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晏雉說不清現在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但是她明白,就是今夜了。

“阿郎,我去了之後,早些續弦吧。”她語重心長,“熊家不能沒有正經主母,我占着這個位置太久了,該換人來坐了。”

“你……”熊戊想要說話,他一直知道晏雉早晚是要走的,可從來沒想過會這麽快。當這一日真的來臨的時候,他竟有些驚慌。

“話說在前面,阿郎萬不可扶持姬妾為妻!”晏雉聲音拔高,臉色卻越發蒼白。

熊戊臉色一變,終于鄭重地握住了她的手:“熊家的名聲重要,這點,我自會記得。你……”

晏雉的手早已沒了知覺,想要掙開,卻無能為力,只閉上眼睛,吃力地搖了搖頭:“你應當知道,她們都不是好相與的,即便有幾位出身不差,可到底是做過妾的人,将妾扶正,丢的是你熊家的臉面。”

“娘子,您別再說話了,奴這就去請大夫,一定能治好的!”慈姑含着眼淚,“咚咚咚”地給晏雉磕頭。

熊戊臉色也不大好看。晏雉一死,熊晏兩家的關系必然會不如從前。

“下去吧,讓我歇會兒,我累了。”

熊戊還想留下,門外卻有小丫鬟火急火燎地過來說小郎君突然發病,應娘急得快上火了請阿郎趕緊過去。熊戊咬牙,臨走前再三吩咐慈姑,好生照顧晏雉。

他人一走,慈姑忽的就聽見一聲長嘆,她擡起頭,滿臉是淚:“娘子……”

“你跟了我一輩子,苦了你了。”

“娘子……”

“下去吧。”

慈姑咬牙,腦袋亂成一團,卻還是聽從晏雉的吩咐,退了下去。

明明是盛夏,窗外的風卻尤其凄厲,枝桠簌簌作響,往日煩躁的蟬鳴聲詭異的靜止着。

屋子裏一片安靜,只覺得分外的寂寥。

晏雉閉上眼。

她這一生,沒有大風大浪,甚至從沒做成一件想要做的事。不過是從一個小籠子裏放出來,繼而關進一個更大的籠子裏。到生病之後,更是連偶爾放出籠子,去看一眼這個世界的資格都沒有了。

她的婚姻,更是一個玩笑。

她忍不住在想,如果當初兄長娶的人不是沈氏,會不會就有改變這一生的機會?

若兄長娶的是別人,阿爹又能在她身上多放一些心思,她是不是就可以改變如今的處境,起碼,她能多學一些旁的東西,而不是除了女四書,一無所知。

而今,再想這些,已是無用。

陌生的寒意漸漸蔓延全身。

朦胧間,她感覺到身子被人摟抱進懷裏,似乎還聽到慈姑的哭聲。

遠遠的,她聽到了于浮空傳來的誦經的聲音,聽到有人嘆息道:“燈,熄了。”

萬裏之外,佛寺之中的一盞長明燈,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春日知重生

暮春的太陽,正午時難免顯得有些悶熱。

晏雉聽着窗外鳥叫聲,努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內,暖洋洋的。

一個挽着婦人髻的女子坐在床尾的小墩子上,正仔細在小衣上繡着花。屋子裏還有幾個丫鬟,頭對着頭,正低聲說着話。

所有丫鬟都穿着短褙長裙,戴着簡單的首飾,年紀看起來不過才十二三歲的模樣。

晏雉隐隐還記得其中幾人的臉。

這些都是當初管姨娘給她挑的丫鬟。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掀了錦被,就想下床。手才碰着被面,她不由自主地愣住了——這是一雙又短又小的手,肉乎乎的,是她記憶之中,很多很多年前屬于自己的那雙手。

興許是見她醒了,卻坐在床邊反複看着自己的手,小小的人兒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樣,屋裏的幾個丫鬟都掩唇笑出聲來。

