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品行不端,年紀輕輕,便已經與人茍合嗎?”

管姨娘大吃一驚,顯然是當真不知這事。她扭頭去看媒人,媒人臉色發白,竟是一副被人拆穿的模樣,慌不擇路想要跑。

将跟人茍合的小娘子說成黃花大閨女說給晏家,媒人心知拆穿後定落不得好,慌忙要跑。

晏節當下命人将人攔下,追逐間,院中擺着的那幾個酒瓶被撞翻在地。

嘩啦一聲,水流了一地。

順着水,從碎裂開的酒瓶裏流出來的,除了那幾尾活魚,還有一雙早已斷開的筷子。

作者有話要說: 好奇“回魚筷”的可百度了解下~

☆、換嬌娘

沈家如今在東籬也算是有點小名氣,之所以那麽急着嫁女兒,追根究底,是因為這個女兒太不省心了。

沈氏如今十六了,一年前同新進沈家的一個俊朗花農勾搭上,一來二去就茍合了。若不是後來發現懷了身孕,沈家人只怕也被她給蒙在鼓裏。

仗殺了花農後,沈家逼着沈氏服了堕胎藥,然後就急不可待地到處托人說親了。

媒人受不住,在晏暹面前哭得淚涕橫流,老老實實地把沈家交代的那些事全都說了出來。

沈家人跟管姨娘商量這門婚事的時候,并未把事情說出來,只是提過沈氏的脾氣有些不大好,管姨娘想着大戶人家的娘子左右都有些脾氣,便也沒在意。

可眼下媒人把沈家的那些事一說出來,管姨娘的臉都白了,“噗通”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自責。

晏暹心頭有氣,看着繃着臉沉默不語的長子,心疼地不行:“這門婚事必須退!”

晏家可以不要臉面,但是絕不能讓這樣不幹淨的女人進門!

管姨娘一哆嗦,落下一滴淚來:“可是阿郎……要是惹惱了沈家,倆家的生意……”

這時候管姨娘還想着外頭和沈家合作的聲音,竟話裏話外流露出将錯就錯的想法來。晏畈眼眶一熱,随即跪在她身旁,對着晏暹“咚咚咚”磕頭。

“阿爹,這一樁生意沒了,咱們還有別的,晏氏在東籬這麽多年,根基深厚,不會因為一樁婚事就敗了。若是讓那樣不守婦道的娘子做了晏府長媳,紙包不住火,日後事情傳出去了,才是壞了晏氏的名聲!”

管姨娘大吃一驚,實沒想到自己所出的兒子,竟在這時候毅然選擇站在晏節的身邊。她咬咬牙,似有委屈:“是我的錯,沒能打聽清楚,就匆忙應了這事。即便是好心辦了壞事,那總歸也是做錯了……”

平心而論,管姨娘的确是個有本事的。晏雉不知大娘苗氏是個怎樣的人,只是從有膽給管姨娘這樣精明能幹又聰慧機敏善于審時度勢的人開臉來看,苗氏應當也是個厲害的人物,不然哪裏拿捏得住她。

