世家公子之中,膚淺以貌取人,從而看中宋功勤也算說得過去。然而,如今秦宰相居然當真屬意他這個女婿,這就教人疑惑了。當初,據說秦宰相希望在宋功勤與郭學明之間尋找女婿,說實話,宋功勤亦覺不可信,只是,他心中隐約企盼,便自欺欺人地信以為真。如今他對秦家小姐全無想法,自然便能清醒判斷,不由察覺疑點。
“父親,你該不會替我向秦家提親了罷?”
宋功勤在父親面前從不敢不敬,可眼下他心想,定是自己父親前去提親,秦相又因女兒鐘情,才促成此事。為此,不由心急父親獨斷自己的終身大事,一時忘記謹慎自己言辭。
面對宋功勤微微激動的語氣,宋保國立時瞪眼厲聲道:“你這不孝子如何同自己父親說話的!”
宋功勤無意頂撞,被父親責罵,趕緊低頭道:“爹,孩兒只是一時情急。”
“你情急甚麽!”宋保國繼續訓道,“教我說,你可配不上人家秦家小姐。秦相位極人臣,文德武功,你爹不過從二品的武官,秦小姐知書達理,才貌雙全,你卻只知舞刀弄劍,不過是江湖浪子。你便有心,你爹我也拉不下這臉去高攀!眼下倒好,你還似自己吃虧的模樣,你要臉不要!”
宋功勤被自己父親數落得竟無語凝噎。好半晌,他才慢慢說道:“是啊,我配不上秦小姐,還是別耽誤人家的好。”
宋保國冷哼了一聲,道:“若不是秦小姐病篤,秦相心焦求醫,你如何入得了秦相的法眼。今日你拿喬,耽誤了秦小姐醫治,你良心可擔得起?”
方才聽宋保國說秦頌求醫,宋功勤只道是小病,如今父親提及“病篤”,縱然心中對秦小姐已毫無波瀾,終究還是擔憂佳人薄命,微頓之後,他問道:“秦小姐怎麽了?”
“似乎是急症。”宋保國回想道,“我看病得一定不清。今日見到秦相,他一臉憔悴愁容,為了拜托你護送秦家小姐求醫,還對我行了大禮。”
一生戎馬戰場的大将軍胸中坦蕩,為人正直,心思直接,他說着頗為奇怪的事情,自己卻并未多想。宋功勤本也是淳厚之人,不願猜忌敗壞他人,可秦相這一個“大禮”着實詭異。即便秦相有心将女兒托付宋功勤,也完全不至需行禮。秦宰相與宋保國同朝為官,又是官居高位,他對宋保國行大禮,這反而失了禮節。而他之所以不得不那麽做,定是因為他心中有所愧疚。
要将女兒嫁予他人,當父親的心懷愧疚,宋功勤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那位女兒只怕已丢了清白。如此聯想下來,或許當初秦頌夜會自己便已是為了此事。而如今所謂重病,應也是托詞。
回想起當日那月下的驚鴻一瞥,那不染鉛華,不帶煙火,一派玉淨花明的少女竟落得如此境地,宋功勤不覺暗自嘆息。他是相信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可這壞人清白的話,任他再肯定,對誰也都不會說出口。面對顯然想要秦頌這個兒媳婦的宋保國,宋功勤只得另尋其他說辭。
“父親,秦家小姐若真病重,直接前往我師門便行。我師父心懷慈悲,絕對不會見死不救。”
宋功勤的拒絕令宋保國才稍稍好轉的臉色再次一沉,他怫然道:“你還念着你那不知檢點的情人?”