女子伸手,幫她穿上鞋子,又抱她下地,笑道:“小娘子這是怎麽了?手不舒服嗎?乳娘幫你看看。”

晏雉擡頭,看着俏麗豐滿的乳娘,抿了抿嘴。

她還記得乳娘姓殷,個子不高,胸脯豐滿,總是穿得很幹淨,說話時尤其溫柔,品性純良,對自己一直比對親生的兒女都要耐心。

殷氏輕輕揉着晏雉的手掌,善意地勸了幾句:“這是在寺裏,小娘子可別到處亂跑,若是驚擾了大師們,娘子興許會不高興。”

屋裏其他幾個丫鬟這時候都擡起頭來,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語道:“小娘子今早爬上院裏的假山,可把寺裏的大師們吓壞了。娘子知道後,臉都吓白了呢。”

“是呀,小娘子可小心些,寺裏多蛇蟲鼠蟻,可千萬別再往那些假山或者樹叢草堆裏跑了。”

晏雉微微發愣,她隐隐覺得,這一切似乎都曾經發生過,并非是在夢中。

她還在發愣,殷氏已經松開手,從旁接過小丫鬟遞來的晏雉的外裳,仔細給她穿上:“小娘子,佛門清淨地,可別再亂跑了。”

晏雉不語,只點了點頭。

忽有檀香随風吹入屋內。

晏雉擡頭,便見着幾個女婢先一步進屋,而後擡手掀開垂簾,躬身待人走進後,方才放下簾子。

屋內的小丫鬟們紛紛起身萬福。

晏雉張了張嘴,呆呆地喊道:“阿娘……”

大邯尚佛者衆多,這些年來,佛教弘傳也愈演愈烈,十分興盛。各地廟宇建造得鱗次栉比,寶塔修建得森然羅列,各處還争相繪制佛陀。

晏雉的生母姓熊,乃是晏父的續弦,如今不過二十三四的年紀,中等個子,身材十分纖瘦,鵝蛋臉,細掃眉,穿了身天青色黑邊白花牡丹暗紋的褙子,映着膚白如雪,唇色也顯得十分淺淡。

熊氏體弱,自幼篤信佛教,嫁進晏家後因湯藥滋補,很快就懷上了孩子。女兒出生後,便久居偏院,常年禮佛,就連身為主母理當打理的府中庶務,也一并交予管姨娘打理。

晏雉愣愣地看着熊氏,心頭不由一顫。

她從懂事以來,每日晨昏定省,卻仍舊鮮少能見着熊氏的面。更別提出嫁後,她想要再見阿娘,愈發顯得困難起來。

而今,時隔多年,回到小時候的夢中,見到阿娘,她竟是不由自主落下淚來。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晏家兄妹四人,皆是同父異母。三位兄長分別是已經過世的大娘和管姨娘所出,卻也因年歲較長,得到父母教誨衆多。

唯獨她一人,不知是因為熊氏常年禮佛的關系,還是阿爹阿娘之間并無夫妻之情。晏雉所受的所有教誨全都來自後來嫁入晏家的沈氏,也因此才有了之後的那些境遇。

她一直在想,如果能見着阿娘,她很想問,為什麽阿娘不願教導自己,難道是真的因為不喜歡自己嗎?

“四娘這是怎麽了?”

熊氏低頭,看着坐在床邊,眼淚汪汪的晏雉,微微蹙起眉頭:“好端端的,怎麽哭了?”

殷氏有些茫然。小娘子方才還好好的坐着,也不知怎的,見了娘子進來,居然會哭了。“興許是想起先前做的事,後怕了吧。”

晏雉咬咬唇,伸手就去抱熊氏的腰。

“阿娘……女兒再不亂跑了!”

她哭得厲害,抱着熊氏的腰,一個勁兒地在喊。

“好孩子。”熊氏許久沒這般親近過女兒,被她抱住腰身的時候,明顯身子一僵,好一會兒才放松下來,伸手撫了撫她的背,“你是女孩兒,怎可以爬到假山上胡鬧,萬一摔下來可怎麽辦?從早間起罰你沒東西吃,現下可是餓了?”

