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家衛國,仔細想想,倒是他的問題。
他皺了皺眉頭,對着當家的吼道:“老子也不要你什麽,你給我賠個罪!”
當家的頓了頓,還沒說話,從二樓廊間,傳來聲音。
“國之興亡,兵之勝敗,博學所至,幸讨論之。人帷幄之中,參廟堂之上,不能為主盡規以謀社稷,君子所恥也。”
晏雉擡頭去看,只見賀毓秀自樓梯上信步走下,神色肅然。
“然每見文士,頗讀兵書,微有經略,居承平之世,幸災樂渦,首為逆亂,诖誤善良;在兵革之時,構扇反複,縱橫說誘,不識存亡。”
賀毓秀摸了摸晏雉的頭,掃了眼廳中文人:“四娘,你雖有些莽撞,但今日所為,并無過錯。好了,随為師回去。偌大一間茶坊,士大夫文人不少,卻是連個六歲小娘的膽魄都無。”
晏雉不言不語,跟在賀毓秀身後,作勢要走。都大還沒聽到當家的賠罪,見小娘子要走,免不住問了句名字。晏雉見賀毓秀點頭,遂行了個萬福:“我姓晏,家中排行第四。”
晏氏在東籬是大戶,一時間衆人猜測這小娘子是否和晏氏有什麽關系。
有人猛地拍掌,喊道:“晏四……莫不是拜了松壽先生為師的晏家四娘?”
“那方才那位即是……松壽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 =最近鼠标有點出問題,感覺該買個新的了……
☆、先生教導
“大郎和四娘出海捕過魚嗎?”
“沒有……”
“去過碼頭嗎?”
“學生去過,四娘年紀小,又是女兒家,一直未能被帶去碼頭。”
賀毓秀聞言,“啪”一聲合攏手中書冊,甩了把衣袖,哼道:“那好,今日,為師就帶你們去碼頭轉轉。”
晏節眉頭微微皺:“師父,碼頭太亂,四娘還小,似乎不大好……”
賀毓秀不為所動,轉頭看着已經乖巧地收拾筆墨的小徒弟,冷聲道:“大郎的顧慮為師也知道。只是四娘若只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為師也不會收她為徒。”頓了一頓,“女子雖不能為官,卻不妨學識淵博一些,也好過日後只會紅袖添香,操持庶務。”
晏節愣了愣:“可既然身而為女子,成親後自然要操持庶務,若能紅袖添香,更是最佳……”
賀毓秀接得順口:“你自己瞧瞧四娘,你可舍得她日後為了個興許連才學都比不過她的人,退居內宅,只為掌家?”
晏節直接噎住。
“大郎,你自己問問四娘,可是願意如此。”賀毓秀搖了搖頭,喊來丫鬟,跟着回房更衣,準備出門一趟。
晏節低頭去看晏雉,只見她緩緩搖了搖頭,他終究還是恍然明白先生要比自己更懂得四娘的心思。
其實誰也料不到聚英寨那日會出事,更別提以晏雉這般年紀,竟然自那日聚英齋的事後,會在東籬城中傳出“神童”之名來。
當日在聚英齋目睹了全部過程的文人,雖有些臉皮薄,覺得被個小娘子比下去了害臊的很,但也有臉皮厚,絲毫不在意的,旁人問起,連聲誇贊那還是稚齡的晏家四娘。
先說“神童”,贊嘆于她小小年紀,又是女娃娃,卻能将先人之言張口即來。
又說“神勇”,在成年人都不敢直接對上發怒的都大時,就這一個小女娃,沉着冷靜地上前,幾句話将人說得有些不知所謂。
雖形容上有些誇張了一些,卻不難看出文人的佩服。
于是,就連聽到傳言的晏暹,也不知該訓還是該誇贊,最後只得嘆了口氣,說了句“初生牛犢不怕虎”。末了難免覺得熊氏這一胎生的是個女兒,委實可惜了。
若是個男兒,倒是能為晏氏增添名聲。
聽說了晏暹的這一評論後,賀毓秀卻是當着兄妹幾人的面,冷冷哼了一聲,喝了口茶,說了句“觀其後效”。
原以為晏氏可惜就可惜在成信侯後,再無人入仕,不然倒是能搏出一個世家身份來。
可現下看來,晏氏沒落,成了商賈之家卻也是并無道理的。當家的如今眼界,也只能如此。
師徒三人出了私學大門,直接就鑽上一輛馬車。這一回,饒是賀毓秀再随性慣了,也不敢再放任晏雉身邊沒人,遂點了她身邊的大丫鬟跟上,又命晏節也帶上自己的仆從,這才讓馬車往碼頭那兒去。
不知坐了多久,漸漸有鹹澀的氣味穿過車簾一角,飄進車裏。而後,就開始聽到有人在叫喊:“剛下船的肥魚咯,新鮮的,還活蹦亂跳的,趕緊來買喲!”
