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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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重生之梁上燕

作者:奶油餡

文案:

晏雉覺得這輩子,自己總算是走到頭了。

雖說長嫂如母,可她晏沈氏為人跋扈,為了兄長的仕途,不等她及笄,便将她許給別人。

早早嫁為人婦後,她與夫君未曾有過一日琴瑟和鳴。最後,纏綿病榻時,她覺得,就這般走了也是一種解脫。

臨終前,她愈發想念家中後院的秋千,想念兄長的談笑,想念小時候的所有春光……

《長命女》

唐-馮延巳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看文指南——

1.本文是正劇,作者是個寫不來歡脫的渣。

2.劇情流,女主重生但不萬能,有優點,也有缺點。

3.自強女主+穩健男主,1v1HE。

4.年底了工作忙,暫時更新随榜,一般隔日更,晚上七點整更新。

5.寫文不易,請勿盜文,請勿扒榜。

6.架空文,非全文考據,考據處,歡迎一起讨論。

內容标簽: 平步青雲 天作之和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晏雉 ┃ 配角: ┃ 其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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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眠長夏夜

晏雉病了。

時值夏夜,酷熱難耐,東廂的這間屋子,雖寬敞,但在夏日裏頭,沒個冰塊,即便是四面窗子全都打開了,仍舊覺得悶熱得厲害。她躺在床上,不多會兒,就渾身汗濕了。

一旁梳着婦人髻的女婢絞了塊帕子,輕輕給她擦了擦汗,又小心翼翼地将人翻了個身,換了塊帕子給她擦身。

她吃力地動了動,最後不得已,只能睜開眼,嗓子黯啞:“慈姑,外頭幾時了?”

名喚“慈姑”的女婢笑了笑,語調柔緩,動作也十分輕柔:“二更天了。娘子可是覺得餓了?”

晏雉想要擺手,卻是連半分力氣都沒有,閉了閉眼,嘆道:“不用了,你也早點睡吧,別伺候我了。”

她話才罷,竟又昏睡過去。

不知怎的,就夢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坐在東籬晏家後院的秋千上,乳娘在身後推着秋千。秋千高高地蕩起,她看見院中池塘裏,碧色的池水上浮着朵朵睡蓮,花盞連綿。

還有秋千旁的樹上,鳥雀被她驚着,叽叽喳喳一通吵嚷,撲騰着翅膀在她咯咯的笑聲中飛走。

她覺得有趣,便又央求乳娘再蕩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乳娘有些擔心她飛出去,不敢用力:“小娘子,乖,咱們過會兒再玩,大郎就要回來了。萬一小娘子不聽話,叫大郎瞧見了,小娘子又該被大郎摁着打屁股了。”

她眨眨眼,撅起嘴,哼哼道:“大哥壞!”秋千慢慢停下,她晃着小短腿從上頭跳下來,又跑去池塘邊上,趴在石頭上就要伸手撈池子裏的錦鯉。

乳娘吓了一跳,忙要去抱她起來。

耳邊忽的傳來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四娘又不聽話了?”

乳娘一聽這聲音,忙轉身曲膝朝着來人行了個萬福,恭謹地喊了聲“大郎”。

她像是被吓着了一般,慌忙就要從石頭上爬起來,奈何人小腿短又起來的急了,差一點就摔進池子裏。

好在那人動作快,沖到池塘邊上,大手一伸,扶着她圓滾滾的身子,直接抱了起來。

她手裏還抓着一尾小錦鯉,讨好地要遞給兄長。

夏日的陽光照在來人茶褐色的道衣上,黑色滾邊混着金銀線,折射出隐隐綽綽的光芒來。許是背對着日光的關系,兄長的臉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箔。

日光下,她瞧不見兄長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卻一如既往地因為害怕懲罰,努力讨好他。

兄長騰出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嘴裏哭笑不得道:“我家四娘這是要以身喂魚不成,喂了一個四娘,池子裏的這些錦鯉約莫能有一年不用姨娘喂食了。”