宋功勤心中也有不平怒意。父親逼婚在先,後又用了“不知檢點”侮蔑他意中人,他自不敢向父親作色,索性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随即用最呆板的語氣說道:“父親在上,孩兒不孝,今生今世,只此一人,至死不渝。”
“……好!你,好!”宋保國怒極,連訓斥之語都找尋不到,好半天罵不出口,袖子一甩,留下一句“你就跪罷!跪到你啓程才許起來!”便轉身離去。
被留在房間的宋功勤自然不敢不起身。自小到大,他沒少罰跪挨打,每回皆是以他認錯收場。非是說每回的确他無道理,只是,他以不孝為大錯,故而每回認錯都十分真心。唯獨這一回。這一回他心意已決,縱是跪到秦家小姐出嫁之日,他也絕無妥協餘地。
宋功勤想得堅定,自認心如磐石。他不知道,短短一個時辰之後,他便改變了主意。
一個時辰之後,宋功遠失魂落魄走入宋功勤的房間。他見宋功勤跪在地上并不吃驚,相反,倒是似乎全未留意,憂心忡忡在宋功勤身邊的地上坐下。
宋功勤少見自己幺弟如此模樣,關心問道:“功遠,發生甚麽事了?”
面對這一問題,宋功遠也不作答,他繼續怔怔瞧了宋功勤良久,最後嘆氣說道:“二哥,你便從了爹的意思罷。”
宋功勤不由瞥宋功遠,道:“你來當說客?你還不知我?”
宋功遠本能脫口,“我怎不知你?”他心中焦急,未及多想又道,“是你不知父親!”
宋功勤起疑,打量向身邊之人,問道:“我不知父親甚麽事?”
宋功遠被問住,他躊躇搖頭,一聽便言不由衷。“沒甚麽。”
“你是想我花上一番力氣問出來,還是等你自己憋不住說出口?”宋功勤問道。
宋功勤了解自己幺弟性子,宋功遠自然也知自己,他思索一番後再次嘆氣,凝重神情細說從頭:“之前我聽說秦家小姐的事,本想幫你說話,問了下人說父親回房休息,便直接找了過去。最近泰叔總給我送畫卷,我一直在躲他。所以,我到父親房間門口發現泰叔也在,便準備等他離開再進去……于是,聽到他們說話。原來房間裏還有一位大夫……”
通常來說,宋功遠性子雖毛躁,說話還是頗有條理,如今他把話說得支離破碎,顯然是思緒雜亂。他言語含糊,卻透漏關鍵,聽到“大夫”二字,宋功勤心頭一緊,他立即追問:“父親身體怎了?”
宋功遠似終于得到傾吐機會,尋求安撫一般開口道:“原來父親真的病重,他有意隐瞞……大夫說無力回天……”
宋功勤驀地從地上站起,心頭愧疚與懊惱交雜,亂成一團。
他一直以孝道為重,自認為做了不少,可是,論及孝心,他顯然沒有——若他有心,怎會察覺不到父親的身體狀況?聲稱只是舊疾複發并不礙事的宋保國實際面露病色,他又恰好在此之際關心起二子、三子的婚事,這顯然是擔憂還未成家的兒子。宋功勤暗惱宋保國蠻不講理的逼婚,全然不知對方心意。
“我聽爹和泰叔說,”宋功遠低聲細細道來,“他知道不該不管不顧你的心意,只是,他擔心你與江湖女子成婚,只怕以後當真是離不開江湖,要過刀尖劍鋒上的日子。他說你不從軍他其實挺高興,因為你性子耿直而又心地柔軟,沙場不适合你,可你也過于良善淳樸,寄情山水無妨,江湖生涯同樣不利于你。”
宋功勤這才明白父親苦心。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位當慣了統領千軍将軍的父親說起話來都是一言堂,從不容人違背。可原來,在兒子真正在意的選擇上,父親已盡可能給予自由。宋保國明白宋功勤心在江湖,明明并不贊同,日夜擔憂,卻選擇緘默。直至今日,因着自知命不久矣,怕再無機會照看尚無能力獨當一面的宋功勤,才強求一段至少能讓自己放心離去的姻緣。他對兒子的愛護之心深沉無聲,只表現出近乎頑固不化的強勢,不作任何解釋,連任何一絲脆弱都不願展現在兒子面前,甚至不在意最後的日子有誰懂他知他伴在他的身旁。他所在乎的,自來是兒女的安危,從不是自己的甜苦。
宋功勤很想立即前往父親的病床,他想要道歉,想要傾訴,想要求問一絲轉機,但最終,他只是僵直着身體站在原地。
這是父親最後的期望,以足夠強大威嚴的父親形象安排好一切,然後帶着自己的尊嚴悄悄離開。宋功勤如何忍心揭穿對方的隐瞞欺騙?
