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眼前這個健壯的少年,微微皺了皺眉頭。
“四娘,你跟着松壽先生學了那麽久,先生該是告訴過你,奴隸叛逃是怎樣的重罪。”
晏雉低頭:“女兒知道。”
沈宜看不得晏雉這副模樣:“阿家,這人雖是個逃奴,可這些日子以來,也沒給四娘招惹出什麽麻煩事來。不如,等會試罷,讓大郎在奉元城中問一問,去府衙弄一張賣身契來,這樣四娘想要留他在身邊,也就不會再出什麽是非來。”
晏雉一聽這話,忙要道謝,熊氏瞪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把她的臉頰:“鬼丫頭!”
話說到這裏,須彌勉強算是被留了下來。晏雉松了口氣。
“你将人留下可以,只是往後你再不可獨自一人在這屋內逗留。”
須彌聽到這話,微微擡頭,看了晏雉一眼。
晏雉正低頭看他,視線冷不丁對上,有些微愣,随即反應過來:“為什麽?”
沈宜忍笑,伸手點了點晏雉的額頭:“你糊塗了不成。”
晏雉不解。
“一個小娘子,年紀即便再小又怎能常常留在一個外男的房中。即便你要把人留在身邊,總也要顧忌到女兒家的名聲,要是讓外人知道了,如何是好。”
晏雉幡然。
最初把須彌藏在這間屋內,只是為了不讓人發現,後來他身上的傷好的差不多了,晏雉卻也因他逃奴的身份,不敢松懈,更是差了豆蔻上街打聽近來的一些案子。得知須彌所犯之事,風頭尚未過去,讓他在人前露臉的事還是決定再往後推推。
再加上,自己如今雖然只是個八歲大的小娘子,可內裏到底不是小孩,哪裏還會顧忌到這名聲。這時候被沈宜提醒,晏雉頓時滾燙了臉。
沈宜看了眼須彌,見他從始至終一直沉默,不是低着頭,便是看着四娘,心底有些詫異,卻又覺得此人沉穩,興許的确是個可用的。
“可會武?”沈宜問。
“會。”
少年終于開口,沈宜颔首:“你就暫時住到這屋裏,若無召喚,少出房門,別給四娘添麻煩。”
“是。”
熊氏原本胸口還悶着火,覺得女兒是越發膽大了,到這會兒,火氣倒也消去大半。又見須彌看着是個規矩的,也就稍稍放下心來,只最後又叮囑了女兒一番,這才起身離開。
沈宜跟在熊氏身後,出門前,回頭看了晏雉一眼,見她吐了吐舌頭,忍不住彎了彎唇角,作勢動了動唇。
晏雉看得清楚,她的口型說的是“胡鬧”。
作者有話要說: 科舉這玩意兒其實并不是理解中的誰都能參加。現代的高考比它公平太多……
舉例說宋代。我手頭的資料裏,就有提到工商雜類者不得發解,也就是沒有參加會試的資格。但同時,宋代還有一個規定,“如工商雜類人等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并解送”。這個應該就類似于我們現在說的藝術生、體育生?
資料不全,也不知這一塊要怎麽解釋。對中國科舉史有興趣的,可以自行查閱資料~
這章也修過了~
☆、名落孫山
自從熊氏發了話後,須彌總算是過了明路,晏雉心底也落下石頭。與此同時,會試開考的那一天終于到了。
天蒙蒙亮,奉元城城門才開,晏雉就已經陪着沈宜一道進了城。
貢院門外,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
晏雉想要擠進人群中,看看晏節和晏筠這時候可有進貢院,奈何人小力薄,嘗試了幾次,差點就被人給擠扁了。
她無奈地回到沈宜身旁,有些喪氣,耳畔忽的聽到有人議論的聲音。
“聽說那擊登聞鼓的婦人昨夜死了?”
“真的假的?好端端怎麽就死了?”