殷氏笑着在旁說道:“小娘子一直忍着沒吃東西,結果在床上睡着了,才剛醒來呢。”

話音才落,果真就聽到“咕嚕”一聲。

晏雉瞪大了眼睛,捂着肚子,頓時憋紅了臉。

屋內的小丫鬟們“撲哧”一聲笑了,就連熊氏,見着女兒臉上雖還挂着淚珠子,神情卻顯得尴尬有趣,忍不住揚起唇角,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淚,對殷氏道:“去看看還有沒有齋菜,這孩子,怕是餓壞了。”

殷氏笑着應了。不多會兒就端了幾道齋菜回來。

晏雉實在是餓壞了。即便是在夢中,這饑腸辘辘的感覺,仍舊十分逼真,她不由地就多吃了小半碗飯。

筷子才一放下,晏雉就聽到熊氏和殷氏的對話,已經從寺裏哪位大師最擅講經,轉到了兄長的婚事上。

她驀地想起,六歲那年,晏家與沈家結親,兄長就要娶了沈家嫡女。而在此之前,她正跟着阿娘在東籬城外的永寧寺中小住。

她低頭,看着自己肉乎乎的手,緊緊握住拳頭,指甲扣着掌心,有些疼……不是在做夢……

那年春,東籬晏家的四女身染瘧疾,東籬城外山中有一永寧寺,寺中有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晏家主母熊氏遂帶了少數幾個丫鬟女婢,帶着晏四前往寺中,請大師做加持祈禱。

晏雉記得很清楚,永寧寺中有一座九層寶塔,數十丈之高,她站在塔下需要仰頭往上看,才能看到寶塔之上高達數丈的金飾塔剎。

那年永寧寺,熊氏跟着高僧念經祈禱,雖得了瘧疾,卻依舊四處玩鬧的她,從廂房跑到寶塔北面的佛殿,又跑到後面的僧房,最後竟踩着布滿青苔的階石,爬上了一座假山。

然後……她站在假山上胡鬧,吓壞了經過的僧衆。

再後來,她就聽說阿爹同意了和沈家的婚事,為兄長定下了沈氏。

晏雉扭頭,敞開的窗子外,栝柏椿松,枝葉覆蓋檐首,那郁郁蔥蔥的春色,擋也擋不住。

“阿娘,不能讓大哥娶……”她張了張嘴,想要告訴熊氏,千萬別答應和沈家的這門親事,可是才開口說了半句話,就見熊氏目光嚴厲地望了過來,她一時間愣在那裏,再不敢往下繼續說。

“好了,擦一擦嘴,稍後随我去聽大師講經。”

“阿娘……”

殷氏神色有些緊張,見娘子臉色不大好看,趕忙抱着晏雉,低聲勸道:“小娘子莫說話,來,咱們擦擦嘴,再洗把手,這就去聽大師講經了……”

“你們是服侍小娘子的人,有些話,該不該在小娘子面前說理當清楚。”熊氏沉聲打斷了殷氏的話,“你們是無意間在小娘子面前露了口風,還是口無遮攔讓她聽了去,心裏清楚就好。背後妄論主子的事,若再有下回,都掂量掂量後果。”

“娘子教訓的是!”殷氏忙道,屋內的小丫鬟們也頓時跪了一地,臉上神色再沒方才的輕松随意。

晏雉從沒見過熊氏這樣嚴肅的表情,有些吓到。可心底仍舊有個聲音,在不斷叫嚣着說,一定要阻止晏沈兩家結親,一定要!