“我知道怎麽做了。”
宋功勤在久久沉默後虛弱開口。
宋功遠想了想,低聲沉重道:“二哥,我們最好假裝不知此事。”
一直以來,宋功勤覺得自己這個早已成年的弟弟不懂事,可原來,他也懂得體貼父親用心。宋功勤伸手輕拍了拍幺弟的肩膀。
“接下來我會護送秦小姐去師門,你最好找個借口設法讓大哥回來一趟……在家裏,父親就拜托你了。”
宋功遠深深道:“二哥,你放心,我也知道如何做。”
翌日,宋功勤一早便只身出發,上馬前往秦府。
離家之際,宋保國看似湊巧出門,與宋功勤在門前分別。宋功勤心知父親有意送自己,但他只能假作不知,離去時甚至不敢回頭多望一眼。
他的胸中有孝心未盡,也有愛意難寄,最終化為沉默。他心事重重策馬來至秦府門外。
抵達之際,秦府的門口已備了一部豪華馬車,三匹青骢馬一早便上套繩,待随時出發。正在馬車邊忙着的仆人認出宋功勤,立即替他通報,随後,他被請入府內。
掌上明珠将由宋功勤一路護送遠去,當父親的自有交代。宋功勤對此正中下懷。為求父親安心,他不得不接受眼下安排,但這不代表背棄自己的心意,他恰好也有話欲對秦宰相說明。
基于長幼尊卑的禮儀,宋功勤在拜見過秦宰相後,不得不先恭聽長輩說話,再尋得開口機會。除了上次壽宴上多瞧的兩眼,秦宰相還是第一次正式面見宋功勤,兩人理應陌生至極,然而,秦宰相卻使用了依稀親近的态度對宋功勤說道:“這一路有勞賢侄了。頌兒之前溫病,因傷了神,人有些糊塗,忘卻了不少事情,還請賢侄擔待。”
宋功勤不願深想自己需要擔待些甚麽,畢竟以他之前揣測,秦宰相望他擔待的事難以啓齒。而秦宰相這番暗示秦小姐忘卻負心郎的說辭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他的心頭有赤忱之血,敢愛敢恨,義無反顧,只是這一腔深情早已托付楚風雅,別說心上,便是眼裏,也容不下他人。
眼下終于輪到他說話機會,他自是需要明志。“秦大人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周到秦小姐。”先是客套回答,之後,宋功勤借機半明指半暗示地開口道,“秦大人,如今秦小姐病重,我們不得不作此權宜之策,由我一個陌生男子護送秦小姐遠行。為了不影響秦小姐清譽,請秦大人放心,晚輩日後自會守口如瓶,絕不會透漏一字半句累了秦小姐。”
盡管宋功勤對秦家“逼婚”心有怨怼,但他實在說不出刻薄話,做不出刻薄事,此時面對長輩,他盡量恭謹婉轉。當然,再多修飾,這番話的意圖仍是分外明确,宋功勤必須撇清自己此行目的以及與秦頌的關系。
他未想到自己這番話似乎大出秦宰相的意料。秦宰相少年得志,從此平步青雲,可自初時便為人從容淡定,加之睿智深沉,原絕非喜怒形于色的人,然而,他見宋功勤曲折推拒,卻似聽聞最不可思議之語,那震驚模樣,說句自己吃虧的話,宋功勤覺得就似見了鬼一般。
可見秦宰相一定想不通自己的掌上明珠竟會被人嫌棄,宋功勤自愧失禮于秦小姐,但讓他改口則萬無可能,此時只能低頭假作不知秦宰相的意外。秦宰相甚是疑惑地默默打量了宋功勤片刻,之後,也不知想通甚麽,忽而眉宇展露醒悟之色。
“看來宋賢侄是無意于小女的青銅鏡、紅羅裾了?”秦宰相雖含蓄引用了典故,卻問得直白。