“我小舅子就是府衙的人,怎麽有假!就是死了,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被倒夜香的人發現死在一個巷子裏了!仵作一摸,硬邦邦的,跟夏天那冰塊似的,應該是昨夜就死了!”
“瞎說!你一個賣馄饨的,知道冰塊有多硬嗎!不過這死得也太蹊跷了,不是才敲了登聞鼓沒多久嗎?男人死了,自己也死了,家裏的老老少少這日子可是難過了。”
晏雉聽得仔細,絲毫沒瞧見沈宜不解的神情,直到她伸手推搡了一把,晏雉這才回過神來。
“這是怎麽了?”
晏雉回首看着沈宜,臉色有些古怪:“沒什麽……”她實在不願在這種時候同人談論已經過世的人,更何況那婦人的死,怎麽聽都有些蹊跷。
沈宜不疑有他,依舊朝應考者中張望。果不其然,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正站在一處說話的兄弟倆。
“四娘,我實在是有些擔心,也不知會試這幾日,大郎三郎可能睡好吃好。”
晏雉不語,心裏卻明白,約莫是不能的。
那些供應考者應考兼解決吃喝拉撒睡問題的地方,不過是小小一間試房。聽師父說過,那裏頭除開應考用的筆墨紙硯和案幾方凳,不過是一張窄榻、一桌一椅、再加上洗漱用的臉盆水桶。就連廁房,也在試房內。能在這種環境下睡好吃好的人,一定大有能耐。
只是這會兒,晏雉卻不擔心這些。她反倒是有些挂心那已經死了的婦人。明知不該想,卻還是忍不住要去想,甚至還提着心,憂心那冒名頂替之人在會試上,是不是還會有別的什麽動作。
然後,那人似乎真的只是在冒名頂替一事上動了手腳,會試三日,一片太平。
等應考生們從貢院內出來,他們所上呈的試紙早已被禮部收好。所有人的卷頭都是早早就糊上了的,除了筆跡,誰也看不出內裏來。
至于審卷中會出什麽事,卻已經不是舉人們可以知道的了。
大概晏節和晏筠怎麽也想不到的是,會試一結束,迎接他們兄弟倆的頭一件事,竟是妹妹身邊莫名多了個少年。
看着和自己個頭差不多高大的少年,晏節皺起眉頭。
沈宜輕咳:“這人是四娘從後山撿回來的,名叫須彌。”
沈宜知道,自家夫君是将晏雉,當做自己眼珠子般疼着,見他皺眉,忙幫着解釋道:“阿家與我瞧着是個可用的,便做主讓四娘留在身邊。四娘一個女兒家,在外走的時候,萬一碰上什麽事,總不能真讓她自己動手,帶個人在身邊,即便是打架,也有個幫手不是。”
想起從前晏雉在自家後院跟祝小郎打架的事跡,晏節顯然覺得有些頭疼。
“這人可用?”
“看着可用,待四娘也算忠心。”
晏節仔細打量,見少年一直沉默,伸手就要去捏少年的胳膊。
“大哥,你小心……”
“心”字才剛冒出口,晏雉就見須彌忽的擡起手臂,徑直将晏節的手腕格擋開。
晏節一愣,扭頭去看晏雉。
晏雉摸了摸鼻尖:“大哥,我同他說過,別讓人随便碰。”
晏節挑眉:“別人不能碰,大哥總是可以的。”他說完話,卻突然伸手抓住須彌胳膊,另一手猛地扣住手腕。
晏雉還沒回過神來,那二人已打在一起。
一刻鐘後,晏節渾身是汗:“下回若是再出門,将須彌帶在身邊。”
晏雉發懵,可人已經牽着妻子的手,施施然回房沐浴去了。
她回頭去看須彌,少年一身是汗,眼神中卻絲毫不帶倦意,直直地看着她,似乎目光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沈宜這個做大嫂的,做事一向利落。當夜便将晏雉撿到人後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晏節。
晏節搖頭,可到底偏疼這個妹妹,第二天一早果真又進城找了府衙,塞了些銀兩,拿下一張賣身契。
但把賣身契給晏雉卻是有要求的。
兄弟倆在太學住了許久,雖時不時就能見到妹妹,可鮮少有空能督導她讀書。晏節愣是讓她将新近看的書背了一遍,又看了謄抄的經書上拿娟秀端正的字跡,這才滿意地把賣身契給了她。
臨出屋前,晏節望着窗外正老老實實灑掃的須彌,對着晏雉叮囑道:“人可用,卻還得小心一些。”
晏雉連連點頭。
知道她主意大,實際上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晏節有些氣惱,伸手捏了把她的臉頰:“等會試放榜,不管考沒考上,我們也都該回東籬了,你可想好了,他的事要怎麽同阿爹說?”
