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一間,此時正好用上了。

沈宜那是按照大家閨秀的模式教導出來的庶女,為的是日後沈家要利用她攀高枝,因此就連她身邊的丫鬟女婢,也一并是受着大戶人家一等丫鬟的要求調教的。

此刻,銀朱簡直都要哭了。自家娘子命自己看顧好四娘,可怎知四娘竟是個這麽大膽的。将來歷不明的陌生人救回來不說,還偷偷藏進院子裏。她想勸,卻又每每才說了半句話,就被四娘瞪了一眼,最後不得不按着四娘的話來做事。

只是……

銀朱看了眼被晏雉藏在空屋裏的少年,咬了咬牙,到底還是把事情藏在心底,只盼着四娘這一回的大膽,別給自己惹出禍來。

☆、拾人一命

作者有話要說: 已修~

這一場雪下得古怪,法會雖按部就班地進行,可在場的衆人鮮少還留有心思,即便有僧衆往講經殿內擺上了炭火,仍有不少人心思飄到了外頭。

等到明疏大師提出各自歸家,明日續講的時候,衆人欣然,匆忙起身雙手合十拜了拜,然而火急火燎地迎着雪一湧而出。

熊氏和沈宜各自匆匆趕回客房,晏雉早已吩咐銀朱,将她二人房中也擺上了炭爐。二人見她做事面面俱到,便也不疑有他,回屋暖身子去了。

等人一走,晏雉長舒一口氣,輕手輕腳地往院內一側的空房走去。

因凝玄寺為皇家寺廟,給香客們暫住的客房裏多布置精巧,畫屏、桌案、憑幾、小榻無一無缺,即便是無人入住的空房,也是擺設樣樣俱全,只是略顯清冷。

晏雉将人放在屏風後的小榻上,又尋來被褥将人蓋好,還在房中點了熏香掩蓋氣味,方才敢讓人進屋說話。

這會兒,她走到屏風後,看着少年昏迷的模樣,心下有些擔心他的傷勢。

先前在後山雪地裏,少年似乎被凍壞了,等她将人撐起的時候,渾身上下除了血污,便是青紫。

是淤痕,也有被凍壞的原因。

晏雉走近小榻仔細打量。

少年身形修長,四肢看着十分健壯,只是身上傷痕不少,再聯想起先前他睜眼時看到的那雙琉璃色的眼睛,晏雉想,興許這人是個逃跑的奴隸。

大邯其實不興奴隸,前朝倒是有使喚奴隸的風俗,但那是因為前朝皇帝長年征戰的緣故。周邊小國或是戰敗,或是投降,國中族人甚至是皇族流落民間,被人趁亂綁來流入市場,成為高價的奴隸。

奴隸又分兩種,身體強健的淪為健奴,身體瘦弱容貌卻不錯的則專門被迫以色侍人。

晏雉瞧這少年的模樣,倒像是個健奴。只是如今大邯,奴隸已經幾乎絕跡了。

晏雉輕輕嘆了口氣,覺得少年有些可憐,正欲轉身繞出去。少年忽然睜開眼,定定地看着前方。

晏雉被吓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見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屋頂,方才靜下心。

“你還好嗎?”晏雉輕咳兩聲問道。

“還好。”少年的聲音低沉嘶啞,像是曾經嘶吼過,又像是喉嚨幹涸,聲音聽着發澀。

晏雉舒了口氣:“你等我一會兒,我給你倒杯茶。”

她說罷,急匆匆繞過屏風,倒了杯茶水,又回到小榻前:“你先喝口水。”

少年的目光終于緩緩落在了晏雉的臉上,琉璃色的眼珠動了動,像是将她仔仔細細地映在心頭。

晏雉低頭看了看自己,擡頭笑道:“你別怕,我只是正好遇見你,把你帶回來而已。”豆蔻偷偷摸摸找了個小沙彌過來幫忙。她想了想,索性走到另一邊,看着豆蔻和小沙彌咬着牙将人擡起,吃力地喂他喝了幾口水。

