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候,也都一直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等看到跟他們差不多大的晏雉,一箭就射在了靶子上,更是奠定了他們覺得射箭是輕而易舉的事的想法。
只是……
大戶人家家裏教授小郎君習射的時候,為了配合還沒長大的身子,他們的弓都是小的,箭靶也不會放在這麽遠的地方。
所以,和晏雉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距離,他們的箭……連箭靶都沒碰到直接落了地。
于是,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一衆學生都沒了話。
再之後,這一天的課堂,就真正的成了習射。
雖有不服,可奈何大的比不過晏節“矢過侯而貫侯,過見其镞”的本事,小的比不過晏雉才習射一個多月,就能拿起弱冠郎君所用的弓,射中靶子。
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學生們發現先生像是找到了正确激勵他們的方式,一個月中,總有七八日的課,是讓他們與晏氏兄妹一道上的。
就連晏節也差點這麽以為。
只有晏雉心裏明白,先生這是找到了顯擺的趣味……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每一位收藏的姑娘~
☆、适逢故人來
至深秋,空氣中澄澈無塵,還帶着金木樨的芬芳,令人心曠神怡。東籬城裏城外的木樨俱已開花,無論走到何處,花香皆能充盈鼻間。
晏府後院的金木樨,更是開的花香濃郁。
熊氏難得出了小佛堂,于後院中置了幾張小幾,沈宜和晏雉正陪着她謄抄經書。
晏雉的書法和女紅多由沈宜在教。然而在教導的過程中,沈宜時常感慨地同晏節說晏雉聰慧,她竟是教不了多少。
對于晏雉來說,上一世所學的書法和女紅,并不是重生一次就能忘記的。那時候避居偏院,每日能做的事,只有習字和女紅,漸漸的,倒是給她研習出一手的好字來。
如若不是後來得病,漸漸連手臂都沒了力氣,她怕是會一直靠着習字打發閑暇時光,直到暮年。
到眼下,晏雉的字已經日漸有了當年的模樣。她和沈宜兩個人的字,各有千秋,卻都漂亮得很,就連熊氏,若是天光明媚,也會從小佛堂裏出來,邀她們姑嫂一起幫着謄抄經書。
沈宜停筆,伸手去拿小幾上的茶盞,正準備喝口茶水,有女婢跑進後院:“娘子,熊府的管事投了拜帖,說大郎回鄉省親,明日要來拜會。”
沈宜尚未回神,身側突然傳來輕輕“啪”的一聲。
沈宜扭頭去看,只見晏雉袖口上一片墨色,胸前也沾上了一點顏色,再看原本謄抄的幹幹淨淨的一張經書,被沒拿穩落下的筆“啪”地打開了一塊墨跡。
“四娘這是怎麽了?”沈宜詫異地轉身喊來身邊的丫鬟,“快送四娘回屋換身衣服。”
沈宜身邊兩個貼身丫鬟,一名丹砂,一名銀朱。這時聽見吩咐,丹砂最先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就要扶着晏雉起身。
熊氏那邊,雲母一臉欣喜:“小娘子這是聽說舅舅要回來了,所以高興地掉了筆嗎?”