那一頭,又有人喊着:“有螃蟹咯!這兒還有蝦,彈得可厲害了!”
再往前就到了碼頭邊。碼頭上停了很多來接人或是送人的車,邊上還有一長排的馬樁,上頭拴着幾匹馬,正低頭在馬槽裏吃草,尾巴一搖一擺的,像是對周身鹹澀的氣味毫不在意。
碼頭被分作兩邊。碼頭東面專門用來停靠載人的船只,或運輸貨品,或來回載客,大大小小列了幾個栓船的樁子。西面的幾個碼頭則是專門用來停泊漁船的。
這時候兩邊送人的送人,卸魚的卸魚,一時忙亂無比。
師徒三人下了馬車,走在擁擠的碼頭下,時不時就被來往的人撞了一胳膊。
晏雉被湧湧人潮擠得有些暈頭轉向,再加上混雜在一起的各種古怪的氣味,臉色漸漸有些發白。忽然腋下伸來雙手,身子一輕,她回過神來,已經恍然被兄長抱了起來。
賀毓秀回頭看了兄妹二人一眼,見晏雉無事,被晏節護得好好的,這才回過頭去,繼續看碼頭邊上那一筐筐的魚蝦。
剛上岸的魚,總是最能賣得出去。很多大戶人家負責廚房每日采辦的,總喜歡跑到碼頭來買魚蝦。一時半刻功夫,那些才上岸的魚,就會幾百尾幾百尾地就沒了。
有個賣魚漢,吆喝的最起勁,成筐的魚蝦也賣得比別人快一些。這會兒正收攏魚筐,在蹲着數錢。
賀毓秀走過去同他攀談起來:“杜三,今日賣得格外的快啊。”那換做杜三的賣魚漢聽到聲音,擡頭一看,咧嘴笑道:“是先生啊,今天又自己過來買魚?我這剛賣完,要不我幫你去別人攤上挑一尾好的!”
沒讀過書的人總是尤其敬重那些教書育人的先生,杜三在頭一回跟賀毓秀做過生意,曉得他剛搬到城裏開了個私學教人讀書,立馬就敬重了很多,每回他來,都會幫忙挑條最新鮮最肥美的魚。
“不用麻煩。”賀毓秀笑,目光一轉,望見杜三旁邊還留了一個竹簍,裏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努力往外爬,随口問了句,“杜三啊,你這裏頭裝的什麽,不倒出來一塊賣?”
杜三一低頭,伸手摸了摸鼻子,留了一筆頭鹹澀的海水:“我自個兒抓的蝦爬子。這快秋天了,肉沒那麽肥了,吃的人也就少了很多。試着賣,賣不出去就帶回去自己燒了吃,也不浪費。”
賀毓秀回頭看了眼身後跟着的兄妹二人,蹲下身,推了推那竹簍子,問道:“蝦爬子可是好東西。杜三,要麽,你賣我得了。”
杜三這時候也瞧見了跟在賀毓秀身後的兄妹,奇道:“先生這是要買回去給家裏的小郎君小娘子吃?”
平日裏這蝦爬子,還真沒什麽大戶人家的買,多的是舍不得買新鮮的魚蝦,又嘴巴貪點腥味的買點回去。賀毓秀要買,杜三的确是有些驚訝。
“嗯,家裏的小孩沒吃過蝦爬子,買回去給他們嘗嘗鮮。”
賀毓秀也不解釋什麽,取出幾文錢給杜三。杜三收了錢,跟着晏節過來的阿桑趕緊幾步走過去,接過他遞來的竹簍子。
晏雉還以為,買了蝦爬子後,賀毓秀就要打道回府,不想先生又帶着他們兄妹二人往碼頭上過去。
碼頭邊上,海風還有些悶熱,一陣風撲面而來,帶着鹹腥的氣味。晏雉打了個噴嚏,晏節怕她被風吹得受寒,忙将她抱緊了一些,又怕來來往往的人太過擁擠傷着她,小心地在人潮中移動。
“四娘啊。”賀毓秀在岸邊停下,空閑的一個船樁前,湧來熙熙攘攘的魚販,其間還有婦孺,争先恐後在岸邊人群裏踮着腳向海上張望。
“先生。”晏雉應道。
“你看見那船了嗎?”