少年喝了水,又重新躺下,眼睛卻是不離晏雉。晏雉咳嗽兩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怎麽會出現在凝玄寺的後山?你身上……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少年看着晏雉的臉,許久才答道:“我沒有名字。”

晏雉眨了眨眼,過了許久都不見他繼續往下說,方才覺察到少年是不願提起身上所受的這些傷,只好又道:“那你先好好養着。這兒多女眷,我也不知你是誰家的逃奴,萬一被人發覺了,你就白跑了。”

少年身子一顫,卻并沒開口說話。晏雉将茶盞放在榻邊的小幾上:“裏頭還有茶水,你若是渴了,就喝兩口。要是有事,就出點動靜,我和丫鬟都在外頭。”

少年喉間“嗯”了一聲,閉上眼,似乎很快就睡了過去。

晏雉轉身,小沙彌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見她看來,趕緊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晏雉笑笑,回禮道:“此人身上有傷,還要勞煩小師傅看顧了。”又仔細叮囑莫要讓外人知曉,等那小沙彌摸着光溜溜的腦袋走掉,晏雉回頭看了眼榻上的少年,眉頭微微蹙起。

繞過屏風,豆蔻和銀朱都已在外候着。

“四娘……”銀朱咬了咬唇,仍有些不大放心,“這人來歷不明,還是讓他早些離開吧。萬一真是逃奴,被人發現了,可是會拖累四娘的……”

晏雉看了她一眼,莞爾道:“這是寺廟,佛祖曾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如今救了一人性命,便是留了一樁功德。無論是否是逃奴,等他養好了傷,讓他自行離去便是。”

銀朱有些擔心:“可是……”

晏雉道:“好了,你先回嫂嫂那兒,這事別往外說 ,不然我自能整治你。”

銀朱震了震。晏家四娘雖不過還是個孩子,可在東籬卻早已有了不得了的名聲,銀朱自然是信她說的話的,當即點了頭,匆匆退下回去服侍沈宜。

人一走,豆蔻抽了抽鼻子,說:“四娘,屋裏的熏香太重,會不會聞着不舒服?”

晏雉擺擺手:“如今也顧不得這麽多了。過會兒等雪停了,你進城偷偷請個大夫回來,我怕他身上的傷要是不盡早處理,得爛肉。”

豆蔻福了福身:“是。”她直起身子,臉上寫着好奇,“四娘,這人的眼珠不是黑的,看着不像是咱們漢人。”

“我曾聽先生說過,前朝多征戰,時常有外族被當做奴隸到處販賣,時至今日,奴隸雖已不再盛行,但仍有地方在流通奴隸,甚至有些大戶人家也喜好差使那些外族健奴。”

晏雉頓了頓,回頭看了眼畫屏,垂下眼簾,嘆息道:“我瞧他的容貌,有幾分像咱們,豆蔻,你說,他會不會是祖上有外族的血統,和漢人混血後生下的。”

豆蔻想了想:“可能吧。”

“好了,你去預備些水,等會兒人醒了好讓人洗一洗。”

畫屏外,主仆二人壓低了聲音,輕聲細語。

畫屏後,小榻上,少年緩緩睜開眼,又閉上,被褥下的手緊緊握拳。

找到你了……

少年雖身上有傷,到底還是可以走動的。

趁着熊氏和沈宜并未在意她在做什麽,晏雉抄了會兒經書,又往那屋跑。才進門,就聽見畫屏後的動靜,過去一看,見人果真醒了,忙讓豆蔻将浴桶搬進屋子,又提了幾桶熱水進來。

到底男女有別,主仆二人将浴桶擡到畫屏後頭後,便由着少年自己沐浴,自己從屋子裏退了出去。

大約是身上有傷,力氣也還沒複原。晏雉站在門外,清楚地聽到屋子裏傳來一陣混亂的聲音。她愣了愣,到底有些不忍心,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閉一閉眼,還是轉身推開門進屋去了。

畫屏後,少年跌坐在地上,身旁是晏雉偷偷從晏節房裏翻出來的衣物,半個袖子沾了水,又有面盆倒在地上。再看少年身上,似乎有傷口因為碰撞裂開了。

晏雉呆了呆,低頭走過去,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吃力地想将人拉起來。

“你還能動嗎?”