晏雉眨眼:“老老實實說便是了。”
不管怎樣,會試中榜者的名單,很快就發榜了。
放榜那日是晏筠上街看榜的。晏雉正坐在屋中謄抄最後一章經書,身旁依舊半跪着須彌。房門開着,豆蔻急匆匆就跑了進來,滿頭大汗。
“四娘!”
豆蔻有些急。
“怎麽了?”晏雉心底一愣,放下筆,忙起身問道。
“大郎三郎……榜上無名。”
晏雉一驚:“怎麽會?”
豆蔻顯然跑得急了,說話還帶着喘息:“三郎才看完榜回來,臉色煞白煞白的。大郎雖沒說什麽,只是看臉色,也不大好。”
豆蔻才說完話,晏雉已經沖了出去。
她雖沒想過讓兄長們得個好名次,只是沒成想,竟然連殿試的資格都沒有。她隐約覺得不對,下意識想要去問個究竟。
晏雉跑到熊氏那兒,晏節正在安撫晏筠,身旁還站了一人,也正在說着什麽,只是神情有些倨傲。
晏雉徑直沖進屋內,開口便道:“我不信以大哥的才學,竟然會名落孫山!”
她一開口,那人倏然轉身:“四娘這是何意?”
直到這個時候,晏雉才看清,站在晏節身側的人竟是熊戊。她咬了咬牙,問道:“你榜上可有名乎?”
熊戊神采奕奕,眉梢眼底盡是得色,不消說晏雉便也看得出來,他這是上了榜的。
“有。”
“以你的才學都能上榜,我大哥三哥又為何上不得?”
晏雉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熊戊臉色一變。晏筠這時候也不甘願地喊道:“我方才回來的路上,分明聽人說此番科舉有人舞弊!大哥,這事不能這麽算了!”
“你要如何?”熊戊臉色稍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晏筠不覺,依舊道:“自然是要查!”
“如何查?”
“請求禮部徹查!”
若說先前晏雉心頭還撺着火,可這時候,理智也已漸漸回籠。
是要查,可怎麽查?
先前已經有了冒名頂替一事,如果真是這冒名頂替之人在會試的時候又動了手腳,誰能指證?
那個婦人的死已經十分蹊跷了,可如果真是那人所為,這背後的勢力有多廣,光是這麽想一想,已覺得脊背生涼。
晏節到底比晏筠多吃了幾年的飯,皺着眉頭将人安撫下來,卻絲毫沒将晏雉方才對熊戊的無禮放在眼裏。
這人也委實令人生厭。在太學時,便多有倨傲,放榜之後更是徑直來寺中找他們兄弟二人。明面上說是來探望他們的,實則是炫耀。便是這時候晏雉上手将人揍一頓,晏節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他想着,擡眼一看,果真在門外看到了那個少年。只是……
他微微眯眼,少年眼中神色多有寒意,似乎跟熊戊有什麽不快。
“好了。今次的事,便如此放下罷……”
晏節回頭。名落孫山一事,的确出人意料。可科舉舞弊,卻不是他一句話可以定案的。
他總有些不安,隐隐覺得山雨欲來。無論怎樣,還是先收拾東西,早些回東籬。
可話還沒說完,又有奴仆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大郎!三郎!那會試榜單被聖上派人撕了!”