晏雉擡頭,極目遠眺,遠處海平線上,有一黑乎乎的影子,正越來越大,漸漸向岸邊接近。“學生看見了。”
“那個就是漁船,一艘船出去,時而滿載而歸,時而空手而回。你們看看周圍這些人,看清楚他們臉上的表情了嗎?”
晏雉轉頭看着。
那些在岸上候着的人,擁有着同樣欣喜的表情。
那些魚販滿臉欣喜,是因為又有一艘船可能載着滿船艙的新鮮海貨回來,低廉的價格收購這些海貨後,魚販們可以轉手賣出可觀的價格。
還有那些婦孺。大多是漁民的家人,在家中算着日子差不多了,便迫不及待地跑來迎接海上歸人。有呼喊阿爹的,也有喊着丈夫名字的。
晏雉看着漁船靠岸,有人從船上伸出船板,踩着板子跳到岸上,船上有人下錨,已經上岸的則在碼頭将船繩拴在樁子上。當船上的漢子們擡着一筐筐鮮活的海貨上岸的時候,碼頭上的人都沸騰了起來,熙熙攘攘地湧了上去。
晏雉不語。賀毓秀已經開始自問自答:“他們都在笑。但不是所有人。”
晏雉一愣,不遠處忽的傳來嚎啕。晏節抱着她跟在賀毓秀身後,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卻見碼頭一邊圍着一圈人,往裏看,只見中間跌坐着一個年約四旬的婦人,抱着一個年幼的孩子,身後還站着一個正抹着眼淚的少年,看模樣應當是母子,眼下哭得悲戚,旁人看得也十分心疼。
婦人一邊哭嚎,一邊在喊丈夫的名字,兩個孩子也在邊哭邊喊着阿爹。旁邊圍觀的人裏也有跟晏雉一樣剛剛過來的,低聲詢問怎麽了。有知情的嘆了口氣,回答說:“男人掉海裏回不來了。”
賀毓秀嘆了口氣,從人群中退出來,伸手摸了摸晏雉的腦袋:“這就是百姓,苦樂随行。”
晏雉有些遲疑。
“先生為何要帶我們來此?”晏節有些遲疑,思慮再三,到底還是問出口。總不會只為了買一竹簍蝦爬子,看一眼漁船出海歸來。
賀毓秀一聽,哼哼兩聲,說道:“你是要入仕的人,眼光要放得比誰都長遠。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君之事,即為百姓事。”
賀毓秀見兄妹二人若有所思,又道:“四娘,回去将今日之見聞,作篇文章于我。至于寫些什麽,就看你今日所想所思。”
兄妹二人一同拜師,雖上着同樣的課,學差不多的內容,但顯然賀毓秀對晏雉的教導,更偏重于泛學廣知,且又十分注重基礎的培養。論起作文章,晏雉寫的要比晏節更多。
賀毓秀從收徒之日起,就心中明白。
他所要培養的,不單單只是一個精通四書五經的學生,更是一個可以為民謀利的棟梁。科舉不過是一塊入仕的跳板,科舉不行,還有舉薦。晏節但凡能成才,他就能幫着為其在朝中謀一職。
至于晏雉,他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将這個小娘子培養成什麽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_(:з」∠)_繼續存稿。
☆、一碗水不端平
跟着賀毓秀上課快兩個月了,晏氏的那些旁支子弟漸漸生出不滿來。
平日上課的都是晏家從別處請來的先生,教的也是最正經不過的四書五經,松壽先生能親自來上課的日子,一個月裏頭,不過十幾日,上來便是之乎者也,臨下課又布置功課,不是作文章,就是反反複複地抄書再抄書。
抄一次可以,抄兩次也就算了,可接二連三地要他們抄書。那些學生都有些不樂意了。
有旁支追到正準備下課的賀毓秀面前,要求先生能夠一視同仁,教他們同樣的東西,而不是作文章抄書。賀毓秀擡眼,輕飄飄地看着他們,随口讓小童喊來晏雉,要她當着這些旁支的面,将新學的東西,一字不落地背給他們聽。
晏雉也不含蓄,跪坐在衆人身前,張口即來:“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藉風聲,延頸企踵,甚于饑渴。”
旁支表情一僵。
即便再笨,這時候聽了晏雉背的內容,也該知道她說的究竟是什麽了。
