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變化
1981年的夏天,羅于平和高雲帶着羅絲絲在長水中學報了名,認識了羅絲絲的新班主任——一個帶着眼鏡的四十多歲的男老師,俞豐林。
經過一年的嘔心瀝血,羅絲絲取得了語文96,數學99的好成績,在小學同學中名列第二,第一名是班長彭濤,總成績比羅絲絲高兩分。他們的成績在大鼓村是響當當的,是值得老師為他們驕傲的,但是放到整個長水,卻是毫不起眼。光是長水縣幾個小學中就不乏雙百分,那才是真正的尖子生。
不過,這不妨礙羅家夫妻炫耀。
自從知道成績後,只要和羅絲絲一起出現,別人的寒暄總會以“哎呀,你們家絲絲成績那麽好,以後肯定要考大學有大出息的”開場,然後無論高雲還是羅于平就會看似謙虛實則驕傲的笑:“哪裏哪裏,我們家絲絲也就讀書還行,哪裏像你們家孩子那麽聽話啊……”
如果人家沒有提到羅絲絲,高雲就會貌似不經意的煩惱:“唉……我們絲絲才十二歲,去縣城那麽遠的地方上學,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我真擔心啊……”而羅于平一般先漬漬兩聲才抱怨:“我們家那婆娘,就是瞎操心,絲絲住校有老師管操心啥,那麽好的學校……我們那會兒飯都吃不飽還不是過來了,現在還張羅着給她做什麽小書桌……”
整個暑假樂此不疲,羅絲絲的配合十分簡單,乖乖巧巧的跟着大人,“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叫一聲,然後就不需要出聲,全場由羅爸或者羅媽發揮就可以了。
其實她的心裏遠沒有外表表現出的平靜。
上輩子的同一時間,名叫羅絲絲的十二歲小女孩應該在破破爛爛的家裏掃地擦桌子做飯洗衣服,或者打豬草喂鴨子帶小孩,偶爾還要跟着下田幹活。面對外界的變化,她既感不到迷茫也體會不了命運轉動的感覺,因為她什麽都不懂。所以顯得那麽麻木,和周圍十幾歲幾十歲的人一樣麻木,在她才十二歲的時候仿佛就已經看到了五十歲的自己而毫無期待的麻木。
奇妙的滋味在心底滋生。
可惜沒人能同她分享自己的感受體會。
過去的一年,大鼓村的變化也不小。羅絲絲記憶中的柏油馬路和汽車招呼站修好了。這條柏油路寬僅2.5米,它連接了比長水更偏遠的幾個縣城,途經九盤山所在的高丘縣,穿過長水,和通往省城的混凝土大馬路連接。河邊院子的住戶和這條柏油路隔水相望,靠着新搭的石板橋連通。
在上水的下游,離河邊院子五六分鐘腳程的柏油路邊豎起一個簡單的牌子表明這裏是汽車臨時停靠的地方。牌子附近出現了水果攤和副食攤。
汽車的轟轟聲時而響起,鑽進河邊院子并不嚴實的大門,帶來了噪音和塵土,以及逐漸上漲的人氣。
眼熱羅家生意的人也在路邊擺上了小攤檔:兩根長凳或者兩塊石頭搭張木板,上面擺上了要賣的商品。
大多數是水果和副食。
副食中最常見的又是煮雞蛋、瓜子、花生、餅幹、花卷、包子、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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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在大鼓村這邊,去親戚家走禮,揣幾個雞蛋或者一包白面饅頭都是合适的,體面點的送白糖紅糖,或者一提兜水果什麽的。
河邊院子前的攤子生意都還行,雖然這條路才剛剛通行,但是來往的車輛一點兒也不少。現在河邊院子的人出行,只要在門口等着就可以搭車,不用披星戴月深一腳淺一腳的趕路。尤其從招呼站到縣城這截,柏油路選擇的是直線距離,大大縮短了路程。去縣城的車程才20分鐘,以前走路都要兩個多小時。
總之新路帶來的影響是喜超級大于憂。
河邊院子的農民都去做小生意了,田裏的地怎麽辦?公社不管嗎?