晏雉僵硬了許久,終于呼出了一口氣,身子也随之柔軟起來,只是臉色卻有些不大好看,遂低着頭,不願讓人看見。
見沈宜仍有些茫然,熊氏停筆,輕咳幾聲,難得笑着解釋道:“四娘的大舅在朝為官,一年能回東籬的日子很少。沒想到,大哥回來省親,會想到來看我。”說完,朝晏雉望去。
她這個女兒,說起來,年至六歲,卻只在襁褓中時見過大哥一次。
熊氏想了想,讓雲母将管姨娘請來。
抄經書的筆墨全都收了起來,晏雉也換了身衣裳重新回到院中。管姨娘才剛到後院,見她走來忙又行了行禮,讨好地道了聲“四娘”。
晏雉擡頭看她一眼,走到熊氏身旁坐好。
熊氏将拜帖一事同管姨娘說罷,吩咐她叮囑丫鬟婆子打掃府中塵土,将正廳的陳設仔細擺擺,同時,還親自拟定了菜單,叮囑她一定要按着菜單來采買。
晏雉坐在一旁,聽着熊氏的叮囑,管姨娘的應答,又看大嫂時不時點頭,知道阿娘這是在借機教她如何掌家。
阿娘雖不理庶務多年,但到底出身也算不錯。誰家的小娘子未出閣前不是學過掌家的,假若晏府裏頭沒那麽受阿爹重用,又和阿爹如尋常夫妻般生活多年的管姨娘,阿娘只怕一早就拿過掌家的權利,又何必讓一個姨娘打理家中庶務。
當夜,晏雉做了夢,又夢見了臨終前坐在床頭,握着她手的熊戊。
夜半醒來的時候,她在床上翻了個身,睡在腳踏上的丫鬟,正輕輕發出熟睡的鼾聲。
第二天早上,晏雉早早醒來,被殷氏壓着梳妝打扮了一番,這才牽着手去了熊氏的小佛堂問安。
熊氏也起得很早,一改往日的素淨,難得穿了一身漂亮的衣裙,梳了個流蘇髻,左右餘發結束作同心帶,垂在兩肩,頭上還戴着晏雉一直不曾見過的一支花蝶紋絞形簪,想來是阿娘一直收着的東西。
女婢來通報說客人已到的時候,晏雉還在小佛堂內陪着熊氏吃早膳。聽到消息,熊氏慢條斯理地擱下碗筷,命玉髓等四娘吃完後将桌上東西都收拾了,随即便要往前面正廳走。
晏雉抿了抿嘴,稍稍吃了幾口素粥,便擱下碗,趕緊跟着熊氏走了出去。
她雖想要避開熊戊,害怕命運重演,但晏家和熊家的姻親關系本就存在,不可否認,她這位舅舅,在日後兄長的仕途上起了很大的幫助。
這一點,避不開的。
正廳外的金木樨,花香四溢,可晏雉站在廳外,看着原本坐在廳中瞧見她們母女,趕忙起身走來的高大男子,一時間有些恍惚。
熊昊是熊氏之長兄,兄妹倆的年紀相差了十幾歲,是以熊昊看起來已近中年,熊氏卻不過才二十三四歲。
熊府在東籬,有名望有家世,論起在朝為官的,也不止熊昊一人。
此番熊昊會回鄉省親,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的确許久未能帶着妻兒回來探望家人,另一部分原因,則在于賀毓秀。
對熊氏來說,這是許久不見的長兄。對晏雉而言,這是她威嚴的阿翁。
她看着熊氏眼眶微紅地喊了聲“大哥”,再看熊昊衣飾雍容,笑容溫和,原本刻板的臉此時也線條柔和,晏雉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她雖和阿翁相處的時間不長,可從熊戊口中,也能得知,阿翁究竟是怎樣的性情。
就連兄長偶爾來探望她的時候,沈氏都會多嘴偷偷說幾句,左右都是說阿翁脾氣古怪,待人嚴苛。
所以,晏雉這時候看見熊昊的笑,心裏卻始終有個不好的認知,在反反複複地提醒她,這個人對阿娘的好不是真心的。
“四娘,快來見過舅舅。”
熊氏是真的高興,絲毫沒發覺女兒有任何的不妥,輕輕一拉,将躲到身後的晏雉,推到人前。
熊昊見着眼前這個小娘子,驀地就笑了。頭一回見着小孩的時候,還在襁褓中,閉着眼睛拼命睡,好像在熊氏肚子裏的時候沒睡夠似的,任誰抱着都沒動靜。時隔多年再見,已經成了小娘子了。