一幫人面面相觑,一時臉色白了又紅了。
晏雉所說的話,皆來自所學,意思不難理解。
說的不過是世人見識不明,只看重傳聞名聲,絲毫不知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之說。只知道羨慕別人的,卻從不思考為什麽自己要羨慕別人。只知道別人學的好,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如別人。
旁支看着坐在先生下手的晏四娘,心道,怪哉先生如此看重他們兄妹倆,拐外抹角教訓人的本事也跟先生有的一比。
賀毓秀換了個姿勢坐在案幾前,擡眼看着底下的學生,屈指敲了敲桌面,而後,咳嗽一聲。
衆學生頓時緊張起來。
“你們說一說,為什麽覺得不公。”
無人主動應答。
賀毓秀低笑:“大郎和四娘是向我行了拜師禮,特地收的徒弟。你們是我開的私學,收的學生。你們說一說,這有什麽不公的。”
其實并沒有什麽不公的。
世間萬事皆如此。
就像參加了科舉不一定能入仕,沒參加科舉卻可以憑借舉薦得到一官半職一樣,入室弟子和學生本來就有着區別。
懷帶不滿情緒的大多是晏氏旁支,其餘的學生或者是東籬城中一些大戶的子孫,雖也覺得先生偏心,可到底明白晏雉他們那是正正經經拜過師的。
晏畈和晏筠坐在底下,互相看了看,而後又去看晏雉。
他們的妹妹,明明才六歲,可這近兩個月的學習,已經能将不少文章典故張口即來,又跟着學習書法,字雖寫得算不上好,但也工整秀麗,能看出日後的好模樣來。
他們自覺自己天賦不及四娘,可也沒什麽好嫉妒。妹妹要是厲害,日後嫁個好人家,自然也能為晏氏,為他們帶來益處。
“行了。”賀毓秀一揮手,起身居高臨下,看着學生們,“明日都穿得利索一些,讓你們一起上一堂課,再看看,究竟有無差別。”
話罷,原本跪坐在下手的晏雉已經起身,曲膝給底下的小郎君們行了個福禮,而後跟着賀毓秀走了出去。
師徒倆一走,所有人頓時發出聲響,争先恐後地表示明日一定要好好表現,若是能得先生青眼,說不定也能拜師,成為先生的徒弟。
卻唯獨晏畈晏筠兄弟二人默默收拾好筆墨,準備回府後偷偷跟大哥問一問,明天究竟要上什麽課。早點做些準備,免得明日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被四娘比下去了,丢臉。
“大哥大哥,先生可有說明日上的是什麽課?”
一回府,兄弟二人便一頭撲進晏節的院子裏,想找他問一問上課的事。誰知,進了院子,除了幾個灑掃的丫鬟,壓根就見不着人。
一問丫鬟才知道,兄長才剛回府,就被晏暹叫去了書房。
兄弟二人也不急,反倒是在院子裏坐下,沈宜瞧見他倆,忙讓丫鬟去小廚房将茶水和點心端了出來,又陪着在院子中坐着喝茶,順便問起私學裏的事。
等到晏節回來,二人想問上課的時,可看着兄長臉上悵然的神情,面面相觑,遂疑惑道:“阿爹同大哥說了什麽?”
沈宜一眼看去,見晏節臉色不大好看,忙迎上前去,低聲問道:“可是阿翁又說什麽了?”
“也不是什麽多要緊的事情。”晏節悵然道,“不過是有旁支的叔父們跑來告狀,說今日在學堂上,四娘拐外抹角地将人數落了一頓。阿爹好面子,覺得有些氣惱,想讓四娘別再去上學,可又怕惹惱了先生,故要我去跟先生游說。”
沈宜點了點頭,伸手撣了撣晏節的肩頭:“阿翁是一家之主,自然要顧忌多些。這事你就原原本本同先生說上一說,到時候先生惱了,阿翁也不敢強求。”
晏畈有些遲疑,上前問道:“這事,與姨娘可有關系,會不會是姨娘又……”
晏節扭頭,看着同父異母的弟弟,緩緩搖頭:“與管姨娘無關,的确是旁支的叔父們告的狀。”頓了頓,晏節又道,“管姨娘那邊,二郎,你只需說上一句四娘也可以跟着學掌家了,想必姨娘就會幫着我們勸勸阿爹,讓四娘跟着先生多讀點書。”
晏畈恍然,一旁的晏筠見他顯然忘了來的目的,趕緊詢問上課的事。
晏節眉頭一挑,笑着看他倆,問:“可知六藝?”
