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獸爐裏煙霧袅袅, 滿室生香,蓮真坐在臨窗的大炕上,低頭繡着一方月白色錦帕,錦帕上疏疏落落繡着幾支碧綠蓮葉, 極是生動,那朵粉荷卻還只繡了一半。寶貞坐在底下的小杌子上,也做着針線活,良久,擡起頭來, 伸手輕輕捶了捶肩膀, 忽然道:“據說, 玫貴人近日失了寵,皇上許久已不曾踏進至爽齋,麗妃卻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又重新得到了皇上的寵幸。”
蓮真秀眉微皺:“你是從何處知道這些的?”
寶貞伸了伸舌:“我也是聽桑蓉姑姑說的。”
“這些都與咱們無關,以後外面這些事情,少打聽為妙。”
寶貞道:“怎麽與咱們無關?小主難道忘了, 咱們能有今日, 可全是拜那玫貴人所賜, 她從前懷了孩子時,不可一世,能有今天, 真是大快人心, 老天畢竟還是開眼。”
說時頗有幸災樂禍之色, 蓮真瞅了她一眼:“我已經告誡你數次了,你說話不防頭的毛病,幾時才能改一改?”
寶貞低了頭,小聲道:“我們在這綠绮宮,又有誰人聽見,左不過皇貴妃常來這裏走走罷了。”
蓮真手中針微微一頓,不由自主的向門口望了一眼,輕聲道:“她也有兩天沒來了。”
寶貞笑道:“皇貴妃來我們這裏多了,我倒沒有以前那麽怕她了。”
蓮真抿唇一笑:“你從前很怕她麽?”
“當然啦,我每次見她比見皇後和麗妃還緊張,她就是不說話兒,靜靜的站在那裏,便叫人大氣也不敢出一下。”寶貞微微歪着頭,突然又道:“皇貴妃對主子倒真的挺好的。”
蓮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日在後院梅花樹下那一抱,耳根有些微微發燙,卻若無其事低下頭去,繼續繡着手中的花兒:“你又知道了?”
“瞧主子這話說得,我又不是瞎子,再說了,就瞎子也還能看出來呢。”寶貞得意的道:“我覺得呀,皇貴妃定不是只看着桑蓉姑姑的面兒才這麽對主子好的,小主從小到大都招人疼,招人喜歡,人緣兒特好,這回就算被奸人害了,終究還是有貴人來相助的。”
蓮真笑罵:“盡是胡扯!”
寶貞望着她,心中喜悅:“這兩日終于見主子臉上有了些笑容,我也放心好些。”
蓮真一怔,唇邊笑意漸漸隐去,半晌,方幽幽道:“若是珠蕊此時也陪在這裏,同你一起說說笑笑的,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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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奴婢不好,好好的又勾起主子的傷心了。”寶貞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正自後悔,橫波卻自外挑起錦簾,滿面笑容的道:“主子,桑蓉姑姑來了。”
蓮真放下手中活計,從炕上站起身來,桑蓉帶着兩個小宮女魚貫而入,見她反而站在那裏,忙跪下去:“請小主安。”
“姑姑請起。”蓮真連忙令寶貞扶起,眼睛卻仍望着簾子出神,桑蓉笑道:“皇貴妃說小主病愈之後無甚胃口,進膳不香,特地讓奴婢送了幾樣菜蔬過來。”
蓮真收回目光,微笑着道:“勞煩姑姑了,回去替我向皇貴妃說一聲,蓮真多謝她惦記着。”
寶貞巴不得她們來了,将剛才的事岔過去,便忙接口道:“正好到午膳的時候了,主子,我去叫小廚房的人将飯菜送來罷。”