晏雉回身靠在晏節的懷裏,抿着嘴唇不說話。

東籬如今都知道晏沈兩家要結親,但究竟娶的是沈家哪位小娘子,沈家卻瞞得牢牢的。只怕早早就備了後手。

再說起熊氏今日所見,晏暹簡直就要破口大罵。

那花農是死了,當時幫着沈氏遮掩的幾個丫鬟也都杖斃了,可沈氏生性如此,那日才在樊樓被晏節氣到,當夜回了府,就于那旁支的沈家郎君成了事。

據說鬧了一夜,把沈家人氣得不行,又杖斃了一批丫鬟。

熊氏本想去沈家坐一坐,不想轎子才從沈家後門過,一旁的巷子裏傳來男女嬉鬧的聲音,她掀了轎簾往聲音處一看,竟是見着一男一女躲在巷子中,竟幕天席地的就摟抱在一起。

她才要停轎,忽聽得一聲“綁了”,就見從旁邊突然蹿出十幾人,手裏拿着捆綁麻繩撲過去,幾下将那對男女捆綁結實了從巷子裏拉了出來。

熊氏下轎回頭,就看見了繃着臉的晏節,和站在晏節身旁,臉色蒼白的沈大郎。

晏暹氣得哆嗦,管姨娘這回再想說話,也實在沒了可說的地方。

這還好是還沒正式下聘禮,這要是下了,還沒成親一頂鮮綠的帽子就已經戴在了晏府的頭上。

“退了!趕緊退了!”晏暹拍着桌子,大聲道,“這即便是親戚,還知道男女大防呢,這簡直就是不要臉!”

熊氏不語,伸手摸了摸靠在晏節懷裏的女兒。

媒人磕頭,打了幾個哆嗦:“退……一定退……”

屋裏還在說話,外面傳來阿桑有些驚詫的聲音:“秦叔,這幾位是……”話音未落,有人便徑直闖了進來,晏暹拍案而起:“你沈家眼裏還有沒有我們晏家?是當我晏家無人不成!青天白日,竟然直闖!”

晏家兄弟此刻也騰地站了起來,目光沉沉地看着來人。

來者一行三人,門外還候着幾個仆從。這會兒見屋裏的樣子,當頭一人咳嗽兩聲,掬手鄭重行了一禮。

“親家,這事是我的錯!”

沈谷秋開口第一句就是向着晏暹認了錯。晏暹愕然,可火氣也騰地起來了,收也收不住。

“沈谷秋!你動的好心思,這樣的女兒,你也想嫁進晏府!”

沈谷秋自知理虧,身後的沈大郎幾步上前噗通就跪了,重重磕了幾個響頭:“世伯,我代阿爹向您磕頭賠罪!妹妹如今已經被阿爹關起來了,這事絕不會往外傳!”

沈谷秋也從旁道:“等過幾日,我就将這不孝女送到鄉下配個人嫁了。只是我們倆家的交情,萬不可因了她毀于一旦!”

商人重利輕情意,晏雉到今日真正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沈家人開口就認了錯,也将沈氏關了起來。晏家雖想着退親,可耐不住沈家人百般懇求,最後竟同意了李代桃僵之法。

晏雉猜對了。

沈家果然早早就備了後手——所謂的李代桃僵,不過是将沈家另一位娘子,代替沈氏出嫁。倆家人結親的事,旁人只知道有這一位娘子,卻不知行幾。

不多日,這一位的生辰八字,也被送到了晏府。

照理,這生辰八字到手之後是要去算上一算的。

因為出了先前的事,為了名聲,這一回的八字只能偷偷的去算。管姨娘本想接手,不想熊氏因拗不過晏雉的懇求,先一步從晏暹手裏拿過生辰八字,一早就出門去了東籬城外的永寧寺。

回來後,下定、行聘、下財禮的事便緊鑼密鼓起來。一樁接着一樁,竟連成親的日子也定了下來。

小佛堂內,佛香袅袅,寶瓶觀音像目光憐憫地望着堂內四人。

熊氏坐在佛龛前,輕輕敲着木魚。身後立着晏節,和抱着晏雉的殷氏。

靜默了許久,晏雉才聽到熊氏開了口。

“這一位,是沈家庶女,行十三,我親自去相看過了,是個好孩子。想來沈家拿她原本有別的安排,但出了之前的事,只得将她推出來替嫁。”

晏雉擡頭,見兄長緊繃着嘴角,沉默不語,怕他心中不喜,忙伸手要抱抱。

晏節抱過晏雉,見她的眼裏挂着擔憂,彎了彎唇角,低聲道:“母親既然說好,應當就是好的。”

晏雉眼睛澀澀的,摟緊了兄長的脖子。

一個月後,立夏。

晏沈兩家結親。

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去了沈家。晏雉很想随行,奈何阿爹不許,只得被殷氏抱着在家中四處走走看看。

