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民國之寫文(21)

日頭西斜, 街上都是收攤的小販,樂景也從圖書館下班回來,和李淑然一起坐黃包車回了家。

他剛敲開家門,就見門房周大一副如釋負重的模樣:“老爺, 您總算回來了, 一個先生自稱是《北平小說報》的主編, 已經在屋裏等了您一個下午了!”

樂景昨天才把稿件寄出去, 今天《北平小說報》的主編就找上門來了,看來他們報社是對他的稿件特別滿意了。

樂景走進前廳,就見一個面白有須的中老年文士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 見到樂景後他先是驚喜地站了起來, 待看清樂景的面相後這份驚喜就變成了失落, 但還是客氣地給樂景拱了拱手:“我是《北平小說報》的主編, 這次是來見昨日給我們報社投稿的林鐘七先生的, 不知您是林鐘七先生的什麽人, 可否替我引見先生?”

被人晾在了這裏一下午, 這位主編行為舉止都沒有帶上一點火氣。要麽就是這位主編的涵養非比尋常, 要麽就是他對樂景的稿件格外滿意了,從這個主編的話看來, 顯然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點。

只是他的年齡看起來就那麽具有欺騙性嗎?先是楊經綸, 後是這位主編, 兩人不約而同很有默契的都沒把樂景當成真正的作者。

樂景回答:“我就是林鐘七, 你找我有什麽事?”樂景的生日是六月七日,林鐘是六月的別稱,林鐘七故此得名。

張熙貫到底比楊經綸年長, 倒沒有像楊經綸那般驚訝,不過他随後的狂喜就如楊經綸那日般熱烈真摯了, 他捋了捋胡子,邊笑邊搖頭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沒想到老朽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樂景也笑道:“也是我年紀太輕了,先生之前誤會也是正常,先生若有事,不妨先坐下來,我們細細說來便是。”說罷他看了一眼主編身側光禿禿的桌面,拱手致歉道:“我喜靜,所以家裏也沒什麽伺候的人,怕是唐突了先生。我前日剛買了二兩上好的碧螺春,如今正好讓先生品鑒一番。”

張熙貫哪怕心中還有一絲火氣,在樂景這番話下來也只覺得說不出的熨帖,他也是個愛茶的,如果是平時肯定要好好品嘗,只是此時他的心宛如貓爪在撓,迫切地想要知道《王朝崛起》的後續劇情發展,所以就阻止了樂景起身的動作,不好意思的說道:“實不相瞞,我上午看過先生的文稿後就茶不思飯不想,迫切想要得知後續的劇情發展,所以才貿然上門拜訪先生。”

樂景恍然,只是地主家餘糧也不多啊!在樂景告知了主編他手裏也只有兩萬餘稿後,他看起來明顯十分失望,但是還是要來了樂景接下來的稿件饑渴地看了起來。

兩萬字并不多,所以張熙貫看得格外珍惜,每一個字都要含在嘴裏半天,待看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猛地擡起頭,眼神火熱地看着樂景,一系列問題連珠炮似的問了出來:“這個故事莫非是徐望穆的南柯一夢?那個大華莫非就是另一個槐安國?徐望穆接下來會如何做?他帶領百姓們捕蝗蟲來吃可撐不了多久!”

自古以來大旱都是和蝗災聯系在一起的,古書有雲“旱極而蝗”,所以徐望穆所待的村落自然也遭遇了嚴重的蝗災,本來就因為幹旱而收成欠佳的農田更是遭受到了滅頂之災。再加上百姓愚昧,不僅不敢捕殺蝗蟲,反而在當地神婆神棍的帶領下祭拜蝗神,把阻止蝗災的希望寄托在了虛無缥缈的超現實力量上。

徐望穆是無神論者,又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教授,自然對此嗤之以鼻。所以他就打算借用自己神仙下凡的身份,讓百姓接受以蝗蟲為食,暫時緩解一下饑荒。

對于張熙貫的疑問,樂景神秘一笑:“保密。具體的情節發展現在告訴你就沒有意思了。”

接下來無論張熙貫怎麽懇求樂景都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張熙貫只得作罷。然後他便給樂景說起了正事:“我們打算明天頭版刊登您的《王朝崛起》,稿費的話,我們報社給您定為千字三元,您看如何?”

“好,這個價錢已經很公道了。”

對于樂景這個還沒傳出什麽名氣的新人來說,這個價錢已經很高了。要知道樂景在《文學報》連載了那麽久,報社才把他的稿費漲為千字四元呢!而且《王朝崛起》畢竟是一部長篇小說,完整鋪展開來起碼要百萬字以上,寫起來可比《鼠眼看人低》賺錢多了。

“我們報社的小說連載都是日更的,先生您要多多存稿才是。”張熙貫說這話還是帶有幾分私心的,樂景多存稿他不就可以多看點兒了嗎?而且他也沒騙樂景,他們報社的确以日更連載小說為主,頂多……頂多就幾篇小說周更嘛!