《周禮》有言:“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禦,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斯君子在世,需通五經貫六藝。
賀毓秀的私學,既教授四書五經,也教人禮樂射禦書數六藝。
在別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六歲還在讀《千字文》,讀《急就篇》識字的時候,晏雉的課外讀物是《雜抄》、《古賢集》、《顏氏家訓》和《兔園策府》。
至于人人幼時都要學要背的《九九乘法歌》,那是晏雉跟着沈宜學女紅的時候,順便學着背下的。
外頭人人都說晏家四娘是個神童的時候,沒人會去想,這個小神童竟然會每日挑燈夜讀。
是以,既然松壽先生說要一同上一堂課,所有人都躍躍欲試,打算在先生面前好好表現一把,最好能間接将先生看好的兄妹二人給打壓下去。
只是,等到他們到了私學門口,卻見先生身邊的小童站在門前,繃着一張臉,重複重複再重複地對着一波接着一波過來的學生講先生在郊外的莊子裏等着。
郊外的莊子,指的自然是晏家的一個莊園。
為什麽要到郊外的莊子來上課?賀毓秀摸着光禿禿的下巴,表示這裏寬敞,能活動開手腳。
學生們紛紛坐着馬車、轎子趕到莊園的時候,跟着晏府的下人走到院子裏,就瞧見屋檐下正一道在玩投壺的兄妹二人。
賀毓秀咳嗽兩聲:“都來了?”
衆人齊聲應和。兄妹二人也停了游戲,整理儀容,筆直地站在先生身後,一大一小,看着十分恭敬。
那幾個鬧事的旁支看了看晏節,又看了看作小郎君打扮的晏雉,眼皮垂了垂,互相看看,推搡出一人。
“先生,今日要教學生們什麽?”
賀毓秀微微擡着下巴,掃了衆人一眼,對上那個被推出來晏小郎君,漠然道:“六藝。”
學生們個個面面相觑,晏小郎君更是突然拔高了聲音:“先生當真要教我們六藝?”
賀毓秀擺擺手:“禮樂射禦書數,此為六藝。你們昨日既然都說先生不公,那今日便讓你們一道上一堂課,這堂課名為六藝,卻不全是六藝。”
“那先生究竟要教我們什麽?”晏小郎君小聲地道。
“射。”
莊園後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因園子裏有仆從打理,空地上并未雜草叢生,相反平平整整的,十分幹淨。空地一旁擺了架子,上頭放着各式兵器,空地的那一頭還數着一排十來個箭靶子。已有仆從,從園子的倉庫裏,翻出了幾張弓,和一箱子的箭矢。
學生們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就連晏畈和晏筠都覺得十分吃驚,忙擡頭去看兄長和四娘,卻見他二人面色如常,似乎早早就知道這莊園裏藏着這麽多的東西。
可實際上,晏節也是才知道,不過他慣常忍耐,故而才能在看到這些東西時,臉上沒有表露出太多的吃驚。
至于晏雉,卻是從上一世時就知道了這些。
晏氏高祖既能得成信侯之名,其子嗣怎麽可能真的會馬上棄武從商,必然在遷居東籬之初,也曾不忘習武。
郊外莊園裏的刀劍弓弩在上一世的時候也曾經讓晏雉驚訝過。現在再看,卻已經不會再覺得吃驚了。
賀毓秀彎腰拿起一張弓,試着拉開,放手,弓弦輕輕“嘣”了一聲。又拿起一支箭,看了看箭頭,看了看翎羽,遂丢回巷子裏。
他回身,将弓依次抛到幾個學生手中:“別的不用多說,先依次給為師看看你們的射禮學的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急就篇》,我還是看資料知道的,西漢時期寫的一個兒童啓蒙讀物,全書兩千多字,涉及內容從姓氏名字到器服百物,再到文學法理。不過這玩意兒主要功能是認字=L=
☆、矢過侯而貫侯