她因為早年跟着熊氏吃過一年齋,身子瘦弱,六歲的年紀,身子看起來卻不過四五歲,是以即便被殷氏抱着,也絲毫不顯得突兀。

來吃喜酒的夫人娘子們見了她,都喜歡上前逗弄逗弄。等聽到外頭吹吹打打的聲音近了,晏雉抓着殷氏的衣襟,吵嚷着說要去前頭看看。

到底年紀還小,用不着顧念什麽男女大防。殷氏不得已,抱着她去了門前。

門外頭,媒人正端着一碗飯在花轎前叫道:“本宅親人來接寶,添妝含飯古來留。小娘子,開口接飯吧。”

晏雉看着轎簾被人掀開一角,媒人彎身進去,似是喂了新娘子一口飯。然後,媒人退出轎子,将碗筷轉身遞給一旁的丫鬟,自己又去攙着新娘子下了花轎。

上一世的時候,晏雉沒能親眼看着沈氏進門,這一回她不願再錯過任何一件事,就那樣靜靜地看着門外的熱鬧。

陰陽克擇官拿着盛瞞了五谷錢果草節的花鬥,向門口撒去,口中念着咒語祝詞,門外的小孩争先恐後地去撿拾。晏雉不懂這些,低聲詢問。殷氏便從旁解釋。

“這是撒谷豆,可以壓住三煞,這樣新娘子就能進門了,不然會對阿郎和娘子不好,還會影響子嗣。”殷氏說着,想把晏雉放下,好讓她也過去撿撿谷豆。

晏雉搖頭,又看見新娘踏着地上的青布條被一左一右兩個丫鬟攙扶着,緩緩往屋內走。

跨馬鞍,坐富貴。晏家的親戚這時候全部去外面接待沈家的來客,屋內只餘新娘子和幾個丫鬟女婢。

晏氏的小娘子們這時候都圍在門口,想往屋裏走,又怕惹得新娘子不快,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到底還是堵在門口張望算了。

晏雉掙紮着讓殷氏将自己放下,然後邁開小短腿,擠進人群。

門口堵着的都是晏氏旁支家裏的小娘子,有不認識晏雉的,被擠得有些不高興,可一見着她身上穿的衣裳,手上脖子上的首飾,約莫猜出是本家的小娘子,便癟了癟嘴,讓開條道,讓她進了屋。

屋裏的丫鬟是跟着新娘子從沈家過來的,正聽着門外的動靜覺得有些吵鬧,便見有個小娘子從人群中擠了進來。丫鬟一愣,怕是哪家的小娘子頑皮,伸手要去攔她,卻見小娘子繞過她,徑直跑到新娘子面前,站定,微微喘氣道:“你就是我大嫂嗎?”

丫鬟想說話,新娘子卻擡手輕輕一擺,柔聲應道:“我是。”

晏雉靜下心來,走上前。令人瞠目的是,她竟伸出手,握住新娘子露在衣袖外的細白的手指,嘆息道:“你會待大哥好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婚俗是按着宋時的規矩來的,有興趣的可以看下《內閨》和《宋朝游歷指南》。

感冒弄得鼻子好不爽……

昨天一晚上都在查宗譜,查得老眼昏花,最後不得不放棄,實在是家譜前的那些內容全部是清雍正前的,在另外一個地方OTZ

☆、巧露聰穎

沈宜覺得自己聽錯了,可方才那句話,分明是個不過六歲的小娘子說出來的,她甚至還覺得小孩那軟乎乎的手的觸感,依舊停留在指尖。

然而,屋子裏,這個時候,除了她貼身的幾個丫鬟,已經再看不到別的人了。

她想問銀朱剛才那一下是不是錯覺,新郎已經進屋了。

此刻,已近戌時,隔着喜帕,沈宜看見新郎慢慢走近,心中一緊,低下了頭。

喜帕被猛然挑開,沈宜擡頭,這才看見了晏節的相貌,臉一下子燒得緋紅,低聲道:“郎君……”