“贻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這句詩出自辛延年的羽林郎,說的是一個叫馮子都的豪奴贈名為胡姬的女子青銅鏡,紅羅裾,意欲結好,但被胡姬拒絕。秦宰相曾高中狀元,文采當是了得,可這比喻卻可謂不倫不類。且不說馮子都不是什麽好人,僅僅是将自己女兒比作男子,将宋功勤比作攬青銅鏡、着紅羅裾女子的方式,便令宋功勤哭笑不得。當然,心中再多胡亂念頭,表面宋功勤仍是恭敬有加,他見秦宰相也不遮掩,如此坦蕩,言語便跟着少了搪塞,由衷誠懇道:“功勤已有山盟,不敢穿這紅羅裾。”
秦宰相聞言慢慢點了點頭,他的眼中明顯流露出難決的躊躇,不得不花了片刻的功夫思索才續而道:“宋賢侄,你先稍坐片刻,我去命人為小女準備行裝……”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語氣依稀有聽天由命的倦怠感,又道,“待我再取一物來。”
宋功勤着實看不懂秦宰相如此糊塗舉動。方才他已在門口見過整裝待發的馬車,想來此番出行,秦府應該早作好安排,眼下忽然說還需準備,又非是天氣驟變,原本準備的衣物不再适合,何至于需“準備行裝”?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宋功勤想不明白,但他也不甚在意。此次出行,一來他是為安父親之心,二來是想請擅于醫術的師父回家,尋個機會瞧瞧父親身體,三來是為回師門補玉,秦宰相将女兒托付給他,他便會在路上照顧周全,但也僅此而已,他與秦小姐緣盡于此,秦府任何舉動都與他無關。
宋功勤心如止水,秦宰相讓他稍候,他也耽誤得起這一時半刻,此刻坐在椅子上随意輕啜一口香茗,等着出發。
不多時,親自去吩咐人辦事的秦宰相返回大廳,他的手中拿着一只荷包,見到宋功勤,隐約以決絕之态直入主題:“這是小女荷包,其中放着對小女來說貴重如生命的物品,如今小女暫時記不起來,為防止弄丢,麻煩宋賢侄代為保管。”
宋功勤并未多想,僅僅伸手接過,因秦宰相交付鄭重,他也便謹慎收好。“秦大人請放心,功勤一定不負使命。”
秦宰相見宋功勤收荷包收得爽快,也不知想了些甚麽,微微遲疑道:“宋賢侄,荷包裏物品易碎,小女為此吃足苦頭,還望賢侄收放小心。”
原本宋功勤未見得對這荷包有好奇之心,但秦宰相說得刻意,反倒令他在意起來。不過,君子之禮教導他非禮勿視,即便有心尋求答案,他還是很快收斂了這一念頭,只是,忍不住暗自心道:秦大人您這話說得神秘,換個人只怕回頭便會偷偷打開荷包查看。
秦宰相又不動聲色端詳了宋功勤片刻,最終,他緩緩開口道:“我聽聞宋賢侄已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頌兒托付于你,我也可放心。這一路有勞宋賢侄了。”
宋功勤可不認為自己能有甚麽聲名在外,他只當秦宰相有求于人說的客氣話,并未多在意,僅是起身施禮道:“秦大人過譽。”
秦宰相終于不再多說。此時下人回報,說是一切已準備妥當。于是,秦宰相親自将宋功勤送到門口。
宋功勤走到馬車邊的時候,秦小姐已上了馬車。随行的貼身丫鬟秀兒轉達秦小姐之意,說小姐久病憔悴,貌不修飾,不可見人,還請宋功勤直接上路。
秦家小姐尚未展露真容前,便有詠絮之才名,她又是秦宰相之女,自當是知書達理的女子。上一回秦頌夜會宋功勤之舉雖頗大膽,但短暫接觸,宋功勤瞧得出對方禮節修養,不想今日秦頌卻作出如此失禮行為。宋功勤倒也不至不悅,只是不覺意外。一旁秦宰相見愛女行狀,神情間流露無奈之色,最終竟是嬌縱着不加管束,反而回首對宋功勤道:“秦某疏于管教,致使頌兒自幼任性,還望宋賢侄多擔待。”