方才晏雉那躲閃的動作,熊昊瞧見了,卻也只當是小孩子害羞,不好意思。這會兒見她被自家妹妹推了出來,遂回身對着正廳喊了一聲:“大郎,過來。”
從正廳裏走出一個十來歲的小郎君。
晏雉看見少年模樣的熊戊,本能的又要往後退。
少年時期的熊戊,臉龐白淨,睜着一雙墨玉般的眼睛,臉還有些圓,身子卻正往高處長。
“大郎來,快見過你姑姑,還有,這是四娘,你的表妹。”
少年熊戊跟他阿爹一樣,也是五六年前見過一次晏雉,那時候小小一團,連眼睛都沒睜開來,長得毫不起眼。眼下再看,倒是長得白淨好看,只可惜似乎有些怕生。
他規規矩矩地給熊氏見禮,形容舉止都十分得體,看得出來被教養的很好。
只是晏雉低頭抿了抿嘴。
熊戊其人,論言行,論容貌,的确稱得上一絕。大約是因為長得好的緣故,加上身世,更是瑕不掩瑜,讓人将他的風流好/色,也一并歸類為真性情上。
熊氏顯然很喜歡這個侄子,拉着他問了好些話,期間還讓雲母回院子裏取了一方古硯和好墨給他。
熊戊一一作答,條理清晰,答起話來也不含糊其辭。
熊氏颔首:“我只四娘一個女兒,見着男孩,總歸覺得喜歡。”
“妹妹年紀尚輕,不妨努力努力,再生一個。”熊昊安慰熊氏,“小娘子以後是要嫁人的,你還年輕,再生個兒子,也好傍身。”說着看了兒子一眼。
熊氏搖頭:“我有四娘就夠了,再生一個,誰又能保證是個好的。”晏府已經有三位郎君了,她實在不想再生一個,惹得日後兄弟不睦。
“你若是當真這麽想,我也不好說什麽。”熊昊看了看乖巧地坐在熊氏身側吃茶的晏雉,含笑道,“若是二娘能有四娘這般乖巧,我也省心了。”
熊氏聞言,奇道:“大哥怎的沒把二娘帶出來?”
“回東籬的路上,得了風寒,這會兒正在床上躺着。她阿娘舍不得,我又哪敢帶她出來。”熊昊笑道,“聽聞妹夫找了松壽先生開私學?”
熊氏一愣。
晏雉“騰”地一下,差點沒拿穩手裏的茶盞,臉色倏忽間變了變。
熊昊喝了口茶,道:“讓這倆孩子出去玩會兒,你我兄妹二人多年不見,好好聊一聊。”
熊氏緩緩點頭,晏雉有些急了,忙撒嬌說不願。那一邊熊昊卻已經跟熊戊吩咐好,讓他跟着妹妹出去轉轉。
熊戊倒是好說話,伸手去拉晏雉的手,跟着雲母就從正廳走了出去。
廳內,熊昊擱下茶盞,說道:“妹妹,我們來說說松壽先生。”
話說,晏雉無奈出了正廳,卻不願走遠,扒在門外偷聽。雲母有些尴尬地看着熊昊,忙去勸她。
“小娘子,咱們去院子裏轉轉好嗎?”
晏雉不理。
雲母雖無奈,可想起娘子的囑咐,咬咬牙,一把将人撈起,抱着就走。
晏雉吃了一驚,卻見熊戊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那張臉,雖還在少年,卻已經開始漸漸能看出成年後的棱角。她心生不喜,抱住雲母的脖子,将臉別開,不願看他。
熊戊雖覺得有些奇怪,倒也不好意思同個小娘子計較什麽,摸了摸鼻子,跟上雲母的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_(:з」∠)_感謝給投霸王票的妹子,感謝收藏的妹子>33333333<
☆、入私學
送走了熊家父子,熊氏坐在床邊出神地看着正伏案幫她謄抄經書的晏雉。
這時候,晏暹走了進來。
晏雉停筆,老老實實地喊了聲阿爹。
熊氏轉過身來,見他臉色不大好看,怕是心情不好,忙讓雲母帶着晏雉出去。自己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遞給他。
晏暹接過茶,握在手裏:“珍娘,你大哥他……他問了松壽先生的事?”