事情其實是這樣的。
考過會試被選拔出有資格參加殿試的人,循舊例,是要交予皇帝批閱的。雖往年也有皇帝不批閱,直接發榜的事,可今次是恩科,再加上七月飛雪,民間傳言是有人有冤難申,觸動了老天爺,皇帝自然尤其重視。
更湊巧的是,放榜時,皇帝竟帶着幾個護衛混在看榜的人群中,無意間就聽得了那些關于科舉舞弊的猜測。當即命人将榜單撕了,冷下臉來對着禮部的人喊了句讓禮部尚書滾進宮。
皇帝一發話,那榜單自然就可能不作數了。圍觀的百姓奔走呼告,所有應考者的心又頓時吊了起來。
熊戊臉色變了變,僵着臉,拱手說了幾句預祝的話,轉身就出了門,腳步匆匆,顯然是要先回熊府。
晏雉看着他走出房門,見須彌站在門外,微微有些吃驚:“你幾時跟來的?”
須彌看着她,良久,驀地道:“那人不好。”
晏雉愣了愣,随即彎了唇:“嗯,我知道。”
她忽的就安下心來,站在須彌身側,回頭看着屋內。
阿娘正在向大哥問話,三哥似有些激動,就連她自己,也盼着那張榜單當真能夠不作數,如此兄長們才有機會進入殿試。
“會好的。”
晏雉有些出神,忽然聽到身側傳來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懵,待發覺是須彌在說話,緩緩點了點頭。
“嗯,會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催歸程
作者有話要說: 碼字過程中,可能會漏掉一些細節。今天看評論的時候,有姑娘提出了我疏漏的地方。以後如果還有疏漏,大夥兒可以提出,我會摘錄下來,在恰當的時候以番外的形勢補充好。
這章已修~
大邯開國多年,科舉舞弊一事,也并非是從未發生過。只是有膽在皇帝金口玉言的恩科上舞弊,卻還是頭一樁。
皇帝命刑部徹查此案,又親自點了吏部和禮部從旁協助,誓要五天內将與此案相關的人員全部揪出來。
全奉元城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還是從各州牧趕來應考的舉人們此時都将目光緊緊地盯在了皇宮城門上。
所有人都在等五天後的結果。
晏雉站在講經殿外。想着眼下才第二天,仍需等幾日才能得到結果,她不由地覺得有些度日如年。擡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她眯着眼,長長嘆了口氣。
這雪已經停了,天氣漸漸回暖,終于又冒了點八月豔陽的苗頭出來。她搓了搓手,回頭招呼了須彌一聲,就往客房走。
須彌穿的依舊是晏節的一身衣裳,甚是單薄,只是這人看着像是絲毫不覺得冷。晏雉停下腳步,轉身想說話,有人匆忙跑了過來。
“四娘,東籬阿郎的信來了。”
晏雉回身,見是兄長身邊的阿桑,點點頭,忙快走兩步去找兄長。
讓須彌在門外候着,晏雉快步進門。
晏節正與晏筠看完信,見她進屋,便又将信扔給她:“阿爹寄來的信。”
晏雉展開信看。
信上沒說別的,只是提及一事,說是管姨娘又有身子了,奉元城中若無別的重要的事,令他們幾人早些歸家。
信裏語氣平淡,似乎只是太久沒見着妻兒,想讓他們早早回家。可字裏行間流露出來的催促之意,仍舊讓晏雉覺得心下浮躁。
她擡頭看了眼晏節。
“看完了?”
