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楊枝不敢相信這樣的好運氣就落在了自己的頭上,她穿着一件老舊的碎花紅色襯衣, 一條藍色的七分褲, 腳下踩着一雙在市場裏三塊錢買來的塑料涼鞋,手足無措的站在格子鋪門口。
原先讀書的時候, 她也是整個年級排得上好的标致姑娘,多少男同學每天在她眼跟前晃晃悠悠, 就只是為了讓她多看兩眼。
那時候她可傲了,看不上這些調皮搗蛋的男生。
她有個夢想, 就是去讀書, 去看看大城市,然後掙大錢, 在村裏修一棟房子,一樓可以當成門面,拿來做點小生意。二樓和三樓就自己家人住着。
可是這個夢想,再沒有能實現的那天了。
高一那年,她爸媽就領着她辍學,她嚎哭着抱住自己的桌椅,她尖叫,祈求, 她想要上學,她不想回去。
可是她還是被拖走了, 回村裏相親。
嫁給了村裏修車行老板的兒子。
婚後生活并不好,他們沒有一點感情基礎,真的就是湊活着過日子。
後來, 她那年輕的老公跟村裏的寡婦搞上了。
她是個讀過書的,知道羞恥,過不下這樣的日子。
如果一開始結婚的時候她選擇了認命。
這個時候,反而有了再一次反抗的勇氣。
楊枝連夜跑了,來到了城裏,無親無故,身上揣着幾十塊錢。
她去街邊給人擦過鞋,賣過雜志,現在在一家飯店給人洗碗切菜。
日子苦了一點,但還能過下去。
Advertisement
原本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
可是一個電話,改變了她的一生。
容白正無聊的撥着計算機,原本在港海的時候讓江岩柏提醒自己買手機,結果兩個人都忘得一幹二淨,他現在這個手機除了接收所謂的人物短信之外,簡直一點用也沒有。
不能聯網,單機游戲打的全部通關了,實在沒多大意思。
“請問江岩柏同學在嗎?”楊枝站在店門口,并不敢走進去。
她怕自己的鞋髒了這裏的地毯。
“找你的。”容白敲了敲桌子,還在算賬的江岩柏擡起頭來,看到了門外的楊枝。
他們也是老同學了,但這一瞬間,彼此都覺得十分陌生。
楊枝朝江岩柏笑了笑,那是個卑微的,連嘴角都透露着辛酸的笑容,她不再是以前那個系着烏黑油亮麻花辮的大姑娘了,這才幾年功夫,就被蹉跎成了這副模樣。
江岩柏沖她點點頭,站了起來,招呼道:“你進來吧,別再外頭站着。”
說完,江岩柏對容白說:“這就是我以前說的同學,今天是過來面試的,你看看怎麽樣。”
“成。”容白答了一句。
楊枝這才縮着脖子走了進去。
容白也沒當過HR,他只能先讓楊枝自我介紹。
楊枝之前就一直在心裏打腹稿,這會兒鼓起勇氣看着容白,咽了口唾沫,不過她還是流利的介紹完了自己,沒有打一個結。
“如果你要向客人推薦這條項鏈,你會怎麽說,讓她買下來?”容白問道。
楊枝愣住了,她看着這條做工很好的珍珠項鏈,楊枝分不清真假,只能硬着頭皮說:“這條項鏈很好看,很适合你,特別稱膚色,你戴上才好看呢,要是皮膚沒有你的好,戴着都顯黑。”
她這段話說的很流利,并沒有結巴。
容白點點頭:“行,你什麽時候能來上班?”
楊枝愣住了:“這就……過了?”
“我是招員工,又不是找教授,沒那麽難。”容白笑了笑,“你是江岩柏的同學,所以我願意相信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楊枝還是不敢相信,她張大了嘴巴,又問了一次:“真的可以嗎?”
容白點頭:“可以,你看你什麽時候有空吧,對了你這身衣裳也不成,我這邊買的有工作服,你穿什麽碼的?”