沒辦法,公社已經變成了大鼓村村民委員會。不對,其實早就是這個名字了,但是人們口口相稱的還是公社、生産隊的稱呼。去年,遲來的春風終于吹進了長水,連同附近的縣城一起徹底廢除了土地的集體使用制度,改為家庭承包責任制。村民們不耐煩聽那些嚴肅沉悶的專業詞句,所以負責解釋的馮衛國翻譯出來就是:“按人頭分田,田還是國家的集體的,但是歸咱們自己用,想種啥種啥誰也不管,只要是自己分的地,但是地裏的收成必須按國家規定交稅,不交或者沒交夠的可能罰款可能沒收天地。當然你要是不想種地也可以,轉給別人種就行了。”大體上是這個意思。
羅絲絲知道,在外面的世界,這早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可是在大鼓村、在長水、簡直如開天辟地一般。
村民開會前後,人們嘴裏談的全是它,有興奮的有迷茫的有無所謂的有咒罵的。
他們都是普通的村民,百分之九十不識字,不知道這個政策是好是壞,看不出未來偉大的前景。他們經歷過最激情的歲月,也經歷過最殘酷的歲月,他們緊緊想握住手中已經有的東西,讓他們免于挨餓受凍,安穩度日。
反正最後一次開會時,全村沒有一家不種地,就算羅于貴也沒把自己家分到六畝地租給別人,反而找雷根把村裏的一片荒地租了下來。
他學的是羅于平。
羅家菜攤的菜源來自十裏八鄉,有的農民給他送過來過稱收錢,但大部分都是羅于平推着車自己去收。羅絲絲升上六年級時,羅于平就完全放棄了田裏的活計,白天上午去縣城出攤,下午往返于各地收菜。風吹日曬從不停歇。
新的政策一出,羅家連同三個孩子一共分了十畝地,羅于平決定全部用來種菜。這還不夠,又在村子裏租了二十畝,預付的租金加縣城裏新租的攤檔幾乎花去了家裏全部的現金,除了三個孩子的學雜費,差點連買菜的錢都付不出。
羅于平的魄力和野心讓羅絲絲震驚。
她的爸爸,老實的,不善言辭的,對一切陌生的人或事物都懷着抗拒和警惕的爸爸,什麽時候改變的?
還有她的媽媽,和氣到有些怯懦的高雲,居然為了羅于平的決定和他大吵一架,連“離婚”“不過了”的話都出來了。
哦,羅絲絲不是認為羅于平是錯的,也不是鄙視高雲,她只是純粹吃驚于高雲的膽子,要知道以前她從來沒有和羅于平大聲說過話,在家裏,連最小的羅文康都不怕媽媽。
當然,和羅絲絲擠着睡了兩晚上,第三天兩口子就和好了。
家裏變化最小的反而是兩個弟弟。
也許他們也有變化,但是羅絲絲對前世幼年的記憶太模糊太少,所以無從比較。而且兩個男孩,一個才小學五年級,一個才小學三年級,未來有無限可能。
由于家庭的經濟現狀,羅絲絲的行李必然顯得寒酸。
長水中學不是鎮上的學校,對比省城或者沿海是個窮地方,但對比園裏鎮對比大鼓村對比河邊院子絕對是繁華洋氣了。
過去的一年裏,它的變化絕對比大鼓村巨大好嗎。
羅于平和高雲忙着田裏的事把羅絲絲連同行李送到宿舍就走了,多餘的叮囑一句沒有。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就被同宿舍的女孩兒們歸進了窮人行列。
沒有大放厥詞或者冷嘲熱諷,更沒有明顯的孤立。直到開學一個星期後羅絲絲才發現自己的所屬陣營。
有意無意的,家庭條件好的湊堆,家庭條件不好的成群。
長水中學沒有快班慢班之分,每一個班的平均成績在入學初都是一樣的,關鍵看帶班的老師。新來乍到的初一生們還不懂其中的門道,他們激動興奮的觀察新的環境,小心翼翼的與同學老師接觸,一切都還陌生。
羅絲絲所在初一五班,一共有32個人,開學第一天發書,指定班委。是的,指定班委!民主選舉什麽的連影子都沒有,班主任俞豐林對着花名冊直接任命:班長高虹,副班長向雲海,學習委員梁茵茵,文娛委員……
值得紀念的是羅絲絲撈了個生活委員。
這說明她在班上的成績不算差嘛,呵呵。
更妙的是生活委員基本是個擺設,勞動委員還要監管每天的衛生周末的大掃除,體育委員還要聽體育老師使喚,組織大家出操,就生活委員最清閑。
羅絲絲絲毫不嫌棄這個職位,她正希望多點自由時間。
新的學校男女生比例比小學适當多了,男女同桌。開學第一天的下午,羅絲絲一坐下就發現桌子中央多了一條鉛筆畫出來的線。
同桌的董嘉警告道:“誰都不準越過這條線。”
從來沒享受過如此待遇的僞少女羅絲絲頗為無語:“要是我越過了呢?”
董嘉哼了一聲沒回答,大約覺得沒有說出來的威脅更有效,可是羅絲絲覺得這個小孩好幼稚,他既不是警察又不是學校財務部的主任,憑什麽?羅絲絲把董嘉的話當成耳旁風。
下午的課是一節歷史,兩節數學,最後一節體育課。
每一個階段都有每一個階段的特點,入學以來,包括班主任在內的見過的老師開場白都是初中和小學不一樣了。到底哪裏不一樣,每個老師說的都差不多,挺有道理。羅絲絲不想浪費自己家交的學費,努力讓自己的思維進入老師的世界。
“現在把書翻到第三頁,跟我讀……”
然後……
“啊——”羅絲絲的痛呼淹沒于朗朗書聲中,她怒視董嘉。
董嘉:“哼。”把圓規放回文具盒。
卧槽,這小孩太兇殘了,火星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