熊氏點頭:“大哥膝下只有一子,一直都在給孩子找最好的先生,這次回來聽聞晏府找了松壽先生,還在城中開了私學,就想說能不能讓孩子也進私學讀書……夫君可是覺得不便?”
“并無不便,只是松壽先生脾氣古怪,怕是不會再收徒弟,那熊家小郎君入了私學,也只能和旁支的那些孩子一道讀書……若是覺得可以,我便寫封推薦信,讓大郎明日帶給先生。”
“這樣也好。”熊氏笑道,面上之前還帶着的擔憂,這會兒漸漸散了,“我瞧着那孩子是個好的,日後便是不靠蒙蔭,也能憑借自己本事考個功名。若能在私學同四娘熟悉了,待四娘及笄後,未免不會成就一樁好事。”
熊氏如此說話,全然不知門外站着晏雉,此時此刻将他們夫妻倆的對話全然聽進耳裏。
殷氏來尋她,見人竟站在門外偷聽阿郎和娘子講話,吓得臉色都白了,一把将人抱起,邊走邊規勸道:“爹娘私話,做兒女的怎能躲在旁邊偷聽!小娘子莫要再有下回了,這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該做的事!”
晏雉低頭不語,心裏想的滿滿都是方才的對話,眼眶濕潤,有些害怕這一回不再有沈氏的逼婚,卻會在日後冒出親上加親的事來。
“你這小腦瓜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晏節好笑地點了點晏雉的頭。接過沈宜端上來的一盤糕點,拿起一塊塞進她手裏笑道:“你才多大?六歲。哪家的小娘子六歲的時候就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親事來,害臊不害臊?”說着,又要動手去彈晏雉的腦門,被沈宜一巴掌拍掉手。
“若不是湊巧被聽見,你當四娘會巴巴地來同你說這事不成?”沈宜瞪了眼自家男人,掏出帕子,給晏雉擦了擦眼角,“四娘莫哭,這話只是阿家私下說說的,算不得數。”
說這話,沈宜自己心裏頭都沒多少把握。親上加親的事,并非少見。假若熊氏當真看好那個小郎君,指不定等個幾年,就先把四娘給訂出去了。
想到這,她又忍不住跟晏節一道逗弄四娘:“四娘,你同嫂嫂說說,那人不好麽,為什麽要哭呢?”
除了重生的事,晏雉幾乎什麽事都不瞞着晏節,當下也不管是否會被看做妖怪,抽了抽鼻子,還帶着哭腔道:“他看着不老實,眼睛總是盯着我身邊的丫鬟看!”
這話倒是不冤枉了熊戊。
當年成親以後,晏雉就曾聽熊府的婆子說,熊戊十三歲的時候有了第一個通房,之後就陸陸續續收用了幾個長得如花似玉的丫鬟。等她過門不過一個月,那些通房就一股腦全都開了臉。
“原來是這樣。”晏節了然地點了點頭,眉心卻皺了起來。十來歲的小郎君,就已經開始打丫鬟的主意,若是年紀再大一些,豈不是要直接拉着丫鬟上/床。
晏節不知道熊戊究竟是怎樣的人,可他把晏雉當寶貝一樣疼愛,自然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當下心裏就對熊戊留了三分壞印象。
等到熊戊正式入私學那日。晏節并沒有給他太多的好臉色。
明明是天光明媚的日子,晏雉卻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晏節過來接她去上學,見她坐在桌邊有氣無力的樣子,上來一把将人撈起,往肩膀上一放:“在想什麽?”
晏雉伸手抱着他的頭,支吾道:“他要去見先生了。”
殷氏在一旁有些擔心,趕緊勸大郎把小娘子放下,兄妹倆權當沒聽見,自顧自對着話從屋子裏走了出去。
“你功課好,還怕被他搶了先生不成?”