“看完了。”
晏節喝口茶:“母親并不在意。”他這話是回答晏雉的。她雖然沒問出口,面上神色卻已經顯露出來了。“母親若是在意管姨娘,當初就不會跟我們一起來奉元城。”
晏雉點頭:“管姨娘能為阿爹開枝散葉是好事,母親自然不會在意。”
晏雉把信折好放到桌上。
晏筠在旁哼了一聲:“不過是個姨娘懷孕,阿爹就寫信過來催我們回東籬。這要是管姨娘再給阿爹生個兒子,我們兄妹三人是不是還要備上厚禮?”
晏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家裏雖有個不省心的姨娘,可好在他們兄妹四人感情和睦,又有個知書達理的嫡母,這便足夠了。阿爹即便會因為這幺子偏疼管姨娘,日後也得遵照族規,一視同仁。
晏雉有些不情願:“科舉舞弊一案還沒調查出結果來,就這麽回去了,萬一殿試……”
“晏瑾他們還留在這,一旦有什麽消息,自然會送回東籬。”
既然晏節和晏筠都對科舉的事放下了心,晏雉也不再多想,回屋就要收拾行囊。
自從過了明路,須彌只要晏雉一招呼,便會寸步不離地跟在左右,回屋後見她吩咐豆蔻将先前所帶的行李都拿出來收拾,便上前搭了把手。
晏雉坐下,擡頭看着沉默地在房中收拾東西的少年:“明日我們就得回家了。須彌,你去過東籬嗎?”
少年身子一頓,緩緩搖頭。
晏雉托腮:“東籬三面環山,一面靠海,地方挺好的,不比這奉元城差多少。你去了那兒,我帶你出海。對了,東籬有很多魚蝦,乳娘她最擅做魚,等回東籬,我讓乳娘做一次全魚宴給你嘗嘗鮮。”
少年背對着她收拾東西,聞言嗯了聲。
晏雉看着他,想起夜裏無意間撞見他在院中赤着上身,以水澆頭的模樣。
須彌人高,看着瘦,實際上卻是健壯。那日在後山初相見的時候,他渾身是血,橫七豎八的傷也不見少,如今大多痊愈,倒是留了不少的疤痕。
晏雉從前也曾在熊戊身上見過。只是熊戊雖行過軍,卻頗有些小打小鬧的意思,熊昊對這個兒子十分小心,生怕斷了香火,便很快就将他調回城中任了文職。也因此,熊戊身上的傷,至多不過是皮外傷,有的還是因為負傷時未節制,才使得沒能祛疤。
她其實不知道,怎麽突然就拿熊戊跟須彌做比較。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倨傲,一個寡言。可前者她相處了二三十年,心底從來都填滿了厭惡。而後者,明明不過才相處些許日子,卻遠比熊戊來讓她覺得安心。
“須彌。”晏雉輕輕嘆了口氣,“你願意跟我回東籬嗎?”
他當初敢殺人做逃奴,為的一定不是成為別人的奴隸。而今晏雉手裏又有了他的賣身契,只要将契書燒了,他便是自由身。天大地大,哪裏都能走。
須彌終于轉了個身。
豆蔻不在,屋子裏只有晏雉和他二人。
他垂下眼簾,往前走了一步,屈膝跪在桌前。
“我這條命是小娘子救的,小娘子去哪,我就去哪。”
須彌在服侍自己的時候從來都是半跪,晏雉簡直要被他現在的舉動吓出事來,臉色變了變:“你不要自由嗎?”
