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傾城逆水間(二)

京城內城,東富西貴,以正穿皇宮的中軸幹道為界,達官貴族聚集于西側,偏北為各部官衙和官宅,偏南是大片私邸,城東邊則是繁華街市和殷商富賈大宅交錯,尋常百姓住在內城的極少,大多在外城混居。

在一片青灰色澤的官宅之中,間或點綴着幾處暗紅高牆,不管是威嚴碩大,還是樸素沉悶,俱無人敢輕視,那出衆的高度和與宮牆同等的顏色昭顯着身份的尊貴,這些是宗親王府,必是封王才可獲的皇室儀制,便是顯赫如容成家也不敢在此方面造次。

我此時就是身在這樣一處紅牆之內,園子很大,我輕車熟路的奔了一處水榭,一路都沒看見人,心裏知道要見的人一定已經到了。

果然才一邁進回廊,就有一個青衣身影迎面走來,見了我一愣,随即綻開和煦一笑:“落影。”

黎原,親傳弟子中最得唐桀真傳的那一個,與我一樣,他在傾城之內并不擔任職務,幾年來卻實際上替唐桀掌管着大小事務,和我一明一暗,搭配得恰到好處。

許多人都認定他會被唐桀指定為下一任城主,盡管二人都不曾否認,但我知道不會。

因為他不光是黎原,他還是沈霖,睿王沈霖,這座紅牆大宅的主人。

景夏王朝,建朝一百四十九年,自建元帝打下這片景氏江山至今,歷經六帝,疆土逐代穩中有張,內有沃土遼闊,邊有險關堅固,百姓安居,四方和睦。

當然,這是天下人看到的部分。

比起元、成、安、平四帝均在位二十五至四十年不等,先建德帝僅在位十年便英年早逝,給這份綿延百多年的穩固平添了波瀾,自那個突如其來的國喪降臨之日起,這一派平定安和就已暗存了隐患。

先帝亡時膝下唯一子嗣年僅十歲,幼帝登基,朝政旁落,盡管薛太後垂簾,薛家卻沒有能力大權獨攬,反而讓朝內的明争暗鬥愈演愈烈,分姓割據,搶權奪勢甚嚣塵上。

大夏朝三大家族中,以容成家最為勢高權重,三朝重臣,兩代官至內閣首輔,位極人臣數十年,又是皇親驸馬之家,內政外務大權在握,根基極其深遠。照理,顯赫不足二十年的薛家本無力與其抗衡,先帝在時,薛太後甚至都不是皇後,只是在最後一刻,薛家意外得到太子,這才放手一搏,聯合傭兵宣誓輔佐幼主的睿王從容成家手中奪得半壁大權。

睿王沈家一系并非皇族,而是因其祖先的開國功績,自大夏朝建朝起便冊封的唯一的異姓王,在南方有封地,在京城有王府,地位超群,世襲罔替。沈家世代守着祖訓,只富貴不顯赫,子不入仕,女不入宮。即使是後來被容成家一門獨大多年,也未曾出頭相争,可見其門楣森嚴。

所以建德末年沈家的突然傭兵表态,盡管并沒有給出公開的解釋,但所有人都猜測是建德帝的授意,也只有景夏國君才能暗授兵權,并讓沈家打破誓守了百餘年的祖訓。

建宣六年,宣帝十六歲大婚,說是大婚,卻沒有立後,因着容成家與薛家的相争不下,後位虛懸,只草草納入妃嫔十數人,多為名門權貴之女,沈家照例不在其中。

建宣十年,宣帝弱冠親政,內閣首輔容成耀趁機請宣帝下旨,以預防藩王傭兵做大為由,要求沈家依祖訓交還兵權,老睿王随後交權告老離京,其子沈霖留京世襲,卻已是虛位閑職,朝堂上辛苦制衡十年的沈家一朝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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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眼水邊的那個人,我對着沈霖淡笑:“我來晚了麽?”

“還好,”他側頭朝身後示意,看我的眼神有一些深邃,“他在等你。”

我點點頭,刻意忽略了沈霖想要傳達的內容,越過他往那個身影去。

素袍白衣,長身玉立,微風中袖袂翻飛,筆挺堅毅的背影伫立,有一種不需要回頭就散發出來的冷峻傲然,讓人敬畏,又貪戀。我沉默着,盡管知道他一定早聽到我走近,依然沒有開口,仿佛是在等他的吩咐,又仿佛只是為了能在他身後站一會兒。

許久,他的聲音淡冷襲來:“為什麽這麽做?”