死乞白賴地要入賀毓秀的私學上課的,大多是晏氏旁支。世族大了,旁支也就愈發地多了,自然千奇百怪的人也就不少。可仗着旁支關系,硬要跟着松壽先生讀書的,大多是有些家世的旁支。
子孫還在府中的時候,他們自然也請了先生來教授五經六藝。再加上晏氏高祖也曾善騎射,好習武,身為子孫這射禮理當要學。
所以,當賀毓秀說要看看他們的射禮學的如何的時候,以晏小郎君為首的幾個旁支一臉欣喜。
六藝之中有五射,分別為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
賀毓秀不要求太多,只說看一看白矢。
晏小郎君一衆争先恐後,拿了巷子裏的箭,站了位置,對準箭靶,拉弓就射。
嗖嗖幾下,飛出去幾支箭。
賀毓秀也不仔細看,身旁的小童已經蹬蹬腿跑了過去,然後又蹬蹬腿跑回來說:“郎君們的箭都沒能露出箭镞。”
話音才落,周圍的氣氛突然間全都凝滞下來了。
晏雉扭頭,去看旁邊空地上,麻雀蹦跶噠地跳着捉蟲。
“雲‘白矢’者,矢過侯而貫侯,過見其镞白。”良久,賀毓秀沉下聲音,一字一頓道,“大郎。射箭。”
晏節聞聲,從晏小郎君手裏拿過弓,微微皺了皺眉頭,試了下弓弦,彎腰拿起一支箭,搭上,貼着臉眯起一只眼,對準遠處的箭靶。
“唰”的一聲,他松了手,箭劃破空氣,離弦而出。
賀毓秀看了看遠處,微微蹙眉:“弓太輕了?”
晏節點頭。他的臂力是自小偷偷練的,弓太輕,怕拉滿了崩壞弓,不得已收了些力氣,怕是剛才那一箭射的不好。他想着低頭,撥了下弓弦,一側頭就瞧見晏雉雙眼發亮地站在旁邊,彎唇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他手掌還沒收回,那一邊,小童大喊:“先生,先生!箭靶被射穿了!”
“嘩啦”一聲,所有學生都湧到了箭靶前,圍着箭靶仔細檢查。可那箭靶正中,原本該是紅心的位置,如今空蕩蕩的,并不似作假。而且地上,那一小塊紅心正串着一支箭,箭镞發白,足以看出晏節發矢有多準确有力。
賀毓秀走過去,看着以晏小郎君為首的旁支,一個個臉色不大好看,又見晏家二郎和三郎全都一副與榮有焉的模樣,輕咳兩聲:“這一箭,服氣嗎?”
晏小郎君讪讪然:“服……”
賀毓秀摸着下巴笑:“現下知道為何不公了?同樣曾跟着其他先生學五經六藝,拿同樣的箭,同樣的弓,大郎能明白白矢的意思,你們為何不懂?是教授你們六藝的先生不懂,還是你們自己天生不及大郎?”
晏小郎君滿臉通紅,又羞又怒:“不是!是大郎的力氣比學生們都大,所以……”
“你們以為,大郎的力氣是天生比你們都大不成?”
驀地,沒有人再敢應聲。
“四娘。”賀毓秀頗有些沒好氣道,“你同他們說說,大郎的力氣為何比他們都大。”
要怎麽說?
晏雉眨着眼睛看了看賀毓秀,又看了看晏節和混在人群中的二哥三哥,最後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走到中間。小女娃的聲音嬌嫩得很。
“自我懂事以來,每日皆能見着兄長在院中練拳。聽兄長院中的丫鬟說,兄長練拳已經有好些年,彎弓的臂力更是在日複一日中練出來的,加之每日半個時辰的反複練習,兄長能練出現在的成果,全是因為他的努力。并非什麽天神神力。”
她說着,掃了衆人一眼:“你們眼中的不公,不過是因為你們未能切身體會先生的教學嚴謹。對先生來說,抄書是最好的打基礎的方式,我抄了許多書,在抄書的同時,先生還要求我練習書法。我也跟着兄長習射,天天練,反複的練,練得第二天雙臂都擡不起來,吃飯還需要乳娘喂,先生也從不松口說我是女兒家,不必吃這個苦。”
她頓了頓,頗有些替晏節義憤填膺:“先人有雲:‘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堕慢,便為凡人’。你們若是只看得到別人的好,卻不知別人的辛苦,便會如先人所言,‘便為凡人’!”