她甚至想起自己兄長去參加鄉試那年,她親眼看見沈氏将兄長的一個通房活生生地鞭笞而死,以至于她的心底一直對沈氏充滿了恐懼,甚至連和熊戊的那門婚事,她雖心有不甘,卻絲毫不敢反抗。

晏雉不斷地告訴自己,如果睜開眼後的這一切都不是夢,如果真的是老天保佑讓她再來一回,只要阻止了兩家的結親,之後的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兄長的命途,她自己的命途,都不會再走上那無法控制的方向。

她固執地從殷氏的懷中伸出身子:“阿娘……”

她急得不行,可是越急,熊氏的臉色卻越難看。

熊氏表情漸漸凝重起來,終于大怒:“跪下!”

殷氏抱着晏雉,二話不說,當即跪下。膝蓋撞地的那一下聲響極大,晏雉咬着舌頭,怔住了。

“沈家這門親事,是管姨娘和阿郎提議的,即便你們私下替大郎覺得委屈,也萬不該在小娘子面前學舌!”

殷氏一哆嗦,抱緊了晏雉,口中應道:“是奴的錯,請娘子責罰!”

熊氏的話,清晰響亮,夾帶着怒意。

晏雉覺得自己像是被人隔空狠狠打了一個耳光,臉上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原來……原來阿娘一早就知道,沈家這門親事不好,可是……阿娘依舊還是讓兄長娶了沈氏……

屋子裏一片死寂。

熊氏長長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晏雉的發頂:“走吧,随我去聽大師講經,明日我們就該回家了。”

她呆呆地仍由熊氏牽着手,往外頭帶。眼淚到底還是沒忍住,順着臉頰,落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咱們的晏雉,重生了。

☆、寶铎久和鳴

永寧寺,早年不過是東籬城外一座無人問津的小寺。當年晏家高祖成信侯偶至東籬,因天突降暴雨,成信侯入寺避雨,與當時寺中住持結識,得高僧點撥後,囑咐子孫待他亡故後,舉家遷至東籬。

之後,因高祖臨終叮囑,永寧寺得晏家子孫大力捐助,幾經改建,香火漸漸旺,時至今日,已成東籬第一大寺。

晏雉好多次從跟前跑過的那座九層寶塔,高達九十丈,加塔剎共有一千多尺,便是在東籬城內,也能遠遠看見塔身。

便是這樣的一座曾經不起眼的寺廟,在得晏家捐助後開建,于九層寶塔原身地下挖出金佛像三十尊。而今,這三十尊金佛像,全都供奉在寶塔背面的佛殿中。

晏雉臉上還挂着淚,一聲不吭地随着熊氏走過寶塔,在背面的那座佛殿前停下。而後,她聽得熊氏朝在門前灑掃的小和尚,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道:“明疏大師可在?”

小和尚恭謹回禮:“師父已經等候女施主多時,兩位施主請。”

晏雉邁開腿,吃力地越過高高的門檻,擡頭看着四周。

殿中有一丈八金像,兩側各有尋常大小的金像五尊,繡珠像三尊,金線像二尊,玉像二尊,每一尊佛像面部表情都十分柔和,仿佛是慈悲地看着入殿的每一人。

丈八金像前的佛龛上,香火袅袅,有一老僧坐在龛前蒲團上,灰黃的袈裟,石綠的袍子,聽到身後動靜,緩緩轉過身來。

熊氏上前,行了一禮。

高僧微微擡眼,看着站在熊氏身側,學着行了一禮的晏雉:“小娘子可知,何為三明,何為六通?”

熊氏不明其意,低頭看了眼身側的女兒。

晏雉如實搖頭,輕聲道:“不知。”

“三明分指宿命明,知宿世;天眼明,知未來;漏盡明,斷煩惱。六通則分指,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

晏雉心中微滞。

她不懂佛理,卻依稀從高僧的話中,得到了解惑的答案。

“小娘子既得這般奇遇,不如好生重來,既已明宿命,知未來,便更可以斷煩惱,塑新生。”