晏節面上平靜,心底卻也起了波瀾。他是見過沈氏的,但沒見過替嫁的沈宜。母親說的沒錯,她的身上沒有沈氏的嚣張跋扈,此刻面上帶着幾分嬌羞,看得晏節心頭驀然柔軟下來。

喜帕已掀,接下來的便是行禮。禮罷後,夫妻二人這才回到新房,再行交拜禮。

前頭喝酒的人還沒盡興,後面的女客們笑着催促女婢婆子去聽牆角。晏雉跟着要去,被殷氏一把抱住,連聲道:“小娘子可聽不得那些話!”

晏雉一愣,驀地想起,如今的自己還只是個孩子,哪裏能去聽兄長新婚的牆角。如此,只能等到明日,才能看看如今這位大嫂究竟會是怎樣的人。

她垂下眼,想起方才在房中新娘子的應答,心中一暖,摟緊了殷氏的脖子,低頭不再說話。

沈家雖才遷至東籬不過數年,可卻是好大一家子人,人丁興旺得很。如若東籬沒有晏氏,只怕沈家便要後來居上,成為東籬第一大姓了。

晏節娶的是沈家十三娘,小娘子不過十五歲,單名一個宜,宜家宜室的“宜”。

成親第二日清早,給長輩敬茶的時候,晏雉才趁機見着了她大哥這一回娶的妻子。

沈宜個子不高不矮,曲線玲珑,标準的鵝蛋美人臉,柳眉帶笑,唇紅齒白,面孔潔白晶瑩,看着好似一塊上等的美玉,偏生整個人又看起來溫柔敦厚,半垂着眼睑說話的時候,顯露出幾分嬌媚來。

她笑盈盈地敬茶,一圈長輩敬完茶下來,面上的笑意仍舊不減。等輪到小輩見禮的時候,聽到熊氏輕輕喚了一聲“四娘”,便見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快走幾步,站在了身前,開口便喊了聲“嫂嫂”。

沈宜目光微閃,想起前日新房中的那個嬌嫩的聲音,唇角彎了彎,笑道:“原來是你。”

很多年後,晏節突然想起那日妻子同妹妹說的第一句話,終于回過神來問背後的深意。

在聽妻子将成親當日新房中的那一握手,一句擔憂說出口後,已今非昔比的晏節深深嘆了一口氣。

忙完大郎成親的事,晏府又重新歸于平靜。熊氏依舊在小佛堂中虔誠禮佛,管姨娘也依舊掌管着府裏上下的庶務,晏暹仍舊忙碌于生意,晏二郎和三郎被先生押着準備來年的科舉。

而晏節如今的任務,是好好陪着新婚妻子。

然而這個時候,晏雉病倒了。

在東籬被蟬鳴聲圍攏的時候,晏府濃密的綠蔭下,卻幾乎聽不到蟬鳴,只有偶爾竄到枝頭的鳥雀,叽叽喳喳地叫喚幾聲,又撲着翅膀被在樹下捕蟬的仆從驚擾地飛走。

晏雉病了,卧床休養,如今正是受不得吵鬧的時候。

兄長成親,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她這一病,就病了半個月。請來的大夫都說只是操勞過度。可四娘不過是個孩子,又哪裏來的操勞過度。

只有晏雉自己知道,不過是心裏繃着的那根弦,在确定沈氏已經被沈家人送到鄉下,配了個當地的獵戶為妻的時候,徹底的松了。

弦一松,疲累感便鋪天蓋地而來,因此才有了操勞過度一說。

聽着內室外水精簾子傳來的聲音,晏雉睜開眼,撐着手臂坐了起來。乳娘殷氏端了藥進屋,才進內室,那股子苦味就撲鼻而來。

晏雉不由地皺了皺眉頭,撒嬌道:“乳娘,藥好苦,我不吃。”