晏雉十分聽話地穩坐在兄長肩膀上,想了想,吭聲道:“他眼睛不規矩,先生才不會收他做徒弟。”
賀毓秀雖然一直沒成家,但也不喜歡胡混,平日裏更是教育兩個徒弟要修身養性,尤其是晏節,要經得起各種誘惑。所以,在這一點上,思來想去的晏雉表示,先生一定會正直地拒絕熊家想要往他身邊塞徒弟的意圖。
晏節笑:“那不就行了嘛。走了,小心遲了讓先生打手掌。”
晏雉忙點頭。兄妹二人匆匆就出了門,鑽進馬車裏,才發覺晏畈和晏筠早已坐好,就等着他倆。等兄妹四人都坐好了,馬車這才動了起來。
私學裏要來新人的事,學生們也是聽賀毓秀說起才知道的。晏家兄妹才進門,就被旁支團團圍住。
“熊家的人也要來私學可是真的?”
“那個熊戊不是跟着家人在奉元城生活嗎,為何要回東籬讀書,難不成也是沖着先生的名望,想拜先生為師?”
“先生會不會看在熊家家世的面子上,也收他為徒?”
晏節皺着眉頭不願回答,又擔心晏雉太小,被人擠到,忙将她抱起。晏雉一坐上肩頭,就聽見身後的動靜,忙轉頭去看,只見一輛陌生的馬車在門前停下,而後,熊戊穿着一身錦衣,施施然踩着腳踏從車上走了下來。
“大哥。”晏雉低頭耳語,“那人來了。”
東籬熊家出了個朝中做大官的熊昊,作為長子,熊戊自然因為阿爹的關系,從小就頗受人關注。
都說虎父無犬子。熊昊能在朝中站穩腳跟,那他的兒子理所當然地不能太差,甚至,在熊戊六歲開蒙時起,他肩膀上所背負的重擔,就是其父的名聲。
原以為,本着熊家的名望,賀毓秀多少得給一些面子,收個徒弟并不是什麽難事。卻不想,人家根本不吃那一套。論名望,松壽先生的名望也是不低的,并不需要看熊家的臉色行事。
熊昊無奈,只能安撫兒子,先進私學,再另作打算。
雖說如此,但熊戊實際上是準備入私學後,在人前展露一手的。
只是,自上一回在莊子裏跟晏節晏雉這對兄妹比試了下後,賀毓秀趁機敲打了這幫學生。更是拿先人之言,狠狠地告誡了他們一番。
“為學之道,莫先于窮理;窮理之要,必在于讀書;讀書之法,莫貴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則又在于居敬而持志。”
如此告誡之後,所有人都繃緊了腦裏的那根線。加上,因為皇後老蚌懷珠,皇帝心情愉悅,早已頒旨,原本三年一科的鄉試,明年加開恩科。
于是,賀毓秀的意思是,私學裏除了晏雉和才剛開蒙的小兒,所有人,明年都要去參加鄉試。
都忙成這般模樣了,哪還有人願意去看什麽展露一手的。
賀毓秀給熊戊指了位置,又同上課的先生交代了幾句,擡腳要走,卻被熊戊叫住。
他轉頭,少年郎君昂首挺胸,帶着謙恭的笑容,保持着最好的儀态。只是,賀毓秀怎麽看,怎麽覺得不喜歡:“還有何事?”
知道先生拒絕再收徒後,學生們對熊戊突然叫住先生的舉動也就沒了探究心思,各自低頭讀書。
熊戊垂下眼簾,掃了眼底下衆人,又擡頭笑道:“先生,怎的不見大郎和四娘?”