高僧如此道,垂下眼簾,低誦“阿彌陀佛”。

晏雉心頭一顫,雙手合十,朝着高僧便是一拜。

熊氏并不知明疏大師話中深意,只以為四娘有幾分佛緣,得了高僧青眼,面上露出淺淺的笑意。

“大師,四娘的瘧疾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等便會回城。今年的香油錢,已交予明朗大師。”

熊氏如此說道。晏雉擡首,對上明疏大師淡然的目光,心頭一緊,緊接着,便聽見高僧悠長的聲音,緩緩道:“王侯貴臣,棄象馬如脫履,庶士豪家,舍資財若遺跡。自成信侯起,永寧寺多次得晏家捐助,才得以有了今日雕梁粉壁,青瑣绮疏的盛景。佛祖有靈,自會庇佑晏家昌盛百年。”

熊氏聞言,似乎并不在意這些,面上淡淡的:“大師吉言。”

話罷,這才與明疏大師一道坐下,聽其講起《大般涅槃經》來。

“……兒所引喻,不必盡取。或取少分,或取多分,或複全取。如言如來,面如滿月,是名少分……”

當夜,殷氏服侍晏雉洗漱更衣,正要吹了桌上蠟燭,忽的聽她喊道:“乳娘。”

“小娘子有事?”殷氏回首,見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正側着身子看自己,遂笑着問道。

“乳娘,別吹燈,我睡不着。”

殷氏一愣,然後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身子:“小娘子快些睡,明日起早大郎就來接我們回城了。小娘子可別在大郎面前打瞌睡。”

如果她當真是個孩子,這會兒聽了乳娘的話,早該乖乖閉上眼争取趕緊睡着。可她到底不是孩子了,乳娘提起兄長吓唬她的招數,好多年以前就已經失效了。

晏雉縮在被褥裏搖了搖頭。

殷氏哭笑不得,只得哄着她:“那小娘子是想聽故事嗎?前幾日說的故事,小娘子不愛聽,那今日想聽什麽?”

晏雉仍舊搖頭。

殷氏微微蹙眉:“小娘子可是還想着大郎結親的事?”

“乳娘。”晏雉終于吭聲道,“乳娘讓燈亮着吧,等它燒沒了就歇了。”

殷氏無法,只得從屋子裏出去。

關上門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眼隔着窗還能見着的微微搖曳的燭光,長長嘆了口氣。

一覺起來,小娘子怎的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屋外。

長夜深深,高天風來,寶铎和鳴,铿锵之聲遙傳十裏。

屋內。

晏雉翻了個身,對于終于靈活起來,能夠肆意活動的身體,有了失而複得的感覺。

她知道,她這是重生了,重新回到六歲那年的春天。

靈活能動的四肢,能感覺到溫差變化的身體,曾經是做夢都想重新得到的東西,終于都回來了。

晏雉拉高被褥,遮住眼淚。

她真的回來了!

想起乳娘的話,想起明日一早就要來寺中接她們母女倆回晏家的兄長。晏雉咬了咬唇,決心要不顧一切提醒兄長,娶誰都可以,絕對不能娶沈氏。

不能。

晏家的馬車就停在寺外,幾個奴仆正忙着從車裏搬出東西送進寺中。車旁站着一人,穿着天青色杭綢直裰,看側影,已能發覺此人身材高挑,氣度端凝,正與身前年輕的和尚說着話。

晏雉被殷氏抱着,跟在熊氏身後,從寺中走了出去。見了人,忙行禮,道了一聲“大郎”。

聽到聲音,他回過頭來,眉目疏朗,唇邊還挂着淺笑:“母親。”

晏雉心頭一震,脫口而出:“大哥!”