少年點了點頭,擡起一只手按在榻邊,借着晏雉微弱的力氣,咬牙撐着站了起來。

晏雉看了眼少年下身半濕的褲子,別過頭去,問道:“你……自己能進去麽?”

“能。”

少年的聲音仍有些嘶啞。

晏雉沒伺候過人,哪怕是上輩子,也因為夫妻感情不睦,從來不曾服侍過熊戊沐浴。此時卻和豆蔻一起,踮着腳給少年擦臉。直到銀朱又将之前的小沙彌找來,這才擦了擦手,走到一旁看着。

少年的臉上本有些血污,晏雉倒也不避諱,擦得仔細,不多會兒,就将他臉上的污跡擦了幹淨。

“你長得真好看。”晏雉低笑,“幸好臉上沒傷,不然多可惜。”

少年似乎是在方才用盡了力氣,這會兒靠着浴桶實在無力出聲,自然也就由着晏雉在旁邊誇自己好看。

“我大哥長得也好看。那些幹淨的衣服是我大哥的,你等會兒換上,傷好之前可別在寺裏到處走。讓我阿娘和嫂嫂瞧見了,怕是不好。”

少年緩緩點了點頭,又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你別怕……不會有人來抓我的……”

晏雉一怔,瞧見正在給他擦頭發的豆蔻都頓了頓手,狀似毫不在意地問了句:“難不成你是殺了那個奴隸主然後逃出來的?”

她原本也不期待少年給個正确的回答,卻不想她話音才落,少年的聲音就籲了出來:“是。”

晏雉有些吃驚,旁邊的豆蔻更是吓得差點扔掉了手裏的布。

少年說不出話來,卻努力擡起手,試圖按上浴桶。

晏雉皺了皺眉頭,忙在心中思量自己救了一個殺人犯到底是對是錯。等到少年的手發着抖,按住浴桶,手背上因為用力,隐隐約約都能見到青筋的時候,晏雉這才回過神來。

少年的模樣有些不大好,晏雉終究還是心軟,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我不是東郭先生,也只盼着你別是那頭狼。”

少年閉着眼,似乎想笑,卻聲音沉悶地咳嗽起來。良久,他才沉沉道:“我不是。”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又怎麽舍得。

洗完澡,晏雉命銀朱将浴桶搬了出去,又讓豆蔻拿了塊幹淨的帕子,坐在榻邊給少年擦幹頭發。一邊擦頭,晏雉一邊打量着少年。

少年的年紀看着要比兄長少上一些,但身量上卻相差不多,皮膚比兄長要稍黑一點,很健壯。濃眉,高鼻梁,緊閉的眼簾後,晏雉知道那是一雙琉璃色的眼眸。

她想了想,壯着膽子叫他:“喂。”

少年緩緩睜開眼,稍稍側頭看着晏雉。琉璃色的眼睛裏,映着女孩稚嫩的面容。

“你為什麽會成為奴隸?”

晏雉跟着賀毓秀學了那麽久,一雙眼睛更是被養出了識人的本事,雖不及師父看人如神,卻也十之八九不會錯得太離譜。

她看少年周身的氣質,并不像是傳聞中卑微的奴隸,反倒隐隐有一種上位者的感覺。可又看他狼狽不堪,半條命都差點丢掉的模樣,似乎有些不對。

少年沉默了好一陣,久到晏雉都以為他不會開口回答了,這才聽得他沉悶嘶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從口中冒了出來。

“阿娘是奴隸。”

晏雉微愣,見他願意開口說話,趕緊接着問。

“你是哪裏人?”