楊枝咽了口唾沫:“我穿小號的。”
“那行,你會化妝嗎?”容白又問了一句。
楊枝搖搖頭。
她哪裏有化妝的工夫,而且化妝品可也不便宜。
“行。”容白在店裏化妝品的櫃子裏組了一套化妝品,他讓楊枝坐在椅子上,面前就是鏡子,“我給你化一次,你自己記住啊。”
容白自己也不太會化妝,但是好歹見過女性朋友化妝,還算是知道步驟。
以前學校主持節目的時候,他也是需要化妝的。
楊枝老老實實地坐着,認認真真地看着,她看着容白那雙修長潔白的手在自己臉上塗抹。
這是一種新奇的體驗,嚴格來說,楊枝今年才十八歲,還是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正是情窦初開的時候。
只是她的感情生活,早早的開始,又早早的結束。
“一個月工資底薪是兩百,賣得多掙得多,月底的時候看績效提成,如果幹得好,一個季度還有獎金。”這算是高工資了,而且現在不講究提成,都是死工資,一個月就拿那麽點。
大商場到是有提成的慣例,不過也只是部分櫃臺,所以就連商場裏的大部分員工也不太熱情,你愛買不買。買了,她也拿不到錢,不買,她也沒有損失。
楊枝睜開眼睛,鏡子裏的她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原本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嘴唇也塗上了紅色的口紅,口紅微微暈開,嘴唇像是花瓣般綻放。她一邊看着這樣的自己,一邊忍住流淚的沖動。
“還差一個收錢算賬的。”容白沖江岩柏說道。
江岩柏想了想:“上次來面試的一個男孩看着還成。”
容白也想了起來,來面試的大多數看起來形象都不太好,那個男生算是不錯的了,實在沒有給容白挑選的餘地:“就他吧。”
男生叫李志鵬,也是初中畢業就沒讀書了,之前在小賣部當收銀員,人看起來還是比較老實。
容白把人叫來,又跟李志鵬說了些規矩,也是提成制,鋪子裏掙得越多,他能拿到的也就越多。
容白還把兩人都帶去做了頭發,全身上下都捯饬了一遍,看着倒也還不錯。
員工有時候也相當于門面的一部分,長得好看總是要占些便宜。
前頭一周,容白和江岩柏還是在店裏,讓兩人熟悉怎麽接待客人,記賬也有另一套方法。
等到兩人的熟悉了,容白和江岩柏總算可以抽身,去忙別的事。
“這件怎麽樣?”容白問江岩柏。
兩人現在在商場看衣服,江岩柏的衣服都是休閑裝,而且不知道穿了幾年,樣式都老了。出去談生意不太像樣子。
江岩柏看着容白舉着的西裝,他分不清西裝的好壞,只說:“你覺得合适就行,我都可以。”
容白笑道:“這是穿在你身上的,又不是我身上,不好看我又沒損失。”
江岩柏接過西裝,準備去更衣室試試,臨走前對容白說:“你總是為了我好。”
容白哼了一聲,坐在凳子上等江岩柏出來,江岩柏就是這樣,表面上看起來像個悶嘴葫蘆,但是偶爾,那麽極少數的時候,他也會說甜言蜜語。
容白給江岩柏選的是黑色西裝,現在西裝款式還少,較為傳統,大街小巷穿西裝的都是黑色。容白也就沒選別的,不然穿出去了,說不定還要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感覺有點不舒服。”江岩柏一邊說一邊走出來,他不舒服的調整領口,他感覺西裝把他整個人都勒住了,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容白看着江岩柏走過來,有一瞬間的愣神。
江岩柏穿西裝的時候,是真的好看。
容白支着下巴欣賞着。
西裝将江岩柏的身材勾勒的恰到好處,他高大健碩,眉眼深邃英俊,穿着西裝又有一種禁欲似的美感。
容白很少能見到穿西裝比江岩柏更好看的人。
他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就這件吧。”容白擦擦嘴角。
江岩柏倒是沒注意到容白的動作,他現在渾身都不自在,扭頭的時候,襯衣的領子就勒着他的脖子。
但是竟然容白發話了,江岩柏是不可能拒絕的。
容白讓服務員來剪掉了吊牌,又去前臺付好錢。
“你去談的時候,千萬不能露怯。”容白有一次叮囑道。
江岩柏點頭:“我知道。”
今天正好是江岩柏要去和本城的車隊談合作的日子,他們的想法是先建立起周邊幾個比較大的鄉鎮和城裏的運輸網。
現在路還是老路,這邊也全都是山,山路就更不好跑了。
如果是高速公路,大約一個小時就能到。
現在跑土路,卻要四五個小時,要是路上遇到點小事故,一天也是有可能的。
為了送件東西,專門坐車顯然是不方便的。
江岩柏和車隊的隊長約好了在茶樓見面,這種應酬一般都是在酒桌上才能談攏。
現在只是提前探探底,到了晚上才有一場硬仗要打。
容白則是去看合适的鋪面,這回和格子鋪可不一樣,不是一個鋪面的事兒。
比較大的區域都得有一個鋪面,還要招人,還有快遞員。
初期投資就很高,這還只是榕城一個四線小城市,要是再大點,容白都感覺自己有些吃不消。
家裏的錢估計一分也留不下來,格子鋪雖然掙了些,但那點錢實在不夠看。
或許對普通人家來說,格子鋪的收入已經足夠他們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可是一旦遇到了事,那點錢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容白在路邊上買了一個餅,又買了一袋豆漿。
這個一袋豆漿實在是有些奇怪,但是現在塑料杯的成本價還很高,一杯豆漿也不過兩毛錢,商家就想了個辦法,灌進長方形的塑料袋裏,再把袋口系個死結,吸管就從袋口插進去。
方便,也省成本。
果然不管是哪個年代的人,都很有些小智慧。
容白跑了幾家鋪面,心裏還是滿意的,快遞店不需要太大,比較小的鋪面就成。
他看的幾個鋪面都是位子不太好的,面積也不大,但是價格便宜,周圍交通算不上差,也不會太偏。
他記在本上,打算再多跑幾個鋪子,價比三家,現在他手裏的錢也不多了,還是得省着點。
容白嘆了口氣,他以前哪裏為錢的事煩過心呢?