晏家高祖雖曾獲封成信侯,可到底惠不及三代,三代之後,晏家終究歸于平民。好在祖上立下家訓,并未因此致使家業頹敗。至晏暹(晏雉父)這一代,晏家已成東籬大戶。

晏暹原配苗氏,生長子晏節,後将陪嫁管氏開臉,給夫君做了通房,待生下庶子晏畈後,擡做妾。苗氏生子晏筠後,突得病,藥石無醫,不日亡故。

晏雉生母熊氏是續弦,生下晏雉的時候,大郎晏節已經十六歲了,二郎晏畈十三歲,三郎晏筠六歲。

三個小郎君都是知書識禮的年歲,對代替過世的嫡母成為晏家主母的熊氏并無抵觸,更是将這個剛出生的妹妹,當做掌中寶,細心呵護。

其實,在晏雉的記憶中,才過弱冠之年不久的兄長,一直是個好看的郎君,好看到任所有人都覺得兄長沒有一個孿生妹妹實在可惜。

可在後來很多年的時光裏,曾經笑容翩翩的少年郎,漸漸開始習慣蹙眉,即便心頭無事,額間依舊有着“川”字,眉宇之中總是籠着一股無法笑容的郁色。

時隔多年,再度看到那個年輕、自信的兄長,晏雉心痛的不行。

來接熊氏她們的正是晏家嫡長子晏節,字德功,如今二十有二,生得确實十分好看,卻又偏偏不會讓人覺得女氣。大抵是因為身高的關系——再漂亮的臉,也絕不會有哪家的小娘子身長八尺。

“四娘,”見被乳娘抱在懷中的晏雉,傾着上身,朝自己伸手,晏節彎了彎唇角,笑着伸手從乳娘手中接過她,“來讓大哥瞧瞧重了沒有!”他一只手臂托着晏雉的身子,一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有些重了,看來寺裏的夥食還不錯,沒餓壞你這個小饞貓!”

晏雉皺了皺鼻子,伸手摟住他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撒嬌道:“大哥!大哥,四娘好想你!”

晏節一愣,然後低聲笑了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是不是又淘氣了?突然撒嬌,一定是又闖禍了。說吧,這回是撈了寺裏的錦鯉,還是拔了大師們種的花草?”

因着他家四娘,打小是個小魔星,這撈錦鯉,拔花草的事,确也從沒少做。又因為這孩子一直缺少生母的照料,鮮少會主動與人撒嬌。是以,才聽到晏雉的想念,晏節當即就懷疑起,莫不是闖了什麽禍,想央着自己幫忙解決。

晏雉到底是個成年人,被人将不懂事時闖的禍重新翻出來,難免有些燥得慌,紅着臉,瞪眼道:“我沒有!我就是想大哥了!”

晏節大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屁股,轉身将她放在了馬車上:“行了,大哥知道你想大哥了。四娘先進車,大哥去和住持道聲謝,這就回來。”

晏雉點頭,轉身鑽進車廂裏。不多會兒,殷氏也進了車廂,問及熊氏,說是後頭還有一輛馬車,專門坐娘子和侍奉娘子的女婢的。

晏節向明疏大師告辭回來上車的時候,掀開車簾,只見得車廂裏,小小的孩子蜷成一團睡在靠邊的小榻上,殷氏正俯身要将薄被蓋在她身上。

晏節輕輕“噓”了一聲,彎腰走到榻邊坐下,接過殷氏手裏的薄被給人蓋上,又伸手動作輕柔地将貼在晏雉臉上的,一小撮頭發捋到一旁。

他沒有注意到,看起來已經睡着了的晏雉,實際上,不過是閉着眼睛想要眯一會兒。等待發覺他的動作的時候,索性閉着眼睛裝睡。

阿爹忙于家業,阿娘年紀輕輕,卻常年與青燈古佛為伴……明疏大師說得對,她既已明宿命,知未來,便更該憑己力斷煩惱,塑新生。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是徹頭徹尾的一個開始~

