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4/桃兔泉
我們到達的第二個地方,和望若相反。望若是永遠的白晝,這裏卻是永恒的黑夜。
咚,咚,咚。
黑暗裏回響着沉悶的敲擊聲,似乎有誰在敲打什麽東西。
低垂着頭的酸漿果散發着柔和的金光,奶白色的蜻蜓靜靜停在葉子尖。
咚,咚,咚。
“诶,有人來了啊。”老舊的井旁,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動物擡起頭,它的前爪還抱着一根木質榔頭,上面沾了些許白沫。
我仔細看清它,不由嘆道:“好大的兔子。”它的耳朵十分漂亮,長長彎彎,十分優雅的弧度,在溫和的夜風裏輕輕飄浮。
“啊,夜晚的風,總是有特殊的氣味呢。”兔子仰起頭,眯起粉色的眼,沉醉地說道,它又掄起榔頭,用力捶打井中的什麽東西。
我又向前走近了些,才發現那不是口井,是一個石砌的大盅子,裏面躺着雪白的面團,在榔頭的敲打下逐漸變得柔韌。
“夜晚的風?可是這裏不一直是黑夜嗎?”我如此問道。
“請稍等。”兔子繼續掄動榔頭,不一會,我們的頭頂響起叮鈴鈴的輕響,十分悅耳,不一會,黑色的天幕下開出一朵朵閃爍着淡粉光芒的桃花,它們在夜色裏笑着,叮鈴鈴旋轉,然後變成一片片紅色的雨,翩翩地在風裏舞蹈,落到地面的時候就化作清水,一汪,一汪,彙集成泉,映出兔子的身影。
我面前的兔子向泉水裏的兔子打招呼,“嗨,你好啊。”
泉水裏的兔子向我面前的兔子搖爪子,“哈,你好吶!”
然後,泉水裏的黑夜開出桃花,黑夜裏的桃花飛成紅雨,桃花下的紅雨化作清泉,清泉裏映出另一只兔子的身影。
它們互相問好,一齊打面,咚咚的響聲,還有桃花叮鈴的笑聲,從很近的地方,傳到很遠。
兔子對我說:“我們的黑夜,就是黑夜。我未曾聽說過其他什麽,不過我們除了黑夜,還有桃泉,黑夜的時候一個兔打面,桃泉的時候跟其他兔聊着天打面。你們也是這樣嗎?你們那兒的桃泉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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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語塞,望若沒有“桃泉”。
我如實回答:“我在的地方連黑夜都沒有,只有白晝。”
兔子問我:“白晝是什麽?是你們的桃泉嗎?”
我搖頭,“不是,我在的地方也沒有桃泉。白晝就是你們的黑夜,然後把天的顏色換成白色。”
兔子嘆息道:“啊,原來如此,我明白啦。”
我問:“這裏總是黑夜很無聊吧?”
“總是黑夜?不,我們有桃泉啊。”
“可是桃泉也是在黑夜裏啊。”
兔子嚴肅道:“根本不一樣,你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所以分辨不出它們的區別。”
我急忙換了一個話題,說:“可是你們黑夜和桃泉都在工作,不休息,不累嗎?”
兔子驚訝地說:“累?你在開玩笑吧!打面不是工作,也根本不會累啊。從我意識到我的存在起,就在打面,認識的大家,也都在打面。打面是我們生存的一部分,沒什麽累不累的。”
我說:“這樣的生活很無趣啊,也沒有什麽感情。”
“感情?我不知道你說的感情究竟指怎樣,可是我們是有屬于我們的感情的,要堅持把白面打好,我們可是灌注了很多心血!”
我皺起眉。
兔子看了我一會,拄着榔頭,說:“你看,你才跟我聊了兩句,先是抱怨我的世界只有黑夜太無聊,又指責我沒有情感,整天只會打面很無趣。那麽,請問,關于你那邊的事情,我有表達過什麽輕視和不滿嗎?”
我一怔,它真的沒有,從一開始,對于我,它什麽意見都沒有發表過。
兔子摸摸長耳朵,說:“幾乎每幾年都有不同世界的人從這裏路過,每位客人說的事情都不同,大家也都習慣了,知道有這樣或那樣的事情發生,當然溝通肯定有很困難的時候,也有大肆抱怨或者大加贊美其他地方的話呢。”
我垂下眼。
兔子想了想,說:“啊,說起來的話,你是秀城那邊的襲帶來的客人吧,我以為是他帶過來的,所以肯定是位很聰明的人才對,一開始對你抱了很高的期待。”
“诶?”我有些詫異地看它。
兔子耷拉下耳朵,聳聳肩,“但是現在看來,似乎并不是那麽一回事呢。”
“是嗎......”
“你吶,”兔子放下榔頭,慢慢走到我的身邊,把前爪搭在我的肩上,認真地說,“有着自我毫不知覺的,滲入言語知行的‘傲慢’呢。”
——忏悔吧,為了你的傲慢!
她曾那樣對我咆哮。
“我?傲慢?”說實話,我從未感覺我有這樣的想法......
“嗯。”兔子擺着小尾巴走回去,撿起榔頭繼續打面,“毫無自覺的傲慢,明明話語裏絲毫沒有輕蔑的詞,說話是也沒有看不起什麽的語氣,但總覺得總一開始認知的出發點,就站在一個‘極其忽略其他’的制高點哦。”
“對不起。”
兔子搖搖頭,長耳朵跟着腦袋晃,“不要跟我說這種話啦,不會接受,也沒有意義。因為這三個字僅僅是三個有着語音節奏的字符而已,如果你無法感受到真實的歉意,那麽這份道歉就永遠沒有意義,也就是不成立的。”
我呆呆看着它。
兔子笑着搖搖爪子,“再見啦,陛下。”
希望許多年後,再次見到您,看到的是您照耀荒蕪的青華羽翼。
那個時候,您也無需道歉啦。
所有的大家,都會感激您。
“青華。”
我轉過身,秀城襲提着青光燈,靜靜站在我的身旁。
頓時,我兩腿發軟,無聲地跪倒在虛空中。
“傲慢......嗎?”
兔搗井時,笑生桃花。
花飛雨時,舞生清泉。
有人走了,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