少年的聲音并不突兀,可不知為何,竟使得周圍一圈剎那間都靜了下來,每個人都望着他。
熊戊有些尴尬,寬大的袖口下,拳頭緊緊握了握。
賀毓秀就那樣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良久,指了指正從門外經過,卻似乎将之前的對話全部聽在耳裏的兄妹二人,笑道:“為師的徒弟,自然跟為師在一塊。”
熊戊轉頭去看,正對上晏家四娘那雙似乎能洞察他心底所思所想的眼睛。
賀毓秀的這句話,在熊戊耳裏,似乎有些嘲諷的意味。
可身為徒弟的晏雉明白,先生這是放了他一馬,要不然,早就會跟上回一樣,借着一起上課的名義,拉了兄長和自己,給熊戊上一課。
課名都想好,就叫“戒急戒忍”。
松壽先生的大名,不光是在學術上。可耐不住人家一個大齡未婚的郎君,其實并不是很懂女子的教養。眼看着晏雉學的內容和進度,一日一日和晏節并駕齊驅起來,賀毓秀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該多增加一些內容了?
“先生,”晏節微微咳嗽,道,“四娘該學音律了。”詩賦、書畫都已經開始學了,算了算去,似乎只差音律四娘還未開始研習。
“對對對!”賀毓秀撫掌大笑,“尺牍書疏,千裏面目也。為師去瞧瞧四娘的字練得如何了,若是差不多了,也該教她蔔筮、算術、醫方了。”
“先生……那是雜藝,不是音律……”
“音律要學,雜藝也是要學的。萬事皆可修身怡情,只不必專精。”
晏節扶額:“《禮記》有雲,‘君子無故不撤去琴瑟。’先生這是不打算教四娘音律了嗎?”
他話音才落,賀毓秀忽的轉首,一本正經地看着他:“博戲可要教于四娘?”
晏節:“……”
作者有話要說: 這周古言榜單緊張,咱家燕子沒能搶到板凳,所以這周大夥兒沒法子在頁面上看到了~希望大家能繼續支持-。-因為雜志那邊的稿子過了三審,我正在趕工修稿,而且也接了新短篇,所以這周存稿到20W的目标得往後推一推了。
☆、熊家難相與
那天之後,賀毓秀到底還是給晏雉找了教音律的先生。
因為男女之別,私學裏的先生們都不敢自告奮勇,也怕自己才疏學淺,教壞了這主人家的小娘子。賀毓秀在東籬城中溜達了一圈,最後卻是找到晏節,直說音律之事,也一并交給沈宜了。
到這時候,晏雉一日裏頭的課程,已經被排的滿滿的。熊氏偶然間發現,也曾柔聲問過累不累。彼時,正跟着三位兄長習射的晏雉,擡手擦汗,搖了搖頭。
如此,熊氏也不再多說什麽,只命殷氏更加注意好小娘子平日的飲食。尤其是入秋後,螃蟹肥美,但忌諱在出了一身汗後給小娘子端上螃蟹,也叮囑了不許多吃。
大邯如今的皇帝,打小就愛吃螃蟹,不管是河蟹還是海蟹,幾乎是頓頓要吃,以至于後來得了風痰之症,這才被皇太後下了懿旨,命蝦蟹海物不得進禦。
有了這麽大一位的前車之鑒在,許多人家都對家人吃蟹的數量進行了控制。熊氏怕晏雉小小年紀不懂節制吃出病來,卻不知這六歲身軀裏頭的晏雉,比誰都懂“節制”二字怎麽寫。
晏家是做漁業産銷的。近日海蟹肥美,底下人打漁歸來,特地擡了一筐一筐的蝦蟹海貨給主人家送來。
晏暹雖和熊氏并無太多夫妻感情,可到底是拜過堂的,加上熊昊回鄉省親後還來家中吃過茶。晏暹怎麽想,也覺得理該将這些海貨,送點去熊家。
于是,他囑咐仆從裝了一筐,又帶上熊氏和晏雉,直奔熊家。
晏雉正興致勃勃跟着沈宜學撫琴,擡頭看着熊氏身邊的玉髓過來傳話,不得已停下手:“阿爹阿娘可已經去前頭了?”