他以往對錢根本沒什麽概念,他的錢來得太過輕易。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錢有多重要。
有錢,才能填飽肚子,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不對着自己想要東西流口水卻不敢問價,容白以前不懂,他不把錢當錢。
以前在他眼裏,錢就是一個符號,一串數字。
多了還是少了,并沒有什麽分別。
等容白把所有聯系上的店鋪全部看完,再去考察了周邊的環境,就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
就是這樣,都才跑了一個片區。
生意是不好做的,容白此時才明白這個道理。
他當年看着爸爸和江岩柏的生意越做越大,打心眼裏覺得做生意簡單。
卻不知道想要成功要付出多少努力,要吃多少苦。
只有自己經歷了,才知道一切得來不易。
容白還要等江岩柏從酒桌上下來,就沒回自己家,直接去了江岩柏家裏。
喬老太他們都已經睡了,容白放輕了腳步,做賊似的走進去,換上拖鞋。又去衛生間洗漱了之後走到江岩柏的屋裏。
他原本是準備等着江岩柏回來,可是等着等着,他就睡了。
太累了,腿又酸又疼,躺下去就不想再坐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容白聽到了動靜才睜開眼睛,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睜開眼睛去看。
江岩柏正在脫西裝,把這件一板一眼地西裝用晾衣架挂起來。
看見容白醒了,江岩柏很有些自責地說:“你醒了?我應該更輕點。”
容白擺擺手,他打了哈欠,眼睛看着又要閉上了,他問:“事情談的怎麽樣了?順利嗎?”
江岩柏一身酒味,他把西裝拿出去挂在陽臺上散味,又去接了杯水遞給容白,這才說:“談的還好,那邊說是最近山路不好跑,在我們的價錢上又提了兩百。”
容白搖搖晃晃地點頭:“可以,五百以內都能接受。”
“我跟他們說的下個月開始。”江岩柏看着容白,他現在就穿着條四角內褲,正在往腿上套睡覺時穿的運動褲。
容白又躺了下去,他咂咂嘴:“成。那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鋪子。快睡吧,我困了。你去洗個澡,一身酒味。”
雖然被嫌棄了,但江岩柏還是聽容白的話老老實實去洗澡。
他打熱水的時候才發現家裏的熱水器已經換了,還有不少小東西,以前就壞掉了,原先是沒錢,舍不得換。容白來了以後,一點點的,都發生了變化。
江岩柏的心裏滑過一道暖流,他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劇烈,越來越快。
砰砰砰地,讓他頭皮發麻,幾乎喘不上氣來。
江岩柏輕手輕腳地躺進被子裏,黑暗中只有他的心跳聲越來越大。
他不知道怎麽辦,近乎手足無措地看着容白。
他有滿腔的愛意想要表達,可是這愛意像是一頭猛獸,兇猛又貪婪。
江岩柏害怕吓着容白。
他愛上了一個男人,多麽令他恐慌的一個認知。
江岩柏越是愛容白,就越是不安。
他想把容白捧在手心裏,放在心口處。
可是容白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生活,有父母家人。
這條路太長,太暗,太艱辛。
江岩柏舍不得。
或許他會一輩子守着這求而不得的願望。
看着容白結婚生子,建立自己的家庭。
又或許他甚至等不到容白結婚生子的那一天,容白又會離開他。
可是這段時間是真的,他們的相處是真的,容白這個人,也是真的。
這就夠了。
這段記憶足夠支撐他度過這漫長的一生。
江岩柏看着容白的睡顏,他第一次放縱自己內心的渴望。
他低下頭去,如朝聖般緩慢又虔誠的親吻容白的額頭。
這就夠了,江岩柏對自己說。
他別無所求。