須彌搖頭:“小娘子很好。”
他跪在那裏,臉色不變,眼中的神色也依舊如常。
“我把賣身契給你。”晏雉握了握拳頭,“若是有一日,你想走,就把賣身契燒了,臨走前記得同我告個別。”
大概是因為晏雉這般年紀的小娘子臉上,露出了并不相符的神色,須彌忽的笑了笑,低聲道:“我不會走的。”
那是這段日子以來,頭一回看見須彌笑,晏雉有些發懵,竟沒能聽見他方才的那一句話。
這人一貫板着臉,又沉默寡言,忽然笑開,竟也是俊朗無比。晏雉低咳兩聲,別過頭去。
翌日清早,馬車已經在凝玄寺外等着了。
晏雉醒來,豆蔻忙上前伺候她起身,洗臉漱口,穿衣打扮,出門的時候,她一擡眼,就瞧見須彌斜跨着一個包袱,正筆直地站在房門外,低頭聽之前照顧他的那個小沙彌說話。
天氣轉暖後,連天色也變早了。凝玄寺中每日來往的香客也有不少早起的,出了門彼此打聲招呼,便各自做各自的事去。晏雉他們來時,沒多大動靜,去時也平平靜靜。
寺中的老和尚将人送至山門前,道了聲“阿彌陀佛”,便見女眷們依次送上馬車,很快啓程。
這一路從奉元城回東籬,不知要過多久。随行的人裏多了個須彌,馬車便不知該讓他上那一輛。最後還是晏節定了主意,将沈宜與晏筠換了換,又調了銀朱到他們車上伺候,這才将人塞進中間的那輛馬車裏。
馬車裏坐着晏雉和豆蔻,加上一個晏筠,倒是比方才空上一些,可再塞一個須彌,就又顯得有些擠了。
晏筠往角落坐了坐,盯着須彌打量了一眼,嘆道:“你是吃什麽長大的,怎麽長這麽大個?”
須彌沉默,依舊坐得筆直,好像根本沒聽見晏筠的揶揄。
“三哥你別欺負他。”晏雉伸手,在晏筠胳膊上捏了把,“你先前不是說沒睡夠麽,窄榻給你留着,趕緊睡回籠覺。”
晏筠吃痛:“哎喲,四娘你輕些,疼!”他揉揉胳膊,當真往車內一側的窄榻上躺,“行了,我先眯會兒,你要是困了,就喊我起來換你睡。”
晏雉胡亂應了幾聲,翻了本書出來,靠着豆蔻就看起書來。
窄榻上的晏筠不多會兒就真的睡了過去,呼嚕聲不重,倒有些催眠。
晏雉打了聲哈欠,到底是經不住這一聲聲催人入眠的呼嚕,靠着豆蔻慢慢地也開始小雞啄米,睡了。
睡到中途,隐隐覺得豆蔻的說話聲,而後似乎是換了個姿勢,背後暖烘烘的,倒是不熱。她下意識地動了動,繼續睡。
醒來的時候,晏雉有些發懵。
晏筠已經睡醒了,坐在窄榻邊上,正皺着眉頭,緊緊盯着她這邊。豆蔻則低着頭坐在角落裏,瞧見她醒了,忙開頭動了動嘴唇,想說話,又似乎一時間找不到妥當的用詞,啞然地看着自家娘子。
豆蔻沒在身邊,那她靠着睡的人是誰?
晏雉發懵,稍稍回過神來——她低頭一看,一條手臂橫在身前,似乎是在防她一不小心摔出去,另一只手則握拳放在膝上,閉着眼,抱着上身挺立的姿勢。
他的胸膛有些發熱,晏雉終于徹底清醒過來,猛地坐起身來。
她起的有些急,差點扭着脖子,豆蔻趕緊過來幫她揉捏脖子。貢獻出胳膊當軟靠的須彌此刻也已睜開眼,卻沉默着,一言未發。
晏筠咳嗽兩聲,終于将晏雉的注意力吸引到身邊:“我說,四娘,你這奴隸,借我使喚幾日如何?”