樂景點頭:“這是自然,我會每天交給編輯三千字更新的,只是……”

張熙貫心頓時提了起來,只是什麽?該不會他對他們報社開出的價錢還不滿意?他倒是不是不能開出更高的價錢,只是一開始開價太高,以後還怎麽漲價?

正在張熙貫滿心忐忑想東想西之際,就見眼前的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聊了那麽久,還未請教過先生尊姓大名?”

張熙貫:……

啊呀!他見到作者太興奮了,竟然連名字都忘記報出了!如此低級錯誤竟然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讓編輯部那些兔崽子們知道了不得笑死?

他臉色泛紅,連忙對林先生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兩人又寒暄一會兒,他才離開了。

清晨,絢爛的朝陽在高大的實木書架上投射出耀眼的光斑,讀者們捧着書或站或坐,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書墨香,隐約能聽到從教學樓裏傳來的朗朗讀書聲,這是屬于開明圖書館普通一天的開始。

樂景拿着郵差送來的報紙放到了櫃臺上,對櫃臺上的另一位中年人笑了笑:“早上好,褚先生,這是今天的報紙。”

褚先生全名褚晉,是圖書館裏的老員工,就資歷而言是樂景的前輩。

他長着國字臉,膚色很黑,身上有一種教導主任的氣質。

褚晉看都沒看樂景一眼,鼻子哼了一聲,從報紙裏抽出自己要看的報紙津津有味看了起來。

樂景聳聳肩,不以為意。

自從得知樂景中學辍學,最高學歷只有小學時,這位褚先生就用這種态度看待他了。這位褚先生沒念過新式學校,從小念的是私塾,接受了完整且全面的傳統國學教育,前清那會兒他還有了秀才的功名,只有小學學歷的樂景在他看來就是一個童生,所以一直不太看得起樂景。

樂景并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待他,只要這位褚先生不要對他動一些歪心思,些許冷嘲熱諷他還不放在心上。

他從包裏拿出自己從家裏帶過來的茶包準備給自己泡杯茶時,就見褚先生興奮地拍桌而起:“說得好!”

這句話在安靜的圖書館裏顯得格外突兀,褚先生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讪讪地閉上了嘴,可是他心裏又實在是激動很,圖書館裏的人都在看書明顯不是合适的談話對象,是以他的眼神猶疑許久最終定格在了樂景的身上。

樂景:……

褚晉傲慢地給樂景招了招手:“小樂,過來過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樂景在心裏嘆了口氣,這中年老男人的心也是海底針。

“什麽事?”

褚晉眼睛亮亮的,問:“今天刊登的《鼠眼看人低》你看過了嗎?”

被別人當着自己的面談論自己的作品,樂景的感受頗為微妙,面上卻露出微微的疑惑,“《鼠眼看人低》?這是什麽?小說嗎?”所以你看我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大老粗根本和你沒有共同話題,你還是像之前那樣無視我,讓我自己和自己玩兒吧。

可惜褚晉并沒有領會到樂景的潛臺詞,聽到這個回答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仿佛樂景沒有看過《鼠眼看人低》是多麽不可原諒的事情似的,“你竟然沒有看過?!”他這句話聲音有點大了,引來幾道不滿的視線,他連忙壓低聲音問道:“那《奉天密事殺人事件》和《名妓回憶錄》你都沒看過嗎?”

随着《鼠眼看人低》在北平聲名大噪,前幾日樂景之前用守夜人筆名在奉天小報上發表的《奉天密室殺人事件》也被人挖了出來重新談起。

這幾日報紙上着實鬧得沸沸揚揚,倒不是因為文章的內容,而是因為文章刊登的平臺。

會堂而皇之刊登豔、情小說以吸引受衆的《奉天雜聞》着實不是一家正經報社,罵守夜人的那一波人就認為把文章刊登在這種黃色小報上的守夜人本身也不是一個正派的讀書人,虧之前還在《文學報》刊登針砭時弊的文章裝成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真是一個盜世欺名之輩!

有罵守夜人的,當然也有挺守夜人的,挺守夜人那一派就認為不論守夜人選的刊登報紙多麽不合适,文章是好文章這點是否認不了的。選擇在什麽樣的報紙上刊登作品是守夜人的自由,別人無權幹涉。

然後罵守夜人的那一派就又開噴了,說《奉天密室殺人事件》其實是在教唆人犯罪,裏面詳細描寫的犯罪手法就是在引誘讀者殺人,會對社會造成惡劣影響,當局應該對此進行封殺。

然後挺守夜人的那一派就說了,說你們懂不懂什麽叫做文學創作?按照你們所說《水浒傳》就是在鼓勵人們造反?《西廂記》就是在鼓勵小姐們私奔?文學作品和現實當然要分離來看,把兩者混為一談的人都是耍流氓!