晏雉如今身邊只配了一個乳娘,就是殷氏,一個貼身大丫鬟名叫紫珠。院子裏還有一個年級略小的二等丫鬟,名叫豆蔻。紫珠和豆蔻都是家生子,平日裏主要負責跟着殷氏一起服侍照顧晏雉。

殷氏端了藥進屋,聞言,笑道:“小娘子還是趕緊将這藥喝了,回頭大郎來了,別叫他卷了袖子打屁股。聽聞大娘還讓大郎上街的時候,記得給小娘子帶些樊樓的點心回來。”

晏雉本來都打算繼續耍賴的,可聽了殷氏的話,不由地按捺下去,苦着臉伸手道:“好吧,我喝。”

大約是因為重生回到孩提時代的關系,晏雉絲毫不覺得自己如今像個孩子般的撒嬌、耍賴是怎樣一件丢臉的事。半個月前病倒後,身邊照顧的人除了乳娘和幾個丫鬟外,就屬沈宜來的最頻繁。

甚至,在管姨娘提出,送她去鄉下莊園裏養病的時候,是沈宜不懼新媳婦的身份,當着長輩的面直言說不好。

晏雉不難想象,如果不是沈宜和兄長,興許等到阿娘在小佛堂中得知消息的時候,她已經被阿爹送到了鄉下莊園。如果是那樣的話,即便解決了一個沈氏,一切卻又回到了原點。

好在,兄長們都反對,甚至還驚動了阿娘,這才沒讓阿爹把自己送走。

喝了藥,殷氏又喂了晏雉一顆蜜餞,外頭便傳來紫珠的聲音,說是大娘來了。

晏家行的是男女通排的排行方法,沈宜随晏節在府中排行老大,稱一聲大娘。

紫珠話音才落,沈宜便掀了水精簾子走了進來。

晏雉聽到動靜,嘴裏還含着蜜餞,含糊不清道:“嫂嫂!”

聽了這麽一聲,沈宜心安了不少。四娘年幼,也不知是怎麽了,竟莫名落了個操勞過度的病,這在床上一躺就躺了半個多月,還差點被管姨娘以養病為借口送到鄉下莊園去了。

六歲的小娘子,正是開始教養學習的時候,這時候去了鄉下,倘若教養沒跟上,被莊園裏的老奴教成了個野姑娘可怎麽辦。

這會兒聽見中氣十足的聲音,沈宜明白,她的身子終歸是在慢慢轉好。沒被送去鄉下真是太好了。

“四娘,莫下床,坐着便是。”見她說着就要掀開被子下床,沈宜忙上前輕斥了一句,語調裏卻并無責怪之意。

殷氏端了椅子,讓沈宜坐在床頭。

晏雉床頭的多寶格上還擺了兩本書,沈宜瞄了一眼,正是幾天前她央着自己找來的樂府詩集。

對于這個妹妹,沈宜心底其實頗覺得有些神奇。

沈家子嗣繁多,她也并非沒見過六七歲的小娘子,哪一個不是嬌滴滴的。晏四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日新房中的問話。之後正式見面,眼前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着實在讨喜。

更何況,從大郎那裏,沈宜也聽說了這孩子不少的事。

大抵是周歲的時候便已能說話識字,卻因為年紀尚小,被熊氏帶在身邊,與青燈古佛為伴。

聽說一歲多的時候,晏四就已經能背出幾段佛經來,雖有些坑坑窪窪,但到底好過無。

兩歲的時候,因為沒被照顧妥當,實在是太過瘦弱了,被大郎不忍心地從熊氏身邊抱走照顧。那時候,已經能認不少字。

所以,當晏四央着自己想要幾本樂府詩集的時候,沈宜并不覺得有多意外。

她順手翻過樂府詩集,眉頭一挑,笑道:“已經看到《孤兒行》了?”