晏雉心頭一怔,趕緊回頭去看須彌,見他臉上并無異色,偷偷舒了口氣,扭頭對着晏筠笑道:“才不要。三哥身邊可從來不缺人,我好不容易找着個得用的,才不借你。”
晏筠氣笑。
他又不要做什麽,不過就是因為瞧見須彌照顧晏雉的樣子,有些吃味罷了。被晏雉這麽一說,他一時除了笑,也想不出別的話來接。
這一路兄妹二人吃吃睡睡,讀書拌嘴,倒是消磨了不少時光,不多久馬車就到了東籬。
☆、莫欺人
東籬三面環山,一面靠海,入東籬城前,沿途一側是青山,一側遠眺是廣袤的大海。仔細聽,似乎還能聽見海浪拍打在岸礁上的聲響。
晏雉掀了窗簾一角,指着外頭能瞧見的大海,朝須彌道:“這就是我同你說的大海了,坐船往外,就是大洋,海水碧藍,聽說盛産奇珍異寶。”
自古就有海外仙山一說,她也曾聽家裏的船工說過,大海深處蘊藏着無窮的寶藏,但也處處都彰顯着危險,一不小心就會丢掉性命。所以,真正敢在外撈寶的人,必須膽大心細。
她說完話回頭去看須彌,本想從他臉上看到些別的表情,可一回頭,依舊還是面無表情,他看着遠處的海,那眼神就像在看尋常的死物一樣。
她湊過去,拉了拉須彌的衣袖:“你是不是見過海?”
須彌低頭,看着拉着自己衣袖的柔嫩小手,緩緩搖了搖頭:“沒見過。”
那你怎麽還一臉風平浪靜的,頭一回見到大海,誰不是滿臉驚詫。
晏雉想這麽問,可還沒張口,馬車“噔”了一聲,一個大大的颠簸,車子一傾,勒馬停住了。
“怎麽了?”
中間的馬車突然停下,後頭那一輛不得已也趕緊停住。晏節在前頭聽到聲音,馬上命馬夫停下馬車,又差了阿桑過來問原由。
車夫滿頭大汗,有些着急:“這好端端的路上出現這麽大一個坑洞,我想避開,一時沒注意,這就陷進去一個車輪子了,這……”
進城的路一向有些颠簸,但從沒跟這次這樣厲害。大約是接連下了幾天的雨,這一段路,今日尤其泥濘。前頭的馬車見着坑的時候,因為軋不到,馬車直接從坑上過去了。等到晏雉這一輛,車夫想要避開,拉緊缰繩把馬往旁邊趕了趕,沒成想一個車輪子卻陷進去了,這才有了那麽大的一下颠簸。
前後兩輛馬車的車夫都趕過來幫忙擡車,費了好大的力氣,也不過是只能将馬車稍稍擡起。
須彌看了眼外面,低聲朝晏雉說了句“抓穩”,便掀開車簾,跳下馬車。
他力氣大,雙手抓住車轸,用勁一擡,那馬車裏還坐着兩個人呢,就看似輕松地叫他擡了起來。
“好家夥,力氣真大——”
晏筠大叫了起來,伸手就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你這身力氣,射箭一定很遠!”
晏氏兄弟都是習武的,為的是強身健體,還能防個身。他這一巴掌朝着須彌肩頭上打下去,也是擺了要試一試他的心态。
須彌肩膀向後一側,卸下晏筠大半的力氣,不聲不響地看了他一眼:“好了。”
晏筠摸了摸鼻子,又被晏節瞪了一眼,忙別過臉:“好了,咱們上車吧,趕緊回家,我快餓昏了。”
馬車重新啓程,不消一盞茶的時間,就進了城。
城中人來人往,晏雉聽着熟悉的口音,望着車窗外熟悉的街道,終于回到了晏府。
時近傍晚,晏府門內兩個小童正低頭灑掃,遠遠瞧見挂着晏府銘牌的馬車過來,忙扔下掃帚,跑去通報。
三輛馬車在晏府門前依次停下,通報的小童跟在晏暹身後,從門內走了出來。
“阿爹。”
兄妹三人一下馬車,當即便向晏暹行了禮。沈宜扶着熊氏走來,福了福身:“阿翁。”
晏暹颔首,見熊氏臉色紅潤,便知她此番離開東籬,在奉元城外的那座寺廟裏過得不錯,心下有些悵然:“都回來了。”
熊氏抿唇:“回來了。”
一行人進門,沿路的丫鬟仆無一不是拱袖行禮。熊氏看了一眼,道:“怎麽看着,似乎換了人?”