“阿爹是漢人,阿娘是北夷後人。”

果真是混血的。晏雉點頭,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想了想:“十五了。”

豆蔻收了帕子,幫着人重新躺下,晏雉站在旁邊看了會兒,又問了句:“為什麽會殺人?為了逃跑?”

少年:“嗯,為了逃跑。”

他閉上眼,不再說話,晏雉便也不再詢問,走上前,幫着掖好被褥,揉了揉被熏香折騰得有些發癢的鼻子,連打了幾個噴嚏,這才從畫屏後繞了出去。

她才走出畫屏,正要給自己倒杯茶水,少年的聲音嘶啞沉悶:“你,叫什麽?”

晏雉低頭,輕啜一口茶,回道:“我姓晏,家中行四,你喊我四娘就成。”

☆、少年須彌

作者有話要說: 已修~

少年睡得一直不大安穩。晏雉一面擔心他的傷勢,一面又怕熊氏和沈宜生疑,也不敢在屋裏待太久,便坐在門外院中看書,耳畔時不時地就能聽到少年的咳嗽聲。

大夫被豆蔻急匆匆請來的時候,少年正好在畫屏後咳得臉色通紅,手背上、脖頸上,青筋畢露。小沙彌人小,為了幫他順背,幾乎是跪坐在榻上的。

咳得這麽厲害,她有些擔心。

“四娘。”豆蔻進院,身後跟着個老大夫。外頭的風雪算不得多大,但老大夫看起來仍是被吹了一路。

二人領着老大夫進了屋。小沙彌趕緊下榻,把榻邊的位置讓給老大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側。到底心軟,時不時擡頭瞥上一眼。

興許是看晏雉人小,又看着屋子怎麽也不像是小娘子住的,盡管屋子裏藏着個受傷的少年郎有些怪異,但也算不上是什麽傷風敗俗的事,那老大夫很有眼色地沒去問少年的來歷,也沒說多餘的話,仔細診了脈,開了方子,又對着豆蔻囑咐了幾句煎藥時候要注意的事。

晏雉在旁邊也聽着,又聽到少年粗重的呼吸像是在拉風車,不由地擔心:“大夫,他的傷……”

“四娘在嗎?娘子請你過去說說話兒。”

晏雉的話被半路截斷,臉色變了變,既不放心少年這邊,又不能不去熊氏那,想了想,只得吩咐豆蔻在這看顧好,又掏了錢袋扔給豆蔻,這才匆匆出了房門,跟着屋外來喊話的雲母過去。

熊氏倒沒旁的事,只是湊巧從申氏那兒得了塊開了光的玉,見晏雉過來了,忙喊她到身前,仔細給她戴上。末了,熊氏的臉色就有些變了,輕輕嘆了口氣。

“阿娘?”晏雉不解。

“七月降雪,并非吉兆。”熊氏擡手,摸着女兒的後腦勺,“四娘還小,所以不懂。今日這雪一下,奉元城裏怕是就要熱鬧上很久了。”

“也許,不一定是什麽壞事。”

“不管怎樣,這幾日,你別往寺外跑,也少進城。”

晏雉:“連進城去看大哥三哥都不可以?”

熊氏道:“盡量別去。而且大郎三郎就快會試了,你少跑去叨唠他們。”

晏雉彎了彎唇角,偎進熊氏懷裏道:“好嘛,那女兒就不去太學找哥哥們,女兒留在寺裏給菩薩抄經書。”

熊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說:“行了,要抄經書就趕緊去。等大郎三郎考完會試,咱們就要回東籬了,在那之前,這經書可得抄好了。”

晏雉有些遲疑,在心底盤算了下餘下日子裏要抄寫的內容,勉勉強強能夠趕在會試結束前抄完。

她正盤算着,忽然就聽到熊氏咳嗽了兩聲,心底驀地想起畫屏後的少年。

“阿娘可別是受寒了。”

熊氏:“已經熬了姜湯,回頭讓雲母送到你屋裏去,你也多少喝點,別病了。”

“好。”晏雉點頭,“那女兒先回屋了。”

熊氏擺了擺手。晏雉忙福了福身,匆匆轉身走了。

“大夫怎麽說?”