晏雉點頭道:“剛看完,還未能背下。”

沈宜驚訝道:“裏頭的字,可都認得?”她粗略看了眼《孤兒行》,其中多難字。沈宜仔細想了想自己,六歲的時候,她大概還在跟着家中的女先生學曲藝,至于詩詞歌賦,卻都是十歲以後才開始讀的。

“約莫有幾個字不大熟,兄長們來時就問了下。”

晏雉面上一片嬌憨,沈宜看着她,眼底閃過驚嘆。

偏生是個小娘子,若是個小郎君該有多好。只是,慧極必傷,才這般年幼,若往後的路荊棘遍布,不知能否依舊如此。

她又低頭看了眼《孤兒行》,張口問道:“四娘可有看懂?”

二哥晏畈,三哥晏筠來探望她的時候,只幫着解決了幾個看似不懂,實則認得的難字。大哥則在得知她正在看《孤兒行》時,神色微變,而後緊緊将她摟在懷中,好生撫慰了一番。

然而,沈宜這一問,顯然有些出乎晏雉的意料。

她垂下眼簾,半晌,才道:“四娘看懂過了。”

沈宜想問,晏雉又快了一步,搶先道:“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驷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孤兒的兄長嫂嫂不是好人,所以才讓孤兒備受折磨,可是大哥和嫂嫂不會這樣對四娘的!”

沈宜微震。

晏雉颦眉道:“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孤兒覺得這世上苦難太多,不如早死。可是四娘聽兄長的先生說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即便是死,也該父母決定,否則就是不敬不孝不仁!”

她頓了頓,軟軟又道:“比起這個,四娘更喜歡另一篇。”

“哪一篇?”

沈宜低頭,看着女孩白嫩的手翻過詩集,翻開一張折了一小角的書頁。

“《飲馬長城窟行》。”

女孩指尖所指的那一句,也不知是湊巧還是什麽,恰好是一句“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郁築長城”。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提到的兩篇都是樂府詩。《孤兒行》和《飲馬長城窟行》兩篇各有不同的深意。有興趣的可以百度看看。

昨天終于拔草,做了下廚房大熱的日式香濃煉乳面包_(:з」∠)_

☆、此女早慧

眼看着四娘如今都已經六歲了,晏節還是頭一回,從身邊人的嘴裏,聽到了“慧極必傷”這個詞。

他看着自己面帶愁容的妻子,微微發愣,半晌,才伸手将人攬進懷裏抱住,安慰道:“四娘是個好孩子,你好好教……”最後又咬了咬牙,“實在不行,就讓她別學那些東西了,跟着我習武罷。”

沈宜推了他一把,瞪眼道:“她今日才指了那句‘男兒寧當格鬥死’,你便要教她習武,難不成還真想将四娘養成武将麽?”

她這一瞪眼,非但不覺得面容難看,晏節竟還喜歡的很,反倒是将人抱得更緊,還随即在她嘴角親了一口,樂道:“無事。四娘聰明是件好事,至多我讓她跟着習武,日後碰着讨人厭的家夥,直接打過去,也不必去想太多。”

沈宜本有些不高興,可腦海中不知怎的,一下子蹦出那小女娃掄着拳頭去揍人的情景,不由地“噗嗤”笑出聲來。

晏節看她笑了,愈發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自成親後,晏節便發覺,他的妻子并不像熊氏,也不像他那些好友家的夫人除了溫順有禮便找不出其他優點。

他反倒是覺得,沈宜聰慧,再一問,才知,沈家的庶女原都是按着皇城中嫡女的樣板教導的。

而沈宜此人,在東籬大戶人家的女眷中,更是有着不錯的口碑。據說,她雖不出閨門,卻能讀懂那些經史百家之言,不光擅長字畫,也擅詩詞歌賦,且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