宋功勤本擅于擔待,他又有心與秦小姐疏遠,此時樂得少些繁文缛節,于是,随意與秦宰相客套了兩句表示自己并不介懷。
待到出發的時辰,秦夫人竟然也來到府門外送行,不過是出趟遠門,她眼中的牽挂不舍與擔憂傷感簡直如同死別。宋功勤不便打擾這一家人送別,他遠遠上馬等候。
當青骢馬拉動車轅向前而去,秦宰相夫婦站立在府門之下,遙望相送。宋功勤下意識望了一眼馬車。由于接下來便将入夏,秦府備的這馬車雖說以層層帷幔藏起深閨千金,但為透風,用的俱是輕紗。此時,春風吹過,窗簾波動,車廂景象在宋功勤眼中一閃而過。他依稀見到秦小姐跪拜的背影,似是以此拜別父母。如此鄭重,令宋功勤莫名有一絲不祥之感。
出于擔憂秦頌當真病重的考慮,在因一路走官道大路而頗為耽誤行程的情況下,宋功勤仍早早尋了舒适客棧投宿。貴為宰相之女,秦頌出行所帶的随從不算鋪張,加起來不過一名丫鬟與一名男仆。宋功勤習慣親力親為,此時也不交代仆從,下馬後自己前往客棧櫃臺訂房間。馬車中的秦頌動作自然慢,待宋功勤訂完房間,她才在仆人的攙扶下步入客棧。
這還是宋功勤在今日第一次看清秦頌,為此他暗暗吃驚。在此之前,他統共見過秦頌兩次,第二次脂粉下的灼灼朱顏自不必說,即便初見時對方看似弱柳迎風、不食人間煙火,那如玉似雪的剔透膚色也還是有着煥然生氣,而眼下,秦頌的臉色慘白,唇色全無,宋功勤略通醫理,不得不懷疑此為将死之象。
宋功勤乍見秦頌,不覺震驚,客棧裏其他人見到秦頌,也同樣面露異色。那些人不懂醫術,頂多覺得秦頌臉色蒼白,顯得孱弱,之所以驚異,主要為的是她絕色之姿,再見她一妙齡少女,居然由年輕男仆相扶,又覺得怪異。
宋功勤本驚訝于秦頌病情,不及細想,待注意到其他人目光,才意識到那男仆舉動不甚得體。當然,他自不會過問秦小姐舉動。不過,旁人又見他一公子哥與未嫁少女同行,目光中顯然有不良揣度。宋功勤不在意自己名譽,可他擔心秦頌被人認出,因而敗壞秦家小姐名節那可不好。思前想後,盡管從最初便告誡自己盡量置身事外,最終,他還是放不下善心。當秦頌正欲進屋,他施禮問道:“秦小姐,不知我能否入內與秦小姐相談兩句?”
秦頌聞聲擡眼淡淡望了宋功勤一眼,點頭道:“宋公子,請。”
宋功勤注意到秦頌望向自己的眼神頗為疏離冷淡,哪裏還有當日夜會時的柔情?他不知女子是否當真皆如此多情善變,雖說更喜秦頌冷對自己,卻也不禁感慨。
在男仆的攙扶之下,秦頌與宋功勤走入房間。秦頌經這一路奔波,自然早已疲憊不堪,她也是好強,只在房間的椅子落座,甚至不肯斜倚,挺身端坐,且聽宋功勤說話。
一路攙扶秦頌的男仆在秦頌坐下後便告退,就好似完全不在意自家小姐與一男子獨處一室有何不妥。倒是宋功勤,眼睜睜見男仆離開,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一時不覺尴尬地呆呆發愣。
秦頌留意到宋功勤神情,自是對他心思一目了然,原本因着倦意與病态而暗淡失神的眼眸中流動過一絲捉狹笑意,她氣息短促,虛弱無力,照理是說話都受累,卻搶在宋功勤之前作勢道:“宋大哥何故不安?你我此番同行,雖無媒妁之言,卻已有父母之命,宋大哥又何需同我見外?”