晏雉一回屋,不見豆蔻和老大夫,只有小沙彌端着空杯走出來,徑直就繞過畫屏,走到榻前。

少年還未睡,正悶聲咳嗽:“大夫說不礙事,吃幾副藥調理調理就好了……”話沒說完,又是幾聲咳嗽。

晏雉聽得心都吊起來了,趕緊倒了杯熱茶過來喂他喝下。

豆蔻提着藥回來,有些緊張地看着晏雉:“四娘……這藥,放哪兒煎?”

自然是不能去寺裏廚房煎的。晏雉想了想,到底還是讓豆蔻去廚房借了個瓦罐和火爐,主仆倆蹲在屋子裏,開了一小點兒窗,慢慢給少年熬藥。

晏雉蹲在地上,手裏拿着一把蒲扇,正對着爐子底下慢慢扇着。少年就躺在榻上,一側頭,就能看見她。

她在地上蹲久了,站起來的時候還差點跌倒,索性轉身坐在腳踏上,哭笑不得道:“我從沒給人煎過藥。”她轉頭,看着少年笑,“你是頭一個。”

少年看着她,動了動唇:“我知道……”

晏雉很想問他知道什麽,可瓦罐裏的藥沸騰的厲害,只得趕緊湊過去,掀了蓋子查看。

大約是吃過了東西,又睡了會兒,終于力氣回來了些。煎好的藥,晏雉小心地端給他,就站在旁邊,看他似乎完全不知冷熱的,咕咚咕咚就将滾燙的藥喝下肚。

喝完藥,少年看着晏雉,忽然道:“我殺過人,你不怕嗎?”

如果是從前,少年的這個問題,晏雉會回答不怕。那時候,她不惜命,無數次想過如果自己結束性命,會怎樣。

到了這一世,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怕。”

少年道:“那夥人做的就是販賣奴隸的生意。不殺了他們,我逃不出來。”

晏雉:“其他人也跟着你一起逃出來了?”

少年搖頭:“很多人不願意走。”

晏雉不接道:“為什麽?”

少年看着晏雉,低聲道:“他們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活不下去,害怕被人淩辱。”

逃奴的下場有多可怕晏雉是聽說過的。大多都是一個“死”字。那些奴隸又大多是自小就生活在別人的掌控下,別的事情什麽都不懂,只要稍加威脅,就是很好操控的人偶。

晏雉看着少年,不作聲了。

豆蔻端來姜湯,晏雉坐在一旁,沉默地喝着。少年開口:“小娘子是善人。”

晏雉擡頭,忍笑:“別誇我,有話直說。”

少年半靠着,側頭盯着她,眼底有光微微劃過:“小娘子身邊還缺人麽?”

八歲的小娘子,身姿模樣,都漸漸有了女兒家的嬌态。少年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晏雉像是當真仔細想了想:“你會幹什麽?”

少年沉聲:“什麽都會。洗衣做飯,粗活累活都會。”

晏雉下意識地掃了眼他的胳膊,有些動容。

她院子裏,除了乳娘殷氏這般年紀的婦人,就是丫鬟女婢,仆從雖有一二,但不多。

她想了想,問:“會武功嗎?”

她想起之前跟祝小郎打架的事,這個年紀打幾下還能單槍匹馬贏了人家,可再過幾年,男女體力差距就會漸漸拉大,若是再遇上此類的事,身邊沒個打手,實在吃虧。

只是……

晏雉擡頭,認認真真地看着少年,問道:“你不想回家?”