蓮真點點頭兒:“嗯,也好。”
桑蓉将東西送到,說是有事,執意不喝茶便匆匆告辭了。蓮真坐在膳桌前,雙手托着下巴,怔怔的看着橫波安放碗筷,寶貞揭開桑蓉送來的食盒看時,裏面卻有一碗韭黃鹿肉絲,一碟翡翠黃瓜,不由得大喜,連忙端到蓮真跟前:“這兩樣新鮮東西,小主必然愛吃,皇貴妃想得可真周到。”
韭黃與黃瓜雖不算什麽稀罕物兒,在這正月裏卻十分難得。皇家夏日有冰窖,供宮廷用冰,冬日亦有火室,專門培育各樣非時令蔬果,供帝後及後宮一些有地位的妃子食用,就這樣一根黃瓜,在冬季至少可以賣到數十兩銀子,價格堪比黃金。
蓮真口味素來清淡,看着那花卉紋銀碟配着那滿眼的鮮綠嫩黃,不覺起了幾分食欲,但心中終究悶悶不樂,揀了幾片黃瓜,吃了半碗紅稻米粥就推開了碗。寶貞只道她還想着那事,甚是不安:“主子,這樣好的菜,你怎麽就不吃了?哪怕是看着皇貴妃的面兒,也該多吃點啊。”
“我已經夠了,你們吃了吧。”
蓮真盥漱淨手畢,回到裏間的炕上歪下,只覺無情無緒,随手拿起一本全唐詩,見寶貞仍是站在那裏不肯走,倒忍不住笑了:“你不去吃飯,這樣跟着我做什麽?”
寶貞癟了癟嘴,可憐兮兮的道:“我惹小主不高興了,哪還敢去吃飯,只好餓着罷了。”
蓮真只得輕聲安慰她:“我沒事,你跟橫波一道去吃了罷,我也好一個人靜靜。”寶貞仍是猶豫,蓮真眼睛看着書:“再不去我可就惱了。”寶貞聽如此說,方出去了。
蓮真心思不在書上,随手翻了幾頁,便撂在炕上那紫檀木小幾上,然後坐起身來,拿了那方帕子,不過繡了幾針也就放下了,正悶悶的坐在那裏發呆,忽聽外間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這時候才吃飯?你們主子呢?”
蓮真心裏一跳,眉梢湧上一絲喜色,方欲站起,想了想又坐下了,作出渾然不知的樣子,繼續繡着那朵蓮花,那手卻微微的有些顫抖。寶貞一邊挑起簾子讓皇貴妃進了內室,一邊悄聲道:“娘娘來得正好,我們小主正傷心着呢,連午膳也沒好生用得。”
蓮真擡起頭來,正迎上一雙透徹的眸子,她起身屈膝請了個安,輕聲道:“見過皇貴妃。”
“起來吧。”
皇貴妃似要伸手拉她,猶豫了一下,手卻伸到一邊拿起炕桌上的那方錦帕,随口贊道:“這繡活精致靈巧,想不到你針線上如此在行。”
“我只是閑着找點事做罷了,入不得娘娘鳳眼的。”蓮真笑容略顯羞澀,轉過頭對寶貞道:“你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寶貞嘴角帶着一抹笑意,歡歡喜喜的出去了。皇貴妃便在炕上的暗花香色緞坐墊上坐下,蓮真親自去沏了茶來,又捧了一個金色嵌寶石葵花盒來,伸手揭開,裏面裝滿了各色蜜餞。
皇貴妃手捧着茶盞,看了蓮真一眼,見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織錦緞袍,如墨玉般的長發只用一根羊脂玉簪随意挽了挽,餘皆披瀉在肩頭,似一個尚未出閣養在深閨的美麗少女,纖巧靈秀,傾世絕塵。她低頭喝了一口茶,這才道:“你也坐吧。”
蓮真默不作聲,在她對面坐下來,皇貴妃又道:“最近臉色倒是紅潤了些。”
蓮真似乎有一絲局促,半晌才輕聲道:“李太醫來得勤,開了好些滋補調養的藥。”
皇貴妃點點頭:“她雖年紀輕輕,但醫道高明,并不遜于乃父。”說着将手中茶盞放下,轉過身來,盤膝坐着,微笑着道:“你每天呆在這裏,也悶得緊了,聽聞你也會下棋,我們走上一局如何?”