她抱着兄長的脖子咯咯笑,遠遠看見管姨娘領着一人前來。那人的面龐,她意外地看得仔細,身上穿得是白色窄衫,底下套着淺藍色長裙,體态豐盈,面容白淨,眼角含嬌……

她看見管姨娘帶着那人在樹下站定,招呼兄長過去。

視線陡然轉動,她被兄長放在地上,而後便看見兄長朝着那邊走去。

她邁着短腿就要去追,兄長卻似乎越走越快,到後來竟與那人牽着手,在她眼前消失在盛夏灼熱的日光中。

她焦急地回身找乳娘,想要乳娘幫忙快點把兄長找回來,讓他千萬別和那個女人走。

可饒是她怎麽呼喊,盛夏的蟬鳴聲蓋過了她所有的聲音,那些脫口而出的呼喊,竟似乎被掩蓋地嚴嚴實實。她心口發悶,喘不上氣來,難過的不行。

她急得不行,卻沒人聽到她的呼喊,于是只好繼續朝着唯一的那條路,向前跑,去找兄長,告訴他一定要小心那個女人。

她往前跑。

一直跑。

前面的路突然出現一個月洞門,她不顧一切,穿過那些站在月洞門外的女婢仆從,入目是一片赤紅。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尚來不及憶起這是哪裏,身旁傳來略帶不悅的女聲:“怎的發起呆來?吉時就要到了,還不趕緊扶你們娘子去拜堂!”

她張嘴想說話,卻發現身旁有人扶着她的手,慢慢走進一間寬敞亮堂的屋子。

不多會,隔着大紅的頭蓋,她隐隐約約看見站在身旁的高大男子。

喜帕被猛然挑開,她被突然的明光刺激的眼睛酸疼,仰起頭,想要認清男子的臉龐,卻聽得他冰冷的聲音,毫不加以遮掩。

“晏四,你兄長将你許給我,不過是為了攀我熊家的權勢。你晏家祖上是有殺身立孤之節,可到了現世,不過就是個經營漁業的商賈,要不是看在你兄長如今得我爹重用,要我娶你,做夢!”

“你今日進我熊家門,便是我的妻子,出嫁從夫,我許你做什麽,你才能做什麽。我給你這個名分,但是不妨告訴你,我不喜歡你,長得漂亮又如何,不過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蠢物罷了!”

“這世間,絕色美人無數,你不過是其中之一,日後本分一些,熊家才會許你一二殊榮,若是不願……我自會讓你心甘情願避居他處!”

她終于想起眼前這人是誰!

想要說話,卻發覺半張臉僵硬,竟連嘴巴也張不開了。

男人拽住她的手,想要往床上拖。她掙脫開禁锢,跑向房門,“吱呀”一聲,就将門退了開去。

門外站着七七八八衣着豔麗,酥/胸半露的美人,裙裾下,那一雙雙秀足不過二三寸,走起路來袅袅娜娜,見了她,便盈盈一拜,喊了聲“娘子”……

她終于受不了地叫出聲來,大汗淋漓地猛地睜開眼。

入目的屋子裏暖暖的燭光,聒噪的蟬鳴聲依舊持續不斷地從窗外傳來,好不容易吹來點風,尚來不及吹走屋子裏的燥熱,便又歇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旁的聲響。慈姑坐在床尾的小墩子上,正借着燭光縫補衣物。床頭坐着個小丫鬟,大概是困了,下巴支着撲扇,晃着腦袋打盹。