少年注視着她,緩緩搖了搖頭:“阿娘是奴隸,十歲的時候被賣到酒肆,十三歲有了我,六歲的時候,我被她賣了。”

晏雉怔住:“對不住,我沒想過會……”

少年搖頭:“日後,我就是小娘子的人,小娘子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這條命是小娘子撿回來的,生生死死,都由小娘子做決定。”

突然間一條人命就這樣完完全全交付在自己手上,晏雉說不震驚是假的。可看着少年琉璃色的眼中堅如磐石的神色,她只能将這條人命緊緊握住。

少年的底子并不差。這樣的傷勢不過吃了三副藥,就好得八九不離十了。

不出四日,少年已經能下床自在地走動了。

晏雉回屋,坐在床邊揉着腿。講經殿雖有蒲團,可接連幾日都去那兒一坐幾個時辰,晏雉人小,難免有些吃不消。她擡頭看了眼案前阖上的經書,有些犯懶,不願再碰。

豆蔻端着茶點從屋外走來,見晏雉揉腿,幾步走到床邊,跪在她腿邊,伸手将她的一條腿擱在自己的腿上,動作輕重合宜地給她揉捏起小腿肚來。

豆蔻的力道不輕不重,倒是讓她舒服了許多。這一舒服,神思便漸漸去了別處,想起了那個終于有了名字的少年。

相處的時間越長,晏雉就越不能相信少年竟然會是一個奴隸。

試想,誰家的奴隸會有一身上位者的氣度。

可也不會有哪個這個年紀的上位者,渾身傷痕累累地出現在後山。

“我一直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那日去探望他的時候,晏雉順口問道。

少年當時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回道:“奴隸在找到買主前,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稱號。”

“那你的稱號是什麽?”

“三十九。”

晏雉微震。所謂的稱號,竟然只是一個數字。

她看着少年波瀾不驚的面容,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佛教傳說中,有一聖地,聖地北面有雪山,名曰‘須彌’,意為‘妙高’、‘妙光’、‘善積’。凝玄寺在皇都奉元城頗具盛名,我又是在寺廟北面後山的雪地裏撿到你,日後,你就叫‘須彌’如何?”

少年緊緊盯着她,終是起身後退兩步,鄭重地單膝跪下,行了一禮。

“須彌,多謝小娘子賜名。”

那動作,大氣,卻又不卑微,舉手投足間,都是沉甸甸的敬意。

即便是現在回想起來,他的動作,仍舊令晏雉心頭動容,愈發覺得這人并非是尋常的奴隸。

可無論如何,她救了這人,佛祖有言,這就是緣。

如果有一天,他要離開,晏雉自然會放手讓人離開。如果不走,晏雉想,她也樂得身邊有這樣一個可用的人在。

除了沐浴更衣不便留他在旁邊服侍,晏雉覺得這人用起來還是十分順手的。

晏雉讀書的時候,他就跪坐在旁邊聽,時而會沏杯茶放到她手邊,時而會拿了蒲扇輕輕扇風。

因為晏雉沒松口讓他踏出房門一步,他便當真一直留在屋裏。有人來了,就屏住呼吸避到畫屏後,等人走了這才重新走出來,繼續服侍她。

如此,晏雉又安穩了幾日,會試的日子到了。

☆、屋裏藏了個人

晏雉跟着賀毓秀讀了那麽多的書,并非只是博個雅名。

雖一開始,東籬城中的大戶們都覺得,晏家四娘能入松壽先生的眼,不過是因為東籬晏氏的名望。可等後來晏四娘的“神童”之名傳出後,那些背後嚼舌根的人,也只能喝口茶尴尬的笑笑了。