并不意外,從被叫來,我就知道會有這個問題,只是當他真的這樣問出來的時候,心卻意外刺痛。

我寧願他問我憑什麽,寧願他暴跳如雷或是咬牙切齒的責罵我,我早知道自己那樣做一定會惹惱他,一定打亂了他的一些計劃,毀掉了他的什麽籌謀,我沒有想過代價,卻知道必須要去承擔後果。

然而他竟然只是這樣頭也不回,清清冷冷的問我為什麽,雖有薄怒,卻無波瀾,仿佛在說一件極尋常的事,居高臨下的等着我給他一個解釋,這讓我忽然就開始覺得失望。

一片寂靜中,我盯着這個背影,逐漸失去了長久以來的克制和隐忍,任那失望一點點的蔓延開來。

于是我決定給他一個答案,不管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明知故問。

慢慢的上前兩步,我吸一口氣,從背後抱住了他。

“你要知道為什麽,”我閉上眼,聲音空徹,“因為我愛你。”

有一些事,隐藏的時候覺得沉重,成真的時候又難免虛幻,頭很快開始發懵,我想我是瘋了。

這個身軀是我多年來的夢想,把臉貼上他的背,心裏湧起泛着心酸的歡喜,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邁到了這一步,我感謝他沒有轉過身,沒有推開我,否則我一定沒有說出口的勇氣。

然而我的歡喜并沒有持續過一個瞬間,多年習武的經歷敏銳的告訴我,盡管懷裏的這個身軀偉岸溫暖,卻是僵直堅硬,無論是我的舉動還是話語,都仿佛一頭撞入了虛空,半點不曾到達他的身邊,與我的微顫形成極端對比的,他的氣息心跳穩得沒有一絲雜亂。

與此同時,他的聲音很淡:“放手。”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沒有驚訝和遲疑,也沒有迎合或排斥,什麽都沒有,盡管我看不到,但我想,他開口的時候大概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倔強的想要堅持,不相信他會無情到這個地步,然而很快他的聲音就失去了最後的溫度:“不要逼我傷你。”

被扯離他身體的時候我沒有抗拒,只是怔怔的對上他轉過來的墨色雙眸,看着那深不見底的瞳仁映着粼粼波光閃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搖搖欲墜,先輩給了他俊美絕倫的外貌,也給了他生來王者的氣質,讓他爽朗談笑的時候如和煦春風,淩厲狠絕的時候又像刺骨寒冰。

他看了我一會兒,少頃微微一嘆:“落影,你跟在我身邊有四年了吧?”

并不等我回答,他盯着我道:“夠久了。”

我聞言愣住,身上幾不可覺的抖了一下,心裏倏然驚醒,他是誰,早在我跟在他身邊以前,他周圍就已是花團錦簇,日日都有無數女子将戀慕心思或明或暗的放在他身上,多少美人鹄候垂幸,只求他的駐步一瞥,以他的身份和閱歷又怎麽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思。

暗夜的劍痕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我沒有給自己留下否認的餘地,我想,大概從我殺容成潇手起劍落的那一剎那,就已闖下了禍。如今他問我為什麽,并非要聽我的解釋,而是想給我一個掩飾的機會,一個能繼續留在他身邊的機會。

我自作聰明的給自己的失控找了一個堂皇的借口,殊不知他才是失望的那一個。

就在我開始忐忑,想要說點什麽的時候,他的話已然出口:“落影,從今天起,你不用再跟在我身邊了。”

心裏一緊,我驟然驚悸:“為什麽!”

他半眯了眼睛不說話,深知他的說一不二,恐懼占據了我,急忙上前一步:“不要!”

他此時才皺了眉:“這件事,我會讓沈霖跟闌珊解釋,你回到傾城去,以你的能力身手,在江湖中會大有作為。”

“江湖?”我愣一下,聲音突然就有點抖,“我去江湖做什麽?我用了六年的時間,只為了跟在你身邊,又用了四年努力追趕你的腳步,你根本不知道我放棄了什麽,因為有你,我才是落影,不然什麽江湖傾城,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這樣對我,”我咬一下唇,想着要挽回,又不知道到底該說什麽,“十年過去,我比不上一個容成潇麽?你知道她——”

“落影,”他打斷我,表情很淡,“不要讓我說出難堪的話來。”

“是怎樣難堪的話呢?”絕望湧上來,我輕聲,“我沒資格與她比?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對不對,趕我走,只是因為我說出來了。你身邊那麽多女子,哪個不口口聲聲的說愛你,你能見一個寵一個,為何單容不下一個我?”

“既然知道是見一個寵一個,就不要說愛,無論十年還是二十年,那是你的事,”他語氣淡如清水,卻又字字清晰,“我不愛人。”

“她也不愛你!”我顫抖着沖口而出,“她心裏頭心心念念都是別人,半點也沒有你!憑什麽我等了十年等不到,她卻可以名正言順的站到你身邊去?我就是恨不得她死得再難看一點!”

他面無表情的聽我說完,默然片刻才道:“既然你一定要問,就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殺容成潇的時候還同時殺了一個男人?他們的事從頭到尾我都很清楚,我都沒有插手,誰又容許你來橫生枝節!”

仿佛擔心我不相信一般,他說這話的時候直盯着我:“少了一個容成潇,至少毀了我兩年大計,有多少人和事都要跟着變!不要逼我追究,這些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念你多年不易,能寬容至此,已經很寵你了。”

他的目光愈發淡下去,淡得仿佛已經不再看我:“不知道你是在以什麽身份去要求更多,又是在以什麽樣的身家背景去與我身邊的女人比。”

我再沒有說什麽的力氣,怔怔看着那個白色的身影轉身離去,漸行漸遠,周身剩下的只是自取其辱的悲涼。

十年之後,他告訴我,他不愛任何人,而我,甚至沒有愛他的資格。

他說,不要逼我傷你,原來是這樣的傷。

留給我這個冷漠背影的,是站在天下頂端的景熠,這個王朝年輕的帝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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