蓮真淺淺一笑:“嫔妾棋藝淺陋,若皇貴妃不嫌棄,自當奉陪。”
蓮真在炕桌上擺開棋局,皇貴妃也不推讓,拈了一枚黑子輕輕落下,蓮真素聞皇貴妃精于棋道,便不敢大意,小心應對。兩人走了幾步,皇貴妃突然道:“好好的,為何又傷了心了?”
蓮真擡頭看她,卻見她手裏把玩着棋子,眼睛盯着棋局,似是在認真思索,蓮真幾疑她剛剛并沒在說話,過得一下,才低聲回道:“沒什麽。”
皇貴妃道:“可又是為了那叫珠蕊的宮女麽?”
蓮真鼻間一酸,把頭微微低垂着,皇貴妃道:“生死自有天命,你也無須太過介懷,無論她身前死後,你只盡了你的情分就好了,若一味傷心,死者反倒不安。”
蓮真黯然:“話雖如此,但她跟着我上京,沒過得幾天好日子,反倒受了不少驚吓折辱,如今又不明不白慘死,每每想起,我心裏實在好生歉疚。”
皇貴妃沉默了一下,方道:“她臨終時可有什麽遺言麽?”
蓮真含淚搖頭:“沒有,她只是提了一句想回金陵,可是,別說人了,只怕連魂也沒機會回去故裏了。”
“那麽,以後有機會,把她的靈柩運回金陵也就是了。”
蓮真眼中珠淚瑩瑩,面上卻露出驚愕之色:“她已然被燒化,屍骨無存了。”
皇貴妃緩緩落下一子,輕描淡寫的道:“哦,我叫人将她的屍身調了包,運至城外找了個地方下葬了,因一向事多,忘了告訴你這事。”
蓮真喉嚨似被什麽堵住,看着她,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皇貴妃卻擡起頭:“你輸了。”
蓮真強忍着不讓眼淚落下來,過了好久才道:“我原本就說了,我下不過你。”
皇貴妃微微一笑:“你只是心裏藏着事,心思不在那上面罷了。”伸手端起茶來,蓮真忙阻止:“茶冷了,我去給你換一杯。”
“不用了。”皇貴妃喝了一口,又望了望窗戶:“今日就到這裏吧,我也該走了。”
蓮真有些失望,嘴唇動了動,終是出口挽留:“你不再坐坐麽?”
“不了。”皇貴妃淡淡的道:“雖說皇上允許我過來看你,但走得太多,不是什麽好事,指不定會惹出什麽風波來。”
蓮真見留不住,起身下了炕,在炕沿邊跪下,便要替她穿鞋,皇貴妃來不及多想,緊張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眉心微皺:“你這是幹什麽?”
蓮真面龐微紅,讷讷的道:“你。。。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卻沒有半點事情可以為你做的。。。”
說到此處,頗覺難為情,便不再說下去,皇貴妃語氣緩和了許多:“你無需這樣。”只覺手中一片溫軟柔膩,這才驚覺到自己還握着她的手,便緩緩放開:“改日我再來找你下棋。”
蓮真忽然擡起頭,一雙晶瑩純淨的美眸深深的望着她:“你如此費盡心思幫我,難道。。。難道只是為了桑蓉姑姑麽?”
皇貴妃一怔,沉默片刻,方開口道:“不是。”
蓮真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睑,一縷甜絲絲的喜意卻從心底極深處蔓延開來,過得半晌,才小聲道:“那是為什麽?”
皇貴妃呆呆的看着她,面上露出一絲悵然之色,那雙寒如冰雪的眸子,卻漸漸生了一抹暖意,有一瞬間,她幾乎生了一種沖動,想要伸手輕觸面前她秀美絕倫的臉龐,最終還是戰勝了自己,她微微轉過臉去,輕輕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