于是兩派人你來我往罵的好不熱鬧,

再加上報紙上有關《名妓回憶錄》的議論方心未艾,兩派人馬彙聚在一起,徹底讓守夜人這個名字成為報紙常客。

有争論,才有熱度。

誤打誤撞間,樂景這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作者已經在文化圈打響了一點知名度。

甚至還有文人在報紙發表吹捧守夜人的文章向他隔空表白的。其言辭之肉麻纏綿,頗有鴛鴦蝴蝶派的風範,反正樂景看了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是讓樂景有些吃驚的是他這個眼高于頂的前輩竟然也是他的粉絲。

樂景在心裏不免有些惡趣味的想,如果褚晉知道自己崇拜的守夜人其實是個他一直瞧不起的只有小學學歷的“大老粗”,不知會有什麽樣的表情。不過他也只是想想罷了,他暫時可不打算暴露身份。

思及報紙上沸沸揚揚的針對他文章的争論,樂景做出一副費力思索的表情,遲疑道:“似乎有聽說過?他那兩本小說在報紙上似乎風評不好?”

褚晉立刻吹胡子瞪眼,“那都是污蔑!先生的文章立意深刻,微言大義,豈是那些庸人能夠解讀的!他們罵守夜人的文章,不過是守夜人的文章觸犯了某些人的利益罷了!”

說起這個話題,褚晉頓時追星少女附身,拉着樂景開始滔滔不絕倒苦水:

“前幾日,先生在《鼠眼看人低》和《名妓回憶錄》裏講述了妓女們的悲慘遭遇,并為女性解放發聲,這份主張就動了某些人的利益大餅了!”

褚晉冷笑一聲,眉裏眼稍都是尖酸刻薄:“妓女可是納稅大戶,是政府裏的某些人的搖錢樹,這時候突然有個人跑出來說妓女太慘了,我們解放妓女,取消娼業吧,這不是找罵嗎?”

“守夜人先生做的最大的錯事,不過就是他說了實話,把毒瘡掀開給了所有人看!”

樂景在心裏嘆息一聲,褚晉看的倒是透徹。

為了更加真實地寫出妓女的環境,樂景之後又和白芍藥通信過幾次,裏面女主角的經歷都是取材于真實的妓女生活,細節準确真實,也經得起考究。

只是因為太真實了,所以這本小說才被罵的這麽慘。

“不過……報紙上有些人的質疑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褚晉嘆息一聲,“雖然大家都知道,一個文明國家是不應當有妓女這樣的悲慘存在的。但是解放妓女,取消娼業,那些沒有一技之長的女人不做妓女後吃什麽?喝什麽?這不是斷人活路嗎?解放妓女容易,但是解放後妓女要如何生活,如何獲得經濟來源,這才是問題所在啊。否則那些被解放的女人只會重新賺皮肉錢。”

樂景也沉默了。

在這個腐朽黑暗的時代,妓女是無法堂堂正正的活下去的。她們沒有一技之長,根本無法獨立。

解放後,新中國為了挖掉妓女這個毒瘤,特意派軍隊封了八大胡同所有的妓院,收編了所有妓女進行救治。當時,最年輕的妓女7歲,而且也已經染上了性病。

為了給她們治病,一窮二白的新中國特意動用了寶貴外彙,換回來大量盤尼西林給她們治病。

然而身體上的病可以用藥物醫治,思想上的疾病可無藥可醫。當時很多妓女毛病很多,謊話連篇,好吃懶做,貪慕虛榮,争風鬥氣……

為了讓這些妓女改掉壞習氣,樹立自強自立人格,很多優秀的婦女同志給她們開展政治課、組織妓女內部開展訴苦大會,讓她們講述她們在舊社會悲慘的人生、組織妓女們去看□□題材的話劇和電影……

對于想要展開新人生的妓女,黨給她們安排工作,相親,給她們找到新歸宿。

如此多管齊下之下,那些妓女才真正的活了下來。

樂景知道自己的文章無法從根本改善妓女的處境。

但是如果他的文章能使越來越多“白芍藥”們覺醒,讓紅色力量越來越壯大,能把漆黑的天幕捅破一個小洞,那麽他的文章就是有價值的。

褚晉也沒指望樂景能就他的問題給出建議,他板着臉訓話道:“你大小也是個讀書人,怎麽能不看守夜人先生的文章呢?我給你說,你但凡能從守夜人先生的文章裏學到一兩分,将來都對你有很大幫助,你知道了嗎?”

樂景乖巧點頭,“是,我知道了,我回去定會好好精讀守夜人先生的文章。”

褚晉這才滿意地揮了揮手,讓樂景離開了。

只是樂景的耳朵沒有清淨太久,很快這個老先生又一驚一乍地叫了起來:“咦?這篇小說?”

樂景本來不想理他,耐不住老先生沖他招了招手,興致勃勃地喊道:“小樂過來,你看這篇文章,實乃奇文也。”

樂景在心裏嘆了口氣,走到老先生身後探頭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王朝崛起》四個印刷大字。

老先生還在興奮地喃喃自語:“這主角竟然被雷劈到了古代?還出現在了人家的祭壇上,被人當成神仙參拜?有意思,真有意思。作者是……林鐘七?”他扭頭問樂景:“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樂景:“……沒聽說過。”

“也是,我都沒聽說過的作者,你怎麽可能聽說過呢。”褚晉摸了摸下巴,心癢難耐:“真想知道後面的劇情發展啊!”

樂景:想知道嗎?就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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