所以,當發覺晏雉喜歡親近沈宜後,晏節越發覺得,自己這個妻子娶對了。

不光長得好,聰明,能幹,還讨弟弟妹妹們歡心。

最重要的是,晏節覺得,自己也十分喜歡這個妻子。

晏雉完全不知那一頭兄長和她新進門沒多久的嫂子之間的對話。

她在床上又睡了幾日,終于得到父兄的松口,許她下床走動了。

殷氏怕她又病了,手裏拿着件衣裳,一直緊緊跟着後頭,哪怕風一吹,作勢就要她披挂上。

可晏雉哪裏肯。這會兒正是夏天,她怕自己沒受風寒,倒是因為穿太多熱得中暑再倒下。

她往好久沒去的院子裏溜達,想說這個時候,池塘裏的蓮花該是開了。

等到了後院,自己最常玩的秋千旁站了一人,正背對着和小童說話。

那人穿着一身寬衣大袖,鬓間已有白發,聞聲轉過身來,晏雉才瞧見他的眼角還有着細紋,年紀看起來約莫與阿爹一般。

晏雉有些驚訝:“松壽先生!”

若非此人轉過身來讓她瞧見了正臉,晏雉還記不起來當年管姨娘不知怎的說通了阿爹,竟命人為二哥找來一位先生。晏雉這時候記起來,這位先生可是大有名頭。

賀毓秀在大邯也算得上是數得上號的隐逸放達的名士。名頭雖不如皇城中的那些名流,卻到底出身世家,本身的才學,加上頭上冠的這個姓,縱使他游手好閑地活着,也找不到能餓死他的地方。

晏雉上一世的時候,之所以會認得他,就是因為這一位後來被請到晏府,教二哥讀書,不想意外看中了大哥和三哥。

其實即便到了這一世,晏雉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就憑管姨娘幾句話,阿爹就願意到處找人,請了這一位上門來當先生。

賀毓秀眉頭一皺,頗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這個還不到他腰側高的小女娃。

方才那一下,他分明是聽見這女娃娃喊自己“松壽先生”,他這名號理當在女眷中并不出名才是。自問,他來晏府才不過半個時辰,被人領到後院轉轉,這女娃娃突然出現便罷,怎的竟似乎是一副吃驚的模樣,且還認得自己?

賀毓秀心思一轉,後退一步,竟朝着晏雉掬手行了一禮:“小娘子認得在下?”

晏雉心下一驚。像她這般年紀,哪裏會知道什麽松壽先生,更別提認得面孔。又見賀毓秀突然行禮,有些吃驚,忙不疊也作揖回禮:“四娘聽人說過先生的名號!”

她這話說得太快,卻也不怕賀毓秀仔細去問。

晏家這麽大,管姨娘當初既然有本事說動阿爹,讓阿爹求人找了松壽先生,就一定會有嘴碎的丫鬟仆從。她随口說一句從別人那裏聽到的,也不算是撒謊。

賀毓秀看這女娃娃,頗為有趣,便靜靜看着她,瞧見她雖緊張得鼻尖都沁出汗來,卻難得臉色不變,一副恭謹模樣,忍不住含笑點頭。

他這輩子無兒無女,妻子又去的早,實在沒那興趣續弦納妾,如今五十有餘,倒覺得膝下空虛起來,眼前看着女娃娃,心底生出幾分喜愛。彎個腰,将人輕輕松松抱起,轉身安置在一旁的秋千上。

晏雉眼巴巴地看着賀毓秀好一會兒,這會突然被他抱起來放在秋千上,忍不住吓了一跳,慌忙抓穩兩旁,被推着輕輕晃蕩起來。

“小娘子行四?”

“是……府裏上下都喊我四娘。”

“可識字?”

“識字。”

“平日可有讀書,讀的什麽?”