晏雉和旁支的那些小郎君們并沒多大仇,也從來沒出現過什麽不對付的事。一來,旁支們到底顧念她是本家的人,二來,他們一群男孩,若是對付一個女孩,說出去只會丢人。
是以,晏雉話裏數落的意思,盡管直白地像是惡狠狠地朝他們臉上扇了一巴掌,一群人心裏再不服氣,這時候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咬着牙,忍了。
晏小郎君到底有些氣不過,咬咬牙,上前一步,低頭等着晏雉:“你說的倒是厲害,有本事,你也射一箭給我們看看!”
賀毓秀直接氣笑了。
晏雉多大,這些旁支的小子們又多大?
得虧這小郎君說出這麽句話來,叫旁人聽見了,可不得認為他們以大欺小麽。
“四娘啊,”賀毓秀摸了摸鼻子,擡擡下巴,“射一箭。”
“先生。”晏雉皺眉,“學生不會。”
“聽說你已經跟着大郎在學射柳,試試吧,射不中靶心也無妨。”他頓了頓,有些意味深長地掃了眼晏小郎君,“你年紀小,不用像大郎那樣,只要能射在靶子上就行。”
知道先生這是有意要她在旁支面前樹立一點本家的威信。晏雉擡頭去看晏節,見兄長微微颔首,這才松開眉頭,拾起一支箭,拿着弓,走到位置上。
晏小郎君其實也是惱了,要不然才不會忘記爹娘的叮囑,記得不能去招惹本家的。可等晏雉擺出拉弓的姿勢,如一棵小松樹般,筆直地站立着,眼神尖銳,晏小郎君突然想起了爹娘的叮囑。
倏忽間,離弦的箭飛了出去。
在從莊子裏回府的路上,馬車晃晃悠悠,晏雉實在是困了,窩在角落裏就眯着眼睛睡了過去。
晏節怕她睡得不舒服,伸手将人攏進懷裏抱着,順帶着給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小家夥睡得有些迷糊,睜開惺忪的眼,見貼着臉的是兄長,也就放下心來,往人肩上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眼繼續睡。
賀毓秀在馬車裏點了熏香,味道淡雅,到的确适合小睡。可這會兒,他滿心歡喜,實在是不覺得疲累。
“四娘這孩子,今日委實在人前露了臉!好好好,這孩子日後定大有所成!那群小子,不過是家中稍有人捧着端着,便個個自命不凡,想做為師的徒弟,也不看看究竟有沒有這本事。今日習射輸在你手裏,嘴皮子又比不過四娘,怕是能縮着脖子安分好些日子了!”
晏節微微嘆了口氣:“先生,女兒家本事太大,不容易找婆家……”
賀毓秀一愣,頗為奇怪地看着他:“為何非要嫁?”
晏節怔住。
是了,他竟一時忘了,他的這位先生,端的是名士的稱號,卻也寧可一輩子只當個名士,也不願意娶個媳婦。
來晏家這段日子,管姨娘沒少在阿爹面前提起挑個丫鬟給先生送去做妾,可先生哪回不是拒絕了,說話最直接的一次,管姨娘被冷嘲熱諷地整張臉都白了。
“女孩兒聰明點,不是什麽壞事。”
“……”
“而且你看四娘,該軟和的時候可不就挺軟和的,那該硬氣的時候也得硬氣一些,省得被那些沒眼見的東西欺負了。”
晏節是真的越來越擔心四娘日後夫家的問題了。
在大邯,男女大防之風雖然不似前朝這麽重,但誰不愛軟和的小娘子。就連他自己,對比潑辣的沈氏,和如今溫婉的妻子,自然是溫婉的妻子更合心意。
雖說如此,但晏節顯然不知道。
晏雉也曾有過溫婉的時候,只是那份溫婉根本沒能帶來美滿的生活。自重生後,她就下定決心,世間萬事萬物,千變萬化。就如先生所言“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她不強大起來,誰又能保證無時無刻将她護在羽翼之下。
其實,後來晏雉射的那一箭,并沒有射中靶心。
她到底還是個孩子,跟着晏節習箭,不過一個多月的日子,哪裏能這麽好本事,将本就不适合小孩玩的弓拉滿,然後一箭射中遠處的靶心。
在私學讀書的學生裏頭,還有幾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小郎君,在一開始晏氏旁支射箭顯擺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