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彼時正值初夏時節,天邊煙霞爛漫,金橙色夕陽從濃密翠綠的樹葉間滲下來,灑了一地斑駁。紅磚老牆的舊樓前,用籬笆圍着的小花園裏,鋪滿粉白的花瓣。

6歲的楚楚躲在外公的身後,只敢露出個小腦袋,偷偷看着眼前長得太過漂亮的男人。

他坐在楚楚外公的藤椅上,跷腿,側身,纖長秀美的手指夾着一根香煙,在扶手上輪流敲着,随着收音機播出的京劇唱腔,陶醉地搖頭晃腦。

他的襯衫潔白得一塵不染,袖口輕輕挽起,黑色短發在夕陽餘晖中暈染成淡棕色。這個男人的皮膚細膩白皙得不像話,簡直像是女人的。他很瘦,下巴削尖,五官精致秀氣,眉宇間飛揚着恰到好處的風流與風情。他的唇瓣很薄,看起來有些薄情寡義,一邊的唇角稍稍勾起,帶着玩味的笑意。他看着她的那雙狹長眸子稍稍彎着,并散發着淡淡的、柔軟的光,讓人覺得他那麽和藹可親。

隔着一層薄薄的煙幕,楚楚看着他,有些出神了。

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麽漂亮的男人。

這麽漂亮,一定是畫裏的妖孽。

這是楚楚看到沈上時的第一個念頭。直到很久以後楚楚才知道,今天她在他身上發現的一切美好都只是假象。

藤椅上面放着老舊收音機,古樸的京劇唱腔婉轉濃郁。半空中流轉着旖旎光色,夏天的燥熱彌漫在四周,蟬聲拉得很長,聒噪而纏綿,美麗得不真實。這令多年後的楚楚都在懷疑,那天所看到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夢境。

“楚楚,來叫小叔叔。”

論輩分來講,沈上時的父親與楚楚的外公是忘年交,楚楚确實應該喊沈上時一聲小叔。

楚楚呆呆地望着沈上時,有點發愣,她見他在看着自己,臉頰漲得通紅。

“叫啊,楚楚。”

楚楚擡頭看了眼滿臉皺紋,慈祥地看着她微笑的外公。

她咬住唇瓣,喉嚨發緊,她想出聲,卻怎麽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不知怎麽,“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

“哎,這孩子,怎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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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老師您長得太兇了?”

“……”

沈上時被楚楚的外公白了一眼。

逆光中,一雙骨節分明細膩纖長,又長着老繭的手向楚楚伸去,揉了揉她細軟的發絲。

“楚楚,我帶你去吃兒童樂園餐怎麽樣?就咱倆。”沈上時彎下腰附在楚楚的耳邊說道,又沖她擠了擠眼睛,像在說個只屬于他們的小秘密。

楚楚呆住了,啜泣了良久。

“要兩個甜筒。”她用她肉乎乎的小手比着“二”的手勢,又吸了吸鼻子。那雙漆黑的大眼睛眨了眨,眼角挂着晶瑩的淚水。

沈上時笑了,笑得那麽好看。

他一把抱起了楚楚。她在他懷中,可以清晰地聞見一股幹淨清澈的香氣混雜着淡淡煙草的味道。

從那天開始,沈上時便和楚楚的外公外婆生活在了一起。楚楚聽媽媽講,沈上時曾是外公的學生,而他在那年失去了雙親,于是外公和這個家便收留了他,他成為了外公的義子,這個家的小叔。

沈上時剛來到楚楚家那會兒,楚楚總會扒着門框偷偷地看他,看他談笑風生,看他聽戲時陶醉的樣子,看他幫外公打理花園。每當沈上時發現楚楚的時候,他便對她笑笑,然後讓她過來。可楚楚很害羞,便紅着臉跑開。

一次,她一個人趴在床上畫畫的時候,沈上時走了過去,側身坐在她身邊,看着她畫畫。

“楚楚在畫畫呢?”

楚楚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小叔看看畫的是什麽。”沈上時趴在她身邊,看着她拿蠟筆塗着一個奇怪的物種,“這是狗嗎?”

“這是兔子!”楚楚斬釘截鐵的否定他。

沈上時汗顏,“啊……畫得挺好啊,小叔在你這麽大的時候還不會畫畫。”

邊說着,他從褲兜裏掏出了一盒煙,拿出一根,點上,頓時煙霧缭繞。聞到煙味的楚楚被煙嗆得不停地咳嗽。沈上時見了,立馬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裏。

“抱歉,以後不在你面前抽煙了。”說着,沈上時摸了摸楚楚的頭,道:“來,小叔教你畫畫,好不好?”

楚楚點了點頭。沈上時趴在她身邊,手把手教她畫。她又聞見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夾雜着煙味的香氣,她使勁吸了吸,像是聞得上瘾了。

那天,楚楚拿着她的作品給外公外婆看,外公誇獎了她,她開心地看向沈上時,看到他在對自己微笑。

漸漸地,她和沈上時熟了起來,也越來越粘他。那時她覺得,每天能有沈上時陪她玩,是一件特別幸福的事兒。

在楚楚小時候,沈上時偶爾會接送她上下學,會給她買媽媽不讓她吃的零食,會給幫她補習功課的漂亮小叔叔,他把外公當作至親,把楚楚的家人也當作家人。他表面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樣子,但在接觸過他的人眼裏,都覺得他友好和善,不會計較很多,所以大家都很喜歡他,包括楚楚。