“你我同行于理不合,但秦小姐貴體為重,不得不權宜行事。還請秦小姐放心,我對秦小姐自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宋功勤這一路想的都是與秦頌撇清關系,此刻見秦頌以此說事,本能便脫口而出。他在鄭重明志之後才察覺,秦頌此言說得戲谑,全然玩笑之意,哪裏有當真的意思?
果然,宋功勤答得嚴肅,秦頌反而更覺好笑,連嘴角都揚起一絲狡黠弧度。
這一笑容看得宋功勤暗暗稀奇。宋功勤自認對秦頌有些許了解,同時也知對方是位大膽勇敢的女子,可眼下秦頌這态度,着實出乎宋他的意料。以宰相千金的家教修養,加之碧玉年華,如何也看不出這位小姐居然能如此若無其事地調笑男子。而方才宋功勤所謂“不敢有非分之想”的決斷語氣分明是拒絕之意,任誰聽了都不會高興,似秦頌這樣的佳人更應覺得宋功勤不識好歹,但她非但沒有絲毫不悅,倒似還被逗樂。這反應實在奇怪。
秦頌心情不差,身體卻相當差,只說了那麽兩句,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體力不濟得在椅子上都隐有搖搖欲墜之勢。宋功勤見狀一收疑惑,趕緊提正事,“秦小姐,宋某略懂醫理,不知你所染何疾,且由宋某瞧上一瞧?”他不認為自己治療得了對方,不過若有希望緩解病情,他也希望嘗試一番。
秦頌似對宋功勤更無信心,面對這一提議,她只淡淡搖了搖頭,道:“宋公子好意秦頌心領,我這頑疾連禦醫也束手無策,且由它去。”
這位秦家小姐性子當真少見,前一秒還毫不見外地打趣宋功勤,後一秒便冷淡拒絕宋功勤的好意。幸好,宋功勤性子也不多見,被人怠慢,他毫不介意。面對與他算不得有交情的秦頌,他未作猶豫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盒。“這藥丸是我師門靈丹,名為黃泉花月丹,據說有起死回生功效。當然,這功效說得誇張了些。可無論如何,此藥有百利無一害,我希望秦小姐試上一試,能起到些許提神安眠的作用也好。”
秦頌因精神不振,原本只垂眼倦怠地聽宋功勤介紹,但聽見“黃泉花月丹”後,她擡起頭用訝異的目光打量向宋功勤。待宋功勤說完,她默默看了宋功勤手中的錦盒片刻,之後,不動聲色道:“我聽說過一種叫做黃泉花月丹的奇藥,據說無比珍貴,當世僅存三顆。就是此藥嗎?”
宋功勤意外挑眉。“秦小姐當真見識廣博。”
秦頌的眼眸深不見底,她低頭望向錦盒,若有所思地輕聲道:“如此珍貴之物,秦頌受之不起。”
“任何身外之物自然都不如身體珍貴,從販夫走卒至達官貴人,無一人受之不起。”宋功勤坦然說道。
聞言,秦頌以似乎重新認識了宋功勤一番的目光凝視向他,良久之後,她緩緩開口道:“我聽說此藥丸以滋陰為補,至陰體質服用方才有效?”