“讀過一些樂府詩集,平日嫂嫂也會教我識字。”

晏雉坐在秋千上,被身後的賀毓秀一下一下推出去。秋千蕩得有些高,晏雉覺得自己都被蕩在了半空中,後院中的花草樹木盡收眼底,她還看見乳娘殷氏略有擔心的表情,和旁邊小童一臉的豔羨。

只是,她錯過了背後賀毓秀此刻笑靥如花的模樣。

反正是都是教人讀書,不如再多教一個。

賀毓秀的确是被晏暹請來的,也的确是因為管姨娘吹的枕頭風,才令晏暹決定給晏畈獨自聘請先生教授學問。

只是人請來了,管姨娘才發現,名士的思維和自己是不一樣的——收徒是要看天賦、學問、能力的,沒比試過,又怎知晏二郎才學過人,應當收徒。

是以,賀毓秀大手一揮命晏家三位郎君,皆寫一篇文章給自己。末了,又摸着光禿禿的下巴,意味深長地添了句說,他挺喜歡四娘的,倒是願意破例收一位女徒弟。

賀毓秀會晏雉的關注,顯然出乎晏暹和管姨娘的意料。便是熊氏,在小佛堂內聽雲母回禀說起此事,也微微有些出神。

這孩子才六歲,就得了名士松壽先生的青眼,也不知,是福是禍。

和兄長們一樣,晏雉要拜師,首先得寫一篇文章讓賀毓秀過目。

在和她攀談的過程中,賀毓秀顯然發現她的天賦極高,這才生出了惜才之心,再加上模樣可愛,便想着親自教導,盼望着能教出一個才女來,雖不是親生閨女,卻更甚親生。

有才情的小娘子并不少見,那些公卿世家的娘子們,自小便要求會吟詩賦詞,且又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在賀毓秀眼中,這樣的小娘子,同坊間的妓/子們并無差別。

現下妓館中,多的是精通音律,擅長琴棋書畫,還懂得吟詩賦詞,色藝雙全的妓/子。如若公卿世家的娘子們會的也不過就是這些東西,還真是沒什麽區別。

是以,難得瞧見這麽個好苗子,賀毓秀實在不願放手。

晏暹原還想着勸說兩句,畢竟這先生請過來是教二郎讀書的,這莫名其妙再收一個四娘,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誰知,賀毓秀揮了揮手,毫不在意,只說他就瞧上晏雉了。

要不是算年紀,四娘都能喊賀毓秀一聲阿爺,只怕晏家三兄弟就要卷袖子,掄拳頭撲上去了。

靠着這份喜歡,晏雉知道自己得了一個大便宜。

賀毓秀的名聲,在上一世的時候,在大邯聲望相當高,雖終身不曾入仕,卻因學問卓越,文名已然超過了東宮三少。就連皇帝都希望他能進宮給太/子教書。

可不管怎樣,文章總歸是要寫的。

賀毓秀沒說文章要寫什麽,然後在他們兄妹四人閉門三日後,四篇文章就都交了過去。

晏節寫的是行軍,晏畈寫的是經商,晏筠寫的是時政。

不得不說,晏氏本家這一代的三位郎君倒是各有所長。三篇文章,皆以小見大,行文如流水,不可多得。仔細比較起來,大郎最優,三郎次之,二郎則最下。

賀毓秀摸了摸下巴,到底還是嘆了口氣。

一旁的小童遞上茶,他接過輕啜一口,随手将三篇文章放置一旁,又拿過另一篇。

和她三位兄長寫的不同的是,晏雉這一篇文章寫的是勉學。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不由自主表露出來的再世為人的聰慧,令一向冷靜自制的松壽先生,翻了茶盞。

小童眨着眼表示好奇,只聽賀毓秀搖頭嘆道:“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理,六歲幼女都知,貴游子弟,卻多無學術!”

小童似懂非懂,賀毓秀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提筆在晏雉的文章上,寫下批注“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

寫罷,将筆一抛,對着門外丫鬟道:“去與阿郎道一聲,賀某已決定收大郎與四娘為徒。”

門外丫鬟雖有些吃驚,仍忙不疊往主屋去了。

小童湊過去瞧案上文章,好奇道:“先生,晏家四娘當真這麽聰明?”

賀毓秀低頭,看着薄紙上略帶稚氣,卻隐隐已顯露娟秀的字跡,長嘆一聲:“此女早慧。”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白天接待了幾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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