晏雉深深地吸了口氣。

還好。

還好方才發生的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夢,亦或者說,不過是好多年前發生的事。

都已經過去了,再不會重頭來一次。

晏雉想要翻個身子,到底僵硬着動彈不能,忍不住就嘆了氣。

她如今病得愈發重了,大概是人壽将至,已經再不能妄求什麽。

不過也好,自六年前發病後,慈姑和院子裏的女婢們就忙得人仰馬翻,日夜輪值。

到今年開春,大夫說,她的病已無回天之術,只能準備後事,過一日,算一日了。

如果真的能就這麽去了,好歹對她們來說,也是解脫。

晏雉沒有再動,望着床頂的紋飾,又想起方才那一場大夢。

她自出生起,就鮮少能見到阿娘的面。阿爹也很少對她這個老來女投注太多的心血。是兄長和乳娘一點一點,将她拉扯長大,後來更是帶着她到別地赴任。

夢裏的那個女人,是兄長的妻子,她的大嫂。可她記不得,究竟是誰說動了不願功名未成就馬上成親的兄長。

在嫁給熊戊後,晏雉一直以為,是兄長為了攀熊家的勢,才将自己許了出去。若不是後來找到失去消息很久的乳娘,她甚至一直不知道,是那個女人蒙騙了兄長。

甚至,此後的許多對兄長不利的事,都是那個貪圖榮華的女人私下做的決定。

晏雉越想越覺得胸悶,想要翻身,卻又苦于身子發硬,不能動彈,臉色竟漸漸發青。

她的病,說來古怪,竟是從腳趾開始,慢慢發硬,如今心口以下部位全都僵硬。掀開被褥,那具躺在底下的身軀,其實已經幹枯地猶如樹枝,十分恐怖。

大概是她的呼吸聲有些重了,終于驚動了床尾的慈姑。

床頭的小丫鬟也頓時驚醒,想着自己竟然給娘子扇風的時候睡着了,難免有些惶恐,看了看慈姑,又看了看臉色發青的晏雉,慌忙就要跪下。

“幫我翻個身。”晏雉想要安撫她,卻實在是難受,臉上的表情有些猙獰。

慈姑當即讓小丫鬟去倒杯茶來,自己走到床頭坐下,小心地扶起晏雉上身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後輕撫胸口,等到她臉色漸漸轉好,這才幫着翻了個身子。

“娘子身上又都是汗,奴去給娘子打點水擦擦身子。”

晏雉緩緩搖頭:“不必了,陪我說會兒話罷。”

“是。”慈姑颔首,接過小丫鬟斟來的茶,坐在床頭的小墩子上,低聲道,“這天越發熱了,娘子若是受不了了,奴明日去阿郎那兒再求一求,總得在屋子裏放塊冰才好,不然若是捂出疹子來,對娘子的身子可不好。”

晏雉輕嘆,笑了:“你別去招惹他了。前頭的應娘這才生了小郎君,他如今中年得子,心情好得不行,你這時候去同他說我的事,怕又得惹他不快。”

她和熊戊這段婚事,說到底,是彼此無心——在最初成婚的那一年裏,晏雉也想過要好好與他過日子。可試過幾次後,她怕了。不光是因為熊戊此人,好女/色,多流連花間,會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東西,床笫之間多淫/邪。更因為,這人不許旁人忤逆自己,但凡惹他不快,總是一頓責打。

以至于後來,晏雉寧願獨自一人住在東廂最角落的屋子裏,也不願再與熊戊共居一室。然而,那人也樂得自在,此後莺莺燕燕無數。

興許是老天開眼,那人如今四十有餘,一衆通房姬妾卻都生的是女兒。直到前幾日,他新納的姬妾應娘,為他足月生下了唯一的兒子。

“可娘子若是……”

慈姑顯然還想再說些什麽,然而晏雉的眼皮卻已經開始發重。

病後這幾年,她越發地嗜睡,常常清醒不過些許時候,就不知不覺間又能昏睡過去。

慈姑見狀,嘆息一聲,為她掖好被角,拿起蒲扇,輕輕扇起風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新文。存稿15W了,會日更。奶油坑品還是有保障的,如果覺得不夠豐滿,勞煩動手點個收藏,咱們先囤着,等覺得夠了,再慢慢看~如果有評論,那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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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老讀者收藏了新文,奶油在這,先感謝各位的繼續支持,咱們可以慢慢得聽我講這個關于重生的故事。沒有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元兇,沒有需要沾血的報複,有的只是一個人的成長,一個人的守護,和兩個人的愛情。

☆、思故人

熊戊,單字弼,龍圖閣待制熊昊的嫡長子,其後還有一妹,為同母所出,生母甄氏,乃東籬本地世家甄家之女。

論出身,熊戊的出身可算顯赫。熊家雖稱不上皇室貴胄,卻也是清貴之家。

因甄氏善妒,熊昊只一妻,無妾亦無通房。作為唯一的兒子,熊戊三歲開始跟着先生讀書識字,十四歲的時候得了功名。

嘉胤三年,不過才十二歲的晏雉,為兄長的仕途,嫁給了熊戊做妻。婚後少年夫妻,二人不曾琴瑟和鳴過一日,因為晏雉年紀小,一直未能圓房,直到十五及笄。

然而,因為熊戊貪戀女色,姬妾通房無數,晏雉并不願意和他有過多糾葛。十五之後,熊戊數次強迫晏雉,更有一次害得她意外流産。此後,晏雉身體大壞,與熊戊分房,只在需夫妻同時出面的場合出現。