接下來的半個月,兩人累死累活,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總算是把店面盤好了,也不需要裝修,這些店也不是新弄好的,搭了兩張桌椅就可以直接開張。
至于快遞員和員工倒是好找,自從挂上了招聘的牌子,每天進店的人絡繹不絕。
江岩柏和容白只是面試了坐店的員工,至于快遞員,也是交給坐店的去管。
快遞員沒有底薪,他們是幹得多掙得多,送出一個件,不管大小都是五分錢的提成。
每個人身上都帶着一個小本子,上頭寫着自己的名字,後頭還有小格子,優良中差,這是服務态度。
每個月的績效也要看本子。
送出多少件,就要有多少次評分。
雖然說還是有偷奸耍滑的人,不過從大範圍來看,這部分人還是少數。
一開始的時候,經常都會有問題出現。
比如丢件了,或是物品損壞了。
還有那種寄個玻璃制品卻沒有仔細審查,沒有包裹厚實導致破損的。
江岩柏和容白忙得焦頭爛額,他們兩也沒什麽經驗,還是摸着石頭過河。
頭一個月,別說掙錢了,自己還虧了不少。
容白有些洩氣,他和江岩柏坐在店裏吃午飯,怎麽也沒胃口,容白接二連三的嘆氣。
江岩柏問:“怎麽了?你吃點東西,別餓着肚子。”
“我覺得我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容白愁眉苦臉,他第一次否定自己,“什麽也幹不好。錢沒掙到,還虧了這麽多。”
江岩柏也停下給容白夾子的筷子,寬慰道:“這是正常的,做生意本來就是有虧有掙。雖然我們現在虧了,但是之後肯定會好起來。”
容白一聽就知道江岩柏這是在安慰自己,他皺着眉頭:“本來以為是個好買賣。”
自己可以掙錢,還能給別人提供便利,創造就業崗位。
讓文化程度低的人也能靠努力程度掙錢。
容白覺得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是個好買賣。”江岩柏沖他笑了笑,“現在大家都在說快遞這件事呢。”
雖然說出來的話有好有壞,但至少說明大家都是關注這件事的,這就是好事。
容白嘆了口氣:“算了,不說這個了,開都開了,也沒有中途撂挑子不幹的道理。我們過會兒去格子鋪看看吧,前幾天有人和我提開分店的事,也想做這個生意。”
快遞這邊現在還不能掙錢,格子鋪要是能發展成連鎖店就最好。
江岩柏點頭:“行,你還是吃點東西,事情還多呢。”
容白這才艱難的刨了幾口飯。
這時候的容白陷入了一種自我否定的循環裏,他覺得自己是能力不足,幹不好這事兒。
雖然他沒和江岩柏說過,但他身上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江岩柏沒多少錢,但是為了快遞這件事,江岩柏把自己所有的存款全部壓了上去。
如果虧了,不僅是自己血本無歸,江岩柏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容白他爸是有名的成功商人,男人也是商界的最年輕的成功企業家。
容白自認為自己耳融目染之下,肯定是有做生意的天賦的。
可是現實就這麽狠狠敲了他一悶棍。
——他沒有天賦。
甚至他知道快遞行業以後會多麽紅火,他占盡了先機,卻還是焦頭爛額。
如果換一個人,哪怕只是個普通人,了解快遞行業的流程。
再擁有自己一樣的資産,一定會比自己幹得更好。
容白垂頭喪氣,就是江岩柏想盡千方百計逗他笑,他還是扯不開嘴角。
“別想了。”江岩柏拉住容白的手,看着容白的眼睛,“就是真的做不下去又怎麽樣?也不過是從頭再來而已。”
容白吸吸鼻子,他搖頭道:“我只是想不通,別人能做到的,為什麽我就做不到。”
江岩柏像長輩一樣安撫着拍了拍容白的頭:“別人是誰?你又知道別人做事的時候要吃多少苦?說不定比我們現在慘得多,別想了,會越來越好的。”
容白點點頭,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把江岩柏的話聽進去。
不過是成功還是失敗,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