☆、不娶

對于妻子帶着女兒從永寧寺回來,晏暹顯然并不十分在意。

反倒是管姨娘,早早就派人在街頭看着,瞧見晏家的車夫趕着馬過來,就趕緊回府通報。

是以,當搖搖晃晃真的在馬車上睡着了的晏雉,被兄長抱着走下馬車的時候,睜開眼瞧見的第一個人,便是已經候在門口等他們回府的管姨娘。

管姨娘是苗氏的陪嫁,開臉給晏暹做通房的時候,正是嬌滴滴花一般的年歲。好不容易生下兒子來擡了妾,這一做就好多年。如果不是大邯律法明文規定,妾者不可為妻,她其實也是盼着能名正言順地做人正妻的。

晏暹和熊氏的夫妻關系很平淡。

生下晏雉這件事,就好像一道界線,懷孩子那是熊氏的任務,生完孩子也就代表着任務結束,于是這類似于合作的夫妻關系,也就至此只剩下一紙婚書。

再加上,晏府上下,有得了苗氏真傳的管姨娘打理,熊氏更是與自己夫君的關系泾渭分明。

出行歸來,頭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給阿爹問安。

晏雉被晏節抱着問安回來,兄妹二人一路說說笑笑回了她的院子。才進院子,就發覺本該在院中灑掃的小丫鬟都不見了,又往花廳走,遠遠地,就聽到了桌子被拍響的聲音。

“你們都是管姨娘撥到四娘身邊的人,家生子也好,外頭買來調教好的也罷,我不管事,不代表着你們可以在四娘面前胡亂說話!”熊氏在花廳裏拍着桌子發火,“管姨娘這些年,能在府裏站穩腳跟,得小郎君們和你們的尊重,那是她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你們既承了她的情,就別在四娘面前丢她的臉面!要不然,我講事情同管姨娘說上一說,命她将你們全部打發出去,你們以為,管姨娘會不答應嗎?”

隔着十來步遠的距離,晏雉清晰地感覺到了熊氏的怒意。

她的阿娘,實際上還是疼愛她的。

“你們都記住了,在四娘面前,誰也不許再多說一句廢話!日後要是再發生這種撺掇四娘在我面前胡說八道的事,教唆主子,這是大罪!”

晏雉聽得花廳裏的齊聲應答,忍不住低下頭,摟緊了晏節的脖子,咬了咬唇,到底還是附耳低聲道:“大哥,不要娶那個人好不好?”

以晏家在東籬當地的聲望,要想給嫡長子娶妻,必然可以取得門當戶對的嬌妻。晏家如今沒有官身,只是商戶,即便晏暹有心想為長子找戶好的岳家,也礙于這點,只能尋個好一些的商戶結親。

然而,整個東籬,真正能和他心意的兒媳人選,卻怎麽也挑不出來。

一年推一年,旁人家的長子已經成家立業,大兒子都能追着跑着上街了,晏家大郎仍舊是獨身一人。

知道的都說晏暹這是在拿當年挑苗氏做妻的眼光,挑大兒媳。不知道的,卻個個都說晏暹這是瞧不上東籬的小娘子,要不然怎麽看了這麽多年,愣是沒選中一位合适的。

沈家遷至東籬不過才短短數年。但因着兩家人有生意上的往來,沈家夫人漸漸與管姨娘數落起來。雖有些瞧不上晏家這種明明有主母,卻讓個妾當家的人家,奈何人晏家确實是東籬首當其沖的大戶,便也低了三分氣勢,同管姨娘交好起來。

于是兩家結親的事,便也因此得到了管姨娘的提議。

晏雉現在最怕的是晏節已經與沈氏見過面,并且點頭應允了這樁婚事。聽熊氏的意思,兩家的确交換了名帖,但還沒最後定下。

如此,倒還有機會悔婚。

晏雉不敢開口就問過眼的事。她現在畢竟是個才六歲的孩子,就算早慧,也不會在沒人教導的情況下,知曉那麽多旁的事情。說多了,只會讓乳娘她們平白遭人懷疑。

她拉了拉晏節:“大哥……那個人不好。”

晏節顯然有些驚詫,抱着她往旁邊走了兩步:“四娘說誰不好?”