如果不是生來女兒身,其實熊氏也盼望着晏雉能同她的兄長們一起參加鄉試、會試甚至是殿試。

“這會試論理是每三年才在奉元城內舉行一次,只是這兩年聖上為何龍心大悅,接連開了恩科。”沈宜沏了杯茶,放在熊氏手邊,輕聲細語道,“明日就是會試了。聽大郎說,今次的會試,應考者中光是各省的舉人,就比以往的人數要翻了一翻。”

晏雉坐在一旁,聞言咽下口中的素糕,仔細道:“嫂嫂無須擔心。師父說過,這會試錄取是分南北中三地,按比例錄取的。大哥是松壽先生的徒弟,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她擦了擦手,又道:“而且,以往的會試皆是在春季,今年卻改在了八月,也不知聖上是如何考慮的。”

熊氏笑着瞪了她一眼:“胡鬧!這話哪是你可以說的。”

晏雉吐了吐舌頭:“好啦,嫂嫂若是還挂心大哥跟三哥,不如就準備準備,等哥哥們考完回來,好好補一補。”

補自然是要補的,更何況這天還在隔三差五地下雪,等兄弟倆回來,即便沒瘦,也該吃些熱乎滋補的東西養養生。

七八月的奉元,卻已經讓人在屋內擺起了炭爐,就連天上的日頭,似乎也一下跳到了冬季,暖意不多。沈宜擡頭看了眼半開的窗外,小雪紛揚,看着又是要下一整日。

“這幾日我進城,聽到件事,也不知該不該說與阿家聽。”

“你說便是。”

沈宜拿手絹捂了下鼻子,低聲道:“奉元城中都在傳,說是這雪來的蹊跷,怕是要出大事。”

若不是知道沈宜并非是那些喜歡搬弄是非的婦人,熊氏早該在聽到這句話時變了臉色。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好端端的,怎麽傳出這種話來?”

沈宜嘆氣:“也不知是從哪兒傳來的。只說是下雪那日,有婦人擊了登聞鼓,說是家中夫婿被人奪了舉人之名,無端慘死。”

熊氏眉頭皺起:“這是有人奪了別人的名,來奉元城參加會試了不成?”

“興許吧。我也只是一知半解,阿家若是要聽,我便仔細說說。”

晏雉一聽,頓時來了勁兒:“嫂嫂快說,我也要聽一聽。”

“胡鬧。”熊氏伸手,敲了敲女兒的腦門,“小娘子就別聽這些了,趕緊回屋去,那本經書怕是還沒抄完吧?”

晏雉扁嘴:“女兒就聽一小會兒。”

“不行。”

“就一小會兒。”

“不行。”

晏雉很想聽那傳說,奈何阿娘不松口,嫂嫂自然不敢在她一個八歲的小娘子面前,說那些有的沒的事。

她無奈地回了屋。臨到門前,卻又轉而走到另道門前。門一推開,炭爐的暖意就撲面而來。

“須彌。”

她張口喊了一聲,從畫屏後繞出來一人,正是之前撿到的少年。

晏雉暫時還沒讓須彌跟晏節站一塊比過身高,只是這麽看去,隐隐覺得,十五歲的少年竟和兄長差不多高,身材看起來更是比兄長要結實一些。

不過,他要比大哥寡言。

晏雉平日裏能說的上話的人,不外乎是熊氏、沈宜,最多再加上一個憨憨的豆蔻。只是她們都比較喜歡能看到一個乖巧的晏家四娘,即便能說上話,也是将她視作小孩來溝通。

須彌傷勢漸好後,晏雉很快發現,這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不單單能認真地聽自己說話,還不會出言打斷,甚至也不會質疑她的想法。

晏雉阖上門,幾步走到桌邊坐下,一轉身,豆蔻已經沏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邊,須彌則在不遠處跪坐下來。

晏雉将沈宜提到的事情與他說了說,末了似有感慨地嘆息一聲,道:“科舉一事,事關社稷民生,你說,怎麽就有人這麽大膽,拿別人的性命弄虛作假?”