這一分房,就分了近二十年。

熊府。

晏雉的院落在東廂最偏角的地方,清靜,但有時候看起來也過于冷清了一些。好在院落的主人,和住在這院子裏的一幹女婢婆子都不是那些愛湊熱鬧的,也就樂得這份自在安詳。如若,她們的娘子身子能好一些,只怕會更好。

原先這院子裏來往的人也就那幾個,通常都是跑腿采辦些東西的仆從。熊戊的那些妾,因為怕這院子裏有不幹淨的東西,自六年前晏雉得病後,就再沒來耀武揚威過。

最初那年,得寵的那幾個,可是一日不落地跑來“晨昏定省”。

難得今日天氣涼快一些,晏雉的院落裏突然迎來一位嬌客。看着跟在小丫鬟身後進了內室的應娘,晏雉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才好。

人都說男子好/色,可人若是長得美了,即便是女子,也同樣會因為好看而目不轉睛盯着。

應娘是熊戊新納的小妾,的确是個實實在在的美人,況且也不像先前得寵的那幾位一股子酒樓脂粉味,氣質清雅,看着倒似乎是好人家出身。

晏雉已經很久沒見過熊戊的那些姬妾了。就連應娘進門、懷孕、生子,還都是負責采買的仆從順口說的消息。

今日見着應娘,晏雉實在有些吃驚,尤其是,看到應娘懷中抱着的襁褓。

“應娘見過姐姐。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模樣看起來不過才十六七歲的應娘,此刻懷中抱着酣睡的小孩,走到床前,怯生生地行了個萬福。

慈姑小心扶着晏雉起身靠在床頭,發髻歪歪地垂在一側,病容看着似乎是真的不大好。

“你才生完孩子沒幾日,怎的就下床了?孩子的乳娘呢,還有那些伺候的丫鬟都去哪裏了?”

晏雉雖沒生過孩子,可也曉得這才生完孩子是得老老實實坐月子的,沒幾日就下地,容易烙下病來。

如此一想,應娘抱着孩子來她院子裏這事,這用心實在別有深意。

應娘動了動胳膊,想要将襁褓中的孩子往晏雉面前湊,門外有丫鬟急匆匆跑了進來:“姨娘,阿郎回來了!”

應娘突然就慌了,正想抱着孩子趕緊離開,別讓人瞧見,熊戊已經一腳邁進屋子,掀了珠簾,徑直進了內室。

熊戊的年紀比晏雉大了三歲,四十多歲的郎君,因為生活優渥,沉迷酒色,看起來精神多少有些萎靡,但因為長年習武的關系,身材高大挺拔,身形并未臃腫不堪。

他一進內室,見應娘果真站在眼前,眉頭微挑,斥責道:“還不回去?抱着孩子到處跑什麽?”

應娘驀地就紅了眼眶,知道他是在擔心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染病,而不是擔心自己,忙攏了攏襁褓,咬着唇行禮告退。

待人一走,熊戊扭頭看向靠在床頭看着自己的晏雉,蹙眉道:“身子好些了?”

晏雉微微搖頭:“近日開始氣短,怕是沒幾日好熬了。”

熊戊走到床邊,一撩衣擺,往一旁的墩子上坐下:“既是不大好,便多歇息。”末了目光有些躲閃,“你讓慈姑收拾收拾,明日暫時搬回我那兒。”

晏雉看着他,問:“是我兄嫂要來?”

自晏雉出嫁後,起初幾年,她還跟着熊戊住在東籬,彼時東籬晏家多少還能照顧點她這個出嫁女。後來,熊戊升遷,她随夫君離開東籬,至此,一年至多能和家裏人見上一面。

很多年前,晏雉也想過和離,或是以“無子”為由,懇請熊戊休妻。卻不想,熊家因看重兄長,擔心休妻一事影響兩家情誼,故而一直避而不談。

即便是他倆明明早已分房,卻也每年都會因兄長要過來探望她,而搬回主屋暫住幾日。

“還是和往常一般,你住我屋中,我在旁設屏風小榻另睡。家中姬妾,那幾日我會約束好,必不會招惹你。”熊戊擰着眉頭,有些擔心晏雉如今的身子吃不消移動,“你身子……罷了,我抱你過去。”

他說罷,起身卷起袖子,彎腰就要把人從床上摟抱起來。

晏雉一聲輕呼,人已經被他從床上撈起,抱在懷中。

這一抱,熊戊眉頭皺得更緊了。這人,越發得瘦,輕飄飄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刮走。