“秦小姐果然懂得多。”這所謂“花月丹”顧名思義,是女子适合服用的藥物。不然,即便對父親的沉疴沒有太大作用,宋功勤也早已讓父親試服。
“如此說來,我不能用。”秦頌肯定說道。
宋功勤實在不懂秦頌為何如此拒人于千裏之外,他出于好意,不便強求,見秦頌不肯服用,索性将藥盒輕輕放在桌上。“秦小姐不願服用也無妨,請務必收下這顆藥丸。他日若有人需要,秦小姐也可代為轉贈。”
這一回,秦頌未再拒絕,反而異常爽快點頭道:“我定不會辜負宋兄之意,從販夫走卒至達官貴人,衆生平等,輕財貴義。”
先前秦頌忽然改口喚宋功勤“宋大哥”,那取的是調笑之意,實際她只以“宋公子”界定自己與宋功勤的往來關系。如今,她卻以“宋兄”稱宋功勤,不親不遠,頗有江湖兒女的飒爽英氣。
宋功勤每每自認算得上了解眼前這位秦小姐,便又一次被對方的不同表現推翻心中形象。而這一回,秦頌說着“輕財貴義”時,眼中閃過的光芒皓右明月,竟令宋功勤覺得比之曾經明月下那驚鴻一瞥更打動人心。意識到自己心中有傾慕之意,宋功勤趕緊收斂心緒。他自信情之所鐘永不動搖,可他能欣賞仰慕世上任何他人,唯獨曾經讓楚風雅計較過的秦頌,他不敢為對方再心生一絲好感。
秦頌自不可能知曉宋功勤想法,有別于先前對宋功勤的疏離,此時望向宋功勤的眼睛多了一份暖意。見宋功勤想得出神,秦頌沒有催促他繼續說來意,僅僅耐心等待。只是,這一日的奔波,到此時,秦頌當真已體力透支,先前是不願在宋功勤面前漏了虛弱模樣,眼下已另眼看待兩人關系,也便不再逞強,直接将身體的重心移到椅背扶手之上。
宋功勤見狀自然明白秦頌撐得辛苦,有心讓對方早些休息,他抓緊時間繼續說正題道:“秦小姐,你一位未婚女子與我上路,實在太招人耳目。我擔心萬一被認出,有損秦小姐的名節。不知秦小姐是否願意稍作喬裝,以婦人形象出行?”
宋功勤說得急,這原本的打算也未再多作考慮,等說完才暗道,方提醒着自己撇清疏遠,這一回頭就要和對方假扮夫婦,當真諷刺。
對于他的提議,秦頌的眼中閃過一絲暗惱,為此原本蒼白的肌膚都染上了薄薄一層粉色。不過,她非似對宋功勤生氣,回答之時,語氣僅是微微質疑地提出異議道:“我以男子形象與你同行不也一樣?”
宋功勤心想:你就是穿男裝,也沒人不知道你是女子——這世上哪有男人能長成你這般?然而,盡管內心不認同,習慣尊重他人意見的他還是遷就地點頭道:“也行。”
秦頌哪裏看不出宋功勤的想法,她表現得率直,直接揭穿道:“你覺得不行盡管直說,橫豎我也不會聽的。”
若不是習慣了楚風雅的邏輯,宋功勤一時還真聽不明白秦頌這句甚是任性的說辭。許是這一剎那的相似,秦頌輕乜微睇的模樣,眸底流轉的華輝竟讓宋功勤覺得自己見到了楚風雅。連日的思念在這一刻不禁泛濫,從胸口噴湧出欲說還休的百轉柔情。
宋功勤對着秦頌一時瞧癡,秦頌自然不可能不察覺。只見她垂下眼簾,眼神看不出是愠是喜,可粉滿雙頰,卻是有實在的羞怯而全無怒意。回過神來的宋功勤不由心中一驚,首先,自己此舉七分失禮十分冒犯,已是不該,其次,也是更重要的,若這一失态被秦頌誤解,她無心于自己也便罷了,若因此情動,那當真是為禍不淺。
為彌補過失,宋功勤當即借道歉之機表明心跡。“秦小姐,宋某方才忽然想念起意中人,以致失态,還望秦小姐見諒。”
秦頌本有巧慧心思,宋功勤此話又說得刻意,言下之意她豈能不懂?她的神情不變,反而嘴角勾起一絲笑意,輕笑道,“宋兄這是去過哪家小姐的後花園?如今領父命當這保镖,你不怕意中人惱了?”她端是敏銳,只一句便推敲出全貌,知曉宋功勤的意中人怕是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