“娘子正在梳妝,特定命奴過來。小娘子也趕緊梳洗打扮一番,等會兒去熊家,也好讓人多誇兩句。”
誇不誇的,對晏雉來說,并無區別。
她只是心底對熊家仍有些犯怵。
當年嫁給熊戊後,她跟着回過東籬的熊家。那一大家子人并非是什麽好相與的,她在熊家住了幾日,簡直就是如履薄冰。
可尋思着,有熊氏這一層關系在,臨時稱病不不可能了,也只能硬着頭皮跟去。
她想了想,一邊由着丫鬟梳頭,一邊看着銅鏡裏玉髓的臉,問道:“哥哥們去不去?”
玉髓道:“原是不去的。娘子說到底是府裏的郎君,兩家相見,不好不去。”
如此,晏雉心底倒是松了口氣。
到了熊家,小輩們先被領着同熊家長輩見禮。晏雉年紀相對最小,跟着晏筠一道,晏節下車前特地囑咐好三郎,一定要牽着四娘的手,省得一不小心哪裏磕了碰了。
熊家老太太正摟着熊戊,同熊昊之妻甄氏說笑。瞧見晏雉乖巧地見禮,甄氏微微颔首:“這就是四娘吧。”
熊氏笑:“大嫂,這是四娘。”
“倒是看着乖巧,這一晃眼就長這麽大了。”甄氏笑着打量了晏雉一眼,掩唇道,“瞧這孩子的模樣,長得真好。今年六歲了,可有開始相看人家?”
熊氏含笑,面上不如方才的熱切:“才六歲,還早,不急。”
晏雉低頭,不想被甄氏拉到身前,捏了捏臉頰。看着近在眼前的婆婆的臉孔,晏雉有些生出懼意。
當年,她掉了孩子之後,甄氏的惡毒嘴臉她一直記在心裏。府裏的那些莺莺燕燕,有熊戊自己貪圖美色收房的,也有甄氏盼着開枝散葉老遠送來的。這也就算了,那些曾幾次三番給她添堵的姬妾,不少都是因了甄氏的授意。
“六歲可以相看了。這挑挑揀揀的,可不是就到十二三歲了。先看中一戶人家,兩家先口頭訂下,等到十三、四歲的時候再文定行聘,十五及笄後馬上過門。等十六就可以為夫家開枝散葉了!”
甄氏說笑間,瞥了熊戊一眼。見兒子似乎正盯着晏四娘看,眼珠子一轉,忽的就道:“我說妹妹,不如将四娘許給我家大郎如何?”
晏雉差點脫口而出不好。熊氏之前又曾經冒出過親上加親的想法,晏雉生怕她應下。
許是因為瞧見女兒突然轉頭看自己時,那雙平日裏笑盈盈的眼睛有些濕潤,想起女兒早慧,怕是聽懂了甄氏話裏的意思有些吓着了。熊氏趕緊說笑,讓晏雉先跟着人去找熊家小娘子們去玩。
至于晏雉走後,她究竟說了什麽,便是無人知曉了。
熊家算上熊戊的嫡親妹妹,倒的确有幾個小娘子。晏雉跟着丫鬟去到後面,與熊家小娘子們打了個照面。
屋裏原先被小娘子們圍在中間的一人,身着華服,頭上身上還戴着精致的首飾,面容也顯得比較倨傲。晏雉一眼就認出了這人身份——熊戊的妹妹,她重生前的小姑子,熊黛。
熊家小娘子們多數和熊黛并不熟絡。可家中爹娘都囑咐過,務必要好好同大房親近,不得已才全都圍攏在她身旁,聽她誇耀皇城的奢華,和外面的所見所聞。
這會兒見丫鬟帶着個面生的小娘子過來,趕緊邀了她過來一起坐下。
晏雉掃了一眼,見自己貌似是這裏最小的,趕緊先向小娘子們見了禮,依次喊了表姐。
那熊黛聽她說姓晏,家中行四,頓時揚聲道:“你就是晏四娘?”