她道:“那個要嫁給你的姐姐……不好。”

晏節睜大了眼睛,眼神驟變:“四娘是聽誰說的?”

晏雉偷偷咬了下舌頭,眼眶登時紅了:“四娘在寺裏玩的時候,聽見上香的人在說……她們說,她們說要嫁給大哥你的那個姐姐喜歡打人。”

這話是撒謊,可又不是。

在重生前,沈氏進門前,晏雉知道,晏節未嘗不是不滿意這樁婚事的。

可一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尊重父親的安排,二來,他年紀不小,成家立業是必然的事。

若沈氏是位賢妻,夫妻琴瑟和鳴,自然好不愉快。倘若不是,就學着父親和母親相敬如賓便可。

後來,沈氏進門。晏節果真與她相敬如賓,一心撲在考取功名上,即便知道了沈氏在家中鞭笞下人,至多不過是叮囑幾句,後來也不是沒出過人命,可除了斥責,晏節最大的動作,也只是再不進沈氏的屋子。

晏節去參加鄉試那年,晏雉親眼看見沈氏将兄長的一個通房活生生地鞭笞而死。

所以,說沈氏喜歡打人,并不是誣告,也不是撒謊。

這些話,晏雉只能點到為止。

晏節看她的眼神,已經有些變化了。她略帶幾分緊張地撒嬌:“大哥,你找人偷偷去看看吧。萬一……萬一那位姐姐真的喜歡打人,四娘怕疼……”

晏節瞳孔縮了縮,垂下眼,将人重新抱起,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小搗蛋。大哥這就讓人去打聽打聽,要是真跟你聽到的那樣,大哥就去退婚。”

他可以娶一個并不喜歡的人,回來慢慢培養感情,卻不能娶一個品行不端的人。父母這種情況,四娘顯然是不能一直由管姨娘和乳娘照顧,他做兄長的,日後自然要承擔起教養四娘的擔子,他的妻子也必須有擔當才行,不然,如何能做晏氏的當家主母。

晏家祖上曾立下家訓和家規,其中便有在子嗣成家前,每日用膳,需得一家人坐在一處。若是有旁的事,或是成家的,便可以回到自家小院子裏和妻子孩子一塊吃飯。

晏府如今只三位郎君一位小娘子,皆都還沒成家。所以,除了常年不沾葷腥的熊氏外,這一頓飯,幾乎是合家團圓。

在東籬,妾是上不得臺面的,便是婢妾所出的孩子,也不過是“鄙于側出,不預人流”。然而,晏家自北方而來,北方世族,向來不諱庶孽,也因此,像管姨娘這樣的妾,才能和正妻所出的嫡子嫡女同坐一桌用膳。

其實,晏雉一直知道,除了一個名分,管姨娘在這個家中,實際上已與當家主母無異。要不然,也不會只随意說了幾句話,便令阿爹決定為兄長聘下沈氏女。

用膳的時候,管姨娘當真提起了向沈家下聘的事。

“阿郎,年前将大郎的生辰八字拿到寺裏求姻緣的時候,明朗大師曾解過簽,說大郎成親年紀宜雙數,這二十二歲是個好年紀,不如早些下聘,定個日子,好把沈家娘子娶過門來。”

看管姨娘說話時,神情誠懇,不似作僞。晏雉一時也不好判斷,沈氏的為人,她究竟知不知情了。

晏暹喝了一勺湯,聞言,擡頭看了管姨娘一眼,溫言道:“食不言寝不語,你怎的就忘了。”

管姨娘自知失禮,忙要道歉,又聽得晏暹道:“是該下聘了。大郎,成家立業之後,你可要好好讀書,成家了,是大人了。”

毫不知情的二郎晏畈、三郎晏筠紛紛向兄長祝賀。唯獨晏雉,低頭,伸出短短的胳膊,努力自己吃飯,安靜地扮演好一個六歲小娘子的模樣。

感覺到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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