兄弟三人聞聲,當下就看了眼周圍的下人。确有些眼生。
熊氏沒問怎的突然又換了下人,那一頭慢吞吞地走來一人。
“娘子回來了。奉元城好吧,娘子住在那裏日子看起來好舒坦的,臉色真好。”
管姨娘一手摸着後腰,一手讓青玉扶着,慢吞吞走到人前,眼眉一挑,笑道:“聽說這次會試,出舞弊案了。大郎三郎沒受影響吧?”
晏雉笑了一聲:“姨娘肚子還好嗎?”
她把話題一轉,管姨娘的臉色就變了變,可說到肚子,哪能沒好臉色。
“我這年紀了,懷個孩子可不容易的。阿郎怕我累着,什麽苦的累的活都不許我做。我呀,就好好養着,給阿郎再生個小子。”管姨娘笑呵呵地看着熊氏。
論年紀,熊氏要比管姨娘年紀小。
可晏雉明白,阿娘的身子不好,當初懷她一個,就已經夠吃力了,這些年又一直吃齋念佛的,身無二兩肉,再懷一次,說不定就過不了閻王爺那一關。好在阿娘也清楚這點,加上跟大哥三哥感情不錯,也就沒想過要自己生個兒子日後好傍身。
“姨娘好生養胎便是了。”晏雉笑道,“阿娘回來了,家裏的庶務有阿娘做主,姨娘在屋裏躺着,別到處走。”
管姨娘看着她,勉強笑了笑:“四娘真懂事。”
晏雉笑。
“這是姐姐回來了?”
人未到聲先至。晏雉扭頭,就瞧見一個年輕娘子,身穿桃粉色的裙子,梳着個婦人髻,慢慢地走了過來。
這人看着眼生,神态卻顯得跟他們似乎十分熟稔的樣子。
兄妹三人眯了眯眼,見管姨娘的臉色不大好看,便又扭頭去看晏暹。
“這是楚姨娘。”晏暹咳嗽兩聲,如此介紹貼到身邊來的年輕婦人。
兄妹三人一眼不發地看着他,直看得晏暹心底發寒,這才聽到晏雉施施然開了口。
“這是哪裏來的楚姨娘?阿娘可不記得去奉元城前,有給阿爹開臉納過妾。”
晏氏從來沒什麽不許家中子弟納妾的規矩。開枝散葉又是件好事,因此只要不貪戀女/色,房中養了多少莺莺燕燕,實則并無人約束。
可即便如此,不是上來個女人就能被人喊一聲“姨娘”的。
姨娘那是過了明路的妾。這明路,是要當家主母松口允許進門,還要正正經經地喝過茶,才算是認了做姨娘的。
熊氏沒松過口,沒喝過茶,更是對納妾的事毫不知情。
這個“楚姨娘”,怕是他們人在奉元城的時候,晏暹自己納下的。
這個女人的容貌,生得并不差,甚至與熊氏不相上下,但年歲看着不過才十六七的模樣,不施唇紅,自帶幾分嬌媚。
晏雉只道是管姨娘懷了身子,她阿爹耐不住寂寞,先斬後奏納了個美妾,正要開口說話,晏節卻先一步開了口。
苗氏過世的時候,晏筠都已經記事了,晏節更是記得清楚生母的模樣。看到那個楚姨娘,晏節皺起眉頭,回身朝晏暹問:“苗家送來的人?”
晏暹一怔,搖頭,還未出生,那女人搶在晏暹之前說話了。
那女人掩着唇,輕輕笑了笑,說:“大郎這話說的。什麽苗家送來的,我可是為了報恩,這才自願跟了阿郎的。”
自然是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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