須彌沉默,想了一想,道:“這人的家世顯赫。”

晏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須彌:“我曾聽聞,赴奉元參加會試前,各州府還需将舉人們進行審查,唯有合格者,才有資格會試。”

晏雉睜大眼:“師父曾說過,品行不良者,服喪者,工商雜類者皆算不合格。晏氏因高祖功德,這才得了聖上開恩,準許科舉。”

須彌看着她:“另還有患風疾、眼目之病者,亦不得發解。”

是了。

晏雉撫掌,眼中大亮。

她先前倒是忘了。師父說過,即便過了鄉試,也不是誰都能上會試的。州府這一審查,就能刷下一批人來。而後,禮部貢院那還得再核實一輪,最後剩下的才是參加會試的應考者。

倘若那個奪了別人舉人身份,堂而皇之參加應考的人,怕是家世不小,不然也不會直至如今,才因擊登聞鼓而露了陷。

晏雉心裏這麽一想,倒是理出了一些頭緒來,回神看着須彌,忽的想起一事:“你……從哪兒聽說這事的?”

須彌眼簾一垂:“成為奴隸前,讀過一些書。”

晏雉眼前一亮,正想說什麽,驀地又想起像他這樣的奴隸,即便讀過書,也沒法入仕為官,不由地就替他覺得惋惜。

她看了眼須彌,見他似乎并沒注意到自己的惋惜,松了一口氣:“這事既然鬧到了如今地步,想來朝廷也該有人注意到了。”

“明日大哥和三哥就要會試了,也不知這事會否對他們造成影響。”

“小娘子若是不放心,”須彌擡首,“明日,我去城中打探下消息。”

晏雉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

須彌道:“小娘子不必擔心,城中應當無人捉拿我。”

“還是小心一些的好。”晏雉微微皺着眉頭。

她年紀小,這兩年又漸漸長出些肉來,臉圓乎乎的,這眉頭一皺,瞧着卻有幾分可愛。

須彌心頭微松:“是。”

晏雉謄抄了大約一章的經書後,豆蔻出去又進了屋。

屋內,她家小娘子坐在案前,低頭認真抄着經書,小娘子撿回來的少年就半跪在案邊,卷着衣袖,在小娘子手邊的硯臺上仔細磨墨。主仆二人的氣氛,顯得十分祥和。

她想了想,到底還是開了口:“四娘。”

晏雉擡頭:“何事?”

“你在這間屋裏究竟藏了什麽人?”

聲音帶着怒氣,晏雉猝不及防地看着從門外大步走進來的熊氏,慌忙起身間,袖口沾了好大一塊墨跡,手一甩,墨汁直接飛到了身側少年的胸前。

“阿娘……”

熊氏走進屋,見四娘驚惶地站在案後,身側果真站着銀朱口中提到的少年,臉色頓時沉下。

熊氏氣竭:“這是怎麽回事?”

晏雉低頭不語。

熊氏:“銀朱說,那日初下雪,你在後山救回一個逃奴。倘若不是銀朱方才說漏了嘴,四娘是不是打算一直瞞着我們?四娘以為這事你能瞞多久?”

晏雉微微側頭,看了眼身側半跪着的須彌,低聲回道:“阿娘……女兒沒打算瞞多久。”

“那好,四娘今日就好好解釋下這事。”

晏雉老實地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低着頭,不敢廢話太多。

熊氏素來好脾氣,這會兒都快被氣笑了:“四娘,松壽先生對你多有栽培,你幾個兄長也一直将你捧在手心上。阿娘以為聰明乖巧,不想你倒是養出了這般膽魄。”

大約是聽熊氏的口氣有些松了,晏雉壯起膽子,抿了抿嘴唇,笑道:“阿娘,他雖然是逃奴,可懂的事不少。”晏雉頓了頓,“況且,女兒的院子裏缺一個可用的人。”

熊氏沒有點頭,但也沒搖頭,只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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