二十餘年的夫妻,即便并無什麽感情,在分房後的日子裏,倒也漸漸培養出一些交情來。知道熊戊皺眉是因為發覺自己又瘦了,晏雉抿了抿嘴角,低聲道:“被子。”

她聲音很輕,熊戊一時沒聽明白,倒是慈姑,當即從床上拿下一條薄薄的毯子,蓋在晏雉身上,遮住她已經幹瘦如骨的身子。

熊戊被主仆二人的舉動激起怒意,不悅道:“遮什麽?你即便在這院子裏住了近二十年,頭上好歹也還頂着熊府主母的名號,府中女婢仆從還敢因為你這身子,看輕你不成?”

晏雉不想說的确是被人看輕了,閉上眼,低聲道:“會吓到她們的。”

晏雉口中的“她們”指的是熊戊的那一幹庶女。

和她們的生母不同,那些庶女沒幾個得寵的,又因為她占着主母的名號,愣是讓她們的生母幾十年都只能做個姬妾,心裏多少有些不甘。

可孩子到底是孩子,晏雉自己不能生養,便也意外地疼惜她們,到此刻,心裏想的仍是別讓孩子們吓到。

晏雉搬到主屋的第二日清早,就得了消息,說兄長他們正往這邊趕來。

她靠在床頭,聽着慈姑在屋子裏走進走出說話,喃喃地道:“我這條命,拖到現在還活着,怕是為了能再看兄長一眼……”

沒等她說完,慈姑已經急了,端着剛熬好的藥過來勸道:“娘子莫要想太多。”大夫早就說過,思慮過重最是容易壞身。偏生娘子這些年來,心裏單就記挂着大郎了,不然非得因了熊府那些腌臜事氣得病重。

大約是被慈姑眼裏的難過給刺傷了。晏雉嘆了口氣,只覺得胸口又悶得厲害。

她喘息道:“兄長如父,撫養我長大,若是這最後當真能見着他,便是明日讓我閉了這雙眼睛,我也是心滿意足了。我還記得,阿娘常年茹素,我那時候還小,被養在阿娘身邊,吃了近一年的素,長得又瘦又小。兄長看不過眼,愣是将我從阿娘身邊抱走。阿爹雖有不滿,奈何阿娘不喜我,便由得兄長照顧我。這才救回我一條命,不然,只怕早因體弱夭折了。”

慈姑驚詫。她是晏雉十餘歲的時候,才被安排在她身邊的,自然不知曉早年前的那些事。只是一直知道,晏雉的生母常年禮佛,晏府的事全都由姨娘管氏在打理。

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沈氏帶着丫鬟婆子來主屋探望晏雉。

沈氏,單名一個“葭”,蒹葭蒼蒼的“葭”。可若非是早已領教過此人的本事,晏雉只怕也會被這副面容所迷惑。

看着如今年近五十的沈氏,依稀還能辨認出當年眉目清秀的佳人容貌。可美人蛇蠍,晏雉是在她手底下吃過苦頭的。

沈氏為人跋扈,進門後在晏府中橫行,将她管教得極嚴,後為了兄長的仕途,她更是被沈氏當做籌碼,許給熊府,嫁給熊戊做妻。

明面上,是晏家高攀,實則卻是被利用了。

她最初那幾年是怎麽過來的,沈氏不會知道,也不屑知道,便是最初她寫信給兄長求救,也無一例外被沈氏截下了信件。

若非後來熊戊終究長出了良心,約束起他那些姬妾,她怕是當真沒一日消停日子可過。

“娘子,”慈姑擔心地看了眼窗外,“大娘過來了。”

晏雉知道慈姑這會兒有些不安。可該來的總過是要來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她如今這殘敗之軀,除了譏諷,沈氏也再想不出別的傷害她的方法了。

“可是……”

“避而不見不好。”晏雉微嘆道,“她是随兄長過府來探望我的,做妹妹的,怎能避而不見。請進來吧。”

“是。”慈姑抿着唇,福了福身,轉身去到門外。

晏雉看了眼守在一旁的小丫鬟,吩咐道:“去小廚房看看,點心茶水可備好了,好了就都端上來吧。”

小丫鬟應聲退下。

屋子裏一下子沒了第二人,晏雉靠着床頭,吃力地仰起頭,心口越發沉悶起來。

她閉了閉眼,心道,只怕真的要被自己言中了。

☆、長明燈滅

沈氏如今這把年紀了,卻依舊還是那副嚣張跋扈的脾氣。

進了內室,瞧見靠着床頭的晏雉,她揚眉便道:“你如今是越發沒道理了,竟是連相迎都不願了嗎?”