熊家小娘子們大多不認得晏雉。
六歲以前,晏雉即便跟着熊氏回熊家探望爹娘,也因年紀較小,大多被乳娘抱着,少有幾次是跟這些表姐一起的。再者,小孩一天一個模樣,長得快,即便之前小娘子們确實也見過一二回,這時候再見,晏雉已然變成另一個模樣了,但看言行舉止,絕對不像是六歲的小娘子。
熊黛的聲音十分高昂,态度也倨傲的很。旁的小娘子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左右看看,終究還是覺得新來的晏四娘看起來要好相處一些。
晏雉擡眼,看到說話的小姑子。熊黛的模樣像極了生母甄氏,眉眼細長,臉龐生得十分白淨,只是那雙眼睛裏頭,寫滿了鄙夷。
晏雉聽她這麽說話,不氣反笑:“是,我是晏四娘。”
“聽說,你是松壽先生的徒弟?”
“是。”
“我瞧你也不是特別聰明的模樣,松壽先生怎麽會收你做徒弟,別是仗着晏家的名聲,強迫先生的吧!”
熊家原是打算學着晏家的樣子,讓兄妹倆一道拜賀毓秀為師。不曾想,別說兄妹倆了,就單單熊戊一人,也沒能入先生法眼,只得了個尋常的入學資格。
熊黛性子急,哪裏忍得下這個,早在家裏就發過脾氣了。再加上後來幾日,頻頻聽兄長提起晏家兄妹在先生面前十分露臉的事,心裏更是窩着一團火。這時候瞧見晏雉,先聲奪人,只想着要她在人前出次醜。
晏雉笑:“先生是我阿爹托人請來的。先生收徒自有其理由。”
上輩子小姑子跟她的關系可從來都沒好過,事事都要争先,連給熊戊納妾的事,都比誰都積極。這時候出聲嗆她,估摸着是因為沒被收徒的關系。
熊黛瞪眼:“大哥說先生總是誇你,我不信,除非你與我比試比試!”
“阿熊要比什麽?”有小娘子一時好奇,脫口而出。
晏雉挺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在座的小娘子們,也不生氣,一派天真可愛地同熊黛對視道:“是呀,阿熊要同我比什麽?”
小娘子之間的比試,莫過去琴棋書畫,再高深點,基本就是詩賦女紅。
晏雉原也沒想過她會比什麽,以為至多是比比書畫,畢竟她二人年紀相仿,這個年紀的小娘子在家中受的教養,通常與琴棋書畫是脫不了幹系的。
可實際上,卻有些出人意料。
“大哥說你懂博射。”熊黛眼睛牢牢盯着晏雉,見她聞言含笑點頭,心底微微松了口氣,馬上又道,“那好,我們比投壺!”
晏雉還沒說話,方才湊到身邊的一個小娘子頓時瞪眼了,吵嚷起來:“我原道是阿熊問阿晏懂不懂博射,是想比試這個來者,卻原來比的是投壺這樣的雜藝!”
“那又怎樣?”熊黛瞪起眼睛,不甘示弱地吵了回去,“我憑什麽要比試她懂的東西?”
那小娘子冷笑:“你道阿晏是懂博射的,但萬一她也懂投壺,你要如何?臨時再改博戲不成?”
“聖人有言,君子不博!那種下三流的雜藝,我怎麽會去學!就比投壺了,你比不比?”
前面的話是在同那小娘子争吵,後頭這一句,熊黛卻是對着晏雉問的。
晏雉看着她,并不言語。
熊黛沒耐性,見她遲遲不給答複,以為怕了,又冷嘲熱諷幾句,但見着晏雉連眉頭都沒蹙一下,心頭很快燒出火來,上前伸手就要去推她。
有較年長的小娘子方才在旁邊看着沒說話,眼見熊黛要動手,不得不起身幹預。
“多管閑事!”熊黛惱了,順手一揚,揮開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直接站到晏雉面前,近的幾乎能貼到一處,“怎麽?不說話?是不是不會投壺?”
晏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