然而越美好的時光就越是短暫。

後來,沈上時去服了兵役。她記得他臨走的那天,她沒有去送他,而是一個人抱着他送她的毛絨小熊,躲起來偷偷地哭。她實在痛恨告別這種無法抗拒的事情,她更讨厭對沈上時說“再見”這兩個字。

幾年後,她慢慢長大了。逢年過節時,外公家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那如海水般洶湧的麻将洗牌聲音令楚楚感到那麽安心,好像在告訴她,這一切永遠都不會改變。

只是唯獨少了一個人。

很久以前,她總可以看到一個翹着二郎腿坐在麻将桌前,叼着煙,一邊擺牌一邊嘟囔着:“牌回頭必得留”,卻戰無不勝的沈上時。

有時楚楚問外公:“小叔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

外公輕撫着楚楚的頭頂,笑道:“這是他的家,他不回來能去哪?”

不過她想,就算他永遠不回來也不稀奇。她一直從心底認為,他只會在許多人生命中留下驚鴻一瞥,卻不會永久的屬于任何一個人,因為他是沈上時。

花開花落年複年,那個從畫裏走出來的他,就這麽不見了。

也許楚楚這輩子都想不到,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身份再次相遇。

楚楚剛上高二那年,四班換了個班主任。開學那天,教室的門被一個人推開,周圍聒噪的話語聲突然靜下來了。楚楚玩3d版貪吃蛇正玩得爽,沒功夫擡頭去看班主任啥樣,不過以她的經驗來看,她的班主任應該就是一個事又多又刻薄的大嬸沒跑了。

“我是你們的新班主任兼物理老師,很不幸,今後三年中你們每天都得看着我這張老臉,不過別難過,我人很好的。我叫沈上時。”他轉過身,一手插着西褲褲兜,一手用粉筆在黑板上寫着“沈上時”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溫雅的聲音帶着點玩味的意味。

楚楚猛地擡起頭,看向站在講臺後雙手撐着桌子的那人。

他還是穿着白襯衫,袖口随意挽起,脖頸處的領帶歪歪斜斜,這樣有點玩世不恭的男人,怎麽看都不像一個老師。

溫暖的陽光落滿教室,将他側臉輪廓勾勒得完美無瑕,那輕輕敲着講臺的幾個手指白皙修長,手背蜿蜒的藍色靜脈如同山巒起伏。

楚楚怔怔地看着沈上時的一舉一動,放在下面拿着手機的雙手微微顫抖。這麽多年了,他一點都沒變,依舊是初見時的那個眉目風流,玩世不恭的妖孽。

“你們可以在我課上吃零食,睡覺,玩手機,你們可以談戀愛,不寫作業,跷課。我對你們沒有太多的要求,只做到三個字。”

說罷,他又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三個大字:“仁、信、義。”

“學會學習前,先要學會做人。”

同學們和他們的小夥伴都驚呆了!

“啪”的一聲,楚楚的手機從她手裏滑落,摔在了地上。

他向最後一排眺望過去,一雙彎起的笑眼裏帶着狡黠:“第三排倒數第二個那個女生,來,你過來。”

剎那間,楚楚身後亮起十八盞燈籠,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不知沈上時要做什麽,只是茫然地站了起來,茫然地走了過去。

他右手扶着她的肩頭,對學生們道:“從今天開始,楚楚同學就是物理課代表,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窗外粉白花瓣累滿枝頭,麻雀叽叽喳喳笑個不停。

那天的天是那麽藍,大片大片的雲朵在空中翻滾如浪,空氣中飄滿嫩草與泥土混合的味道。夏日的陽光爛漫得耀眼,傾瀉着鍍在黑板上的那“仁、信、義”三個大字上。

然而,自從沈上時歸來,成為楚楚的班主任之後,她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像小時那樣對他的感覺了。時間沖淡了她對他的認知和情感,令他看起來很陌生。她對他的話也少了很多,因為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口氣和姿态對他說話,她已經長大了,不是那個一個甜筒就被忽悠走的小女孩了。

不過這并沒有減少兩人之間的溝通,一是這倆擡頭不見低頭見,二是沈上時不僅不像楚楚小時候那樣總是哄着她,反而總拿話逗她,嘲笑她的傲嬌和愚蠢,楚楚這麽怎能不還嘴?只要兩人能碰面,就會充斥着一股濃郁的硝煙味。

但她在沈上時的嘴下根本占不到一點便宜。于是她打算用計謀,與他鬥智鬥勇。沈上時比她大十幾歲,見過的人比她賣過的蠢還多,而他本身也是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結果可想而知,多半都是楚楚“馬革裹屍”,死在沈上時腳下,但她心存不甘,于是锲而不舍,屢敗屢戰,然後……屢戰屢敗。

而楚楚最讨厭他的一點是,他在外面總惹上桃花債,經常有女人找上門要他負責。她平生最恨渣男了,只要看到電視上或者生活中有這樣的生物出現,就恨不得将他們一個個都閹了。漸漸地,沈上時在楚楚童年的僅有的那麽一點好感,便蕩然無存了。

總之,自從楚楚成為沈上時的學生那天開始,他們之間的戰争比結婚十年的夫妻還多。

兩年後,楚楚順利從高中畢業,考上了師範大學。她本以為可以擺脫沈上時這個大夢魇,卻沒想到,在她大三那年,她要來到十二中,也就是沈上時所任教的學校實習。不僅如此,她還做了他的實習學生……

一個喜聞樂見的故事,就這麽敲着鑼打着鼓的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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