晏雉睜開眼,吃力地點了點頭,一副愧疚模樣:“嫂嫂見諒,四娘如今身子越發吃力了,已下不得床,故而才不能相迎。”

她話罷,又命慈姑斟茶:“嫂嫂這一年過得可好,晏家可又添丁了?”

“自是添了。聽聞熊郎的小妾前幾日剛生了小郎君,你趁着如今身子還利索,将那孩子認到名下,日後咽了氣,總歸有人給你摔盆。”

晏雉笑笑,明白沈氏又想當然的認為她在熊府的日子過得是舉步維艱。“我這身子,拖不了多久了,何苦累着孩子。再者,我活着一日,那孩子就得喊我一聲阿娘,喊生母姨娘,認不認在名下,又有何差。”

沈氏噎住,許是沒想到晏雉分明已經病重得連說話都有氣無力了,卻依舊口齒伶俐。

姑嫂二人沒說多少話,外頭便有丫鬟過來傳話說兄長過來了。

晏雉眼睛一亮,趕忙吩咐慈姑将屏風退了,卻見沈氏怒目圓睜,斥責道:“你如今這副病容,怎能這般示人。再者,男女大防,便是兄妹,你既嫁作他人婦,又如何可以與人共處一室!”

沈氏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晏雉想要發怒,卻胸悶地難受,臉色漲得發青。慈姑吓得白了臉,顧不得去退那屏風,趕忙坐到床邊,幫她順氣。

那一頭,熊戊帶着人已經進了屋子,入內室後,見着屏風,還微微一愣,以為是晏雉不願讓人見到病容,便也不在意,索性在屏風外尋了圓凳坐下。

其實晏雉心底一直盼着能再看兄長一眼。可兄長一直是刻板守禮的人,不然,沈氏這些年也不會因在他面前從不做出格的事,而一直嚣張跋扈也未被休離。

她喘着氣,忽就覺得,興許這一屏風,今日便要隔斷她與兄長最後的情誼了。

小丫鬟幾度想繞過屏風,去跟阿郎和客人說娘子發病了,快些進去看一眼。可沈氏身邊的丫鬟,這時候卻捂着她的嘴,不許她多嘴說話,就連慈姑,此時顧忌到晏雉的身子,不敢妄動。

屏風外,男人低沉的聲音,不時說上兩句話,但更多的是沉默。一如這個男人這些年,在家中擔心唯一的妹妹時,沉默不語的模樣。

其實,只要他站起來,繞過屏風,去看晏雉一眼,他就能發現,她這會兒身體不适,連呼吸都有些難過。

可是男人沒有這樣做。

他規規矩矩地坐在屏風外,許久沒聽到晏雉說話,還以為她又乏得睡着了——這幾年,他每年都會過來探望妹妹,可常常說不上兩句話,她就會昏睡過去。

如此想着,他竟也不多留了,起身同熊戊告辭。

兩個男人才往外走了沒多遠,屏風後,被捂住嘴的小丫鬟終于被人松開。

“還不趕緊去請大夫過來看看?”沈氏皺眉,“好端端的突然發病,你是想讓人擔心嗎。晏熊兩家如今的關系,可不能因為你毀了,便是好不了,你也得想法子活着!”

她說完話,便也毫無留念地帶着丫鬟出了院落。

慈姑摟着晏雉,紅着眼眶,咬唇惱怒道:“大娘怎能如此待娘子……娘子的身子已經……已經這般了,她怎的還能這麽狠心,連一面都不讓你們兄妹二人相見……”

晏雉心口悶着一團氣,直到這會兒終于漸漸順了,蒼白的臉上,眼睛憋得通紅,眼角還挂着淚,心底疼得不行:“她怎麽肯讓兄長見到我這副模樣……兄長生性耿直,即便與熊家交好多年……也絕不會忍心見到我如今的模樣……他會後悔,會自責……”

六年前病發,到今年,晏雉的身體已經頹敗至極。

若說一年前,她還能坐直身體,揮動手臂,甚至還能握住兄長的手,流露出小女兒的情态,同兄長撒嬌。而今,卻連搖頭都顯得困難了。

沈氏不願他們兄妹相見的理由,怕是擔心因她的事,而使得兩家的情誼有了變數,對兄長來說,公爹是上峰……

晏雉明白,她的時日,已經不多了,這最後一面,竟也成了最後的奢望。

倦意浮上心頭,她靠着慈姑,竟是垂着淚,昏睡過去。

夜裏,晏雉醒來,已經又重新回到了她自己的院落裏。屋內燭光昏黃,她躺在床上悠悠嘆氣,熊戊撩開簾子走進內室。

“醒了?可要吃點東西?”

知道她身體不适,不方便起身,熊戊也不強求,在一旁坐下,眉頭微蹙道:“白日裏為何不将屏風撤了,你兄妹二人許久未見,難不成是不願讓他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

該說熊戊是關心自己,還是不關心呢?

晏雉苦笑。

“我當時發病了。”她也不多說什麽,只淡淡回道,末了,又問,“兄長今日可是來找阿郎你的?”

“是。”熊戊頓了頓,目光沉沉,低聲問道,“你可知,東海王?”

東海王雖為王,卻并非皇族,但也亦非公卿世家之子。此人在大邯确為一位傳奇人物,從奴隸到将軍,又從将軍得以封為異姓王,縱觀大邯上下近百年歷史,想要找出第二位這樣的人物,實屬困難。

晏雉垂下眼簾,答道:“曾聽聞過東海王的大名。”

“東海王此人傳奇至今,朝中百官誰人不賣他幾分面子。兄長這次過來,一是為了探望你,二也是因為東海王。”

晏雉蹙眉道:“東海王……那一位聽聞早年馳騁塞外,兄長與他……”

“你一直深居內宅,自然不知。”熊戊輕咳兩聲,“東海王至今仍是獨身一人,府中并無妻妾,你兄長的意思是,可否與其聯姻。”

晏雉一愣。

她并不熟悉東海王,可兄長家中的情形卻是知道的。兄長膝下如今共三子一女,最小的女兒如今已有十七,确實到了該成親的年紀,可似乎因為沈氏的原因,至今還待字閨中。

一個是東海王,一個是四品武将之女,論門戶,并不是十分相當,論年紀……她這個侄女和東海王比起來,實在是……太年輕了。

聽熊戊提起聯姻之事,晏雉原本浮上心頭的倦意,此刻全都褪了:“若兄長當真有這個結親的想法,只怕不會來同你商量什麽。”

熊戊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睛眯了眯。

正如晏雉所想,晏家實際上并不願意結這門親事。結親一事也是沈氏的意思。至于東海王那邊,他既然時至今日都無妻無妾,想必定有自己的想法,結親……怕是行不通的。

熊戊并未在房中停留太久。

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晏雉自己來說,他們之間并沒什麽夫妻感情。熊戊能約束好那些姬妾,不給晏雉找麻煩,已是他們夫妻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了。

人一走,晏雉躺在床上,神魂已經飛遠。

慈姑進屋的時候,差點被她的樣子吓壞,好在她的胸脯還在微微的起伏,這才松了口氣。

“娘子……”慈姑側身坐在腳踏上,嘆息道,“今日……”

“慈姑。”晏雉的聲音突然拔高,“去請阿郎過來。”

慈姑一愣,見晏雉臉色不好,頓時心慌。

自家娘子是怎樣的性子,她做貼身女婢的,最是清楚不過。阿郎才走,若非緊要的事情,娘子必然不會急着要他過來。

她不敢放任娘子一人留在房中,慌忙小丫鬟去喊人。

不一會兒,熊戊又急匆匆的回來了。

熊戊該是在姬妾的房中,來時身上的衣服穿得還不大工整,腰帶松垮垮的,眼底的情/欲還沒來得及消褪。

晏雉看着他走到床邊,卻已經連笑都笑不出來,張嘴便道:“你我夫妻一場,我最後只求你一件事,待我去了,将我葬回東籬吧……熊家祖墳也好,晏家也罷……別讓我留在這裏。”

可能是猝不及防,熊戊有些茫然,而慈姑當即明白過來其中深意,想也沒想,“撲通”跪在了晏雉的床頭,眼淚簌簌地落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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