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捉蟲】

太平三年,秋。汴都西市口處,法場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們。

“這般模樣的女子竟要被砍頭,真是作孽啊,——話說,她到底所犯何罪?”祁宋律法雖嚴,但對女子而言,非十惡不赦之大罪,一般都不會問斬。

“你竟不知?她乃汴都富商秦家那個才貌雙絕的三房嫡女,秦無雙!——嗐!她哪裏是犯了什麽罪,不過是被家族連累的。”

那人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富商秦家!說的可就是他們家的藥行……上貢的保胎藥出了問題,才導致皇後娘娘一屍兩命的?”提及皇家,那人刻意壓低了聲音。

另一人也低聲交耳道:“正是他們家。”

“不過我聽說,他們家的滿門男丁早在三個月前就被斬首示衆了,如今女眷們也早已全部充為了官妓,為何這三房的嫡女卻又被判了個斬刑?”

“哪裏是被官府判的,聽說還是她自個兒求的,說什麽‘寧做斷頭鬼,不做風塵女,自請與那秦家兒郎們同生死’。官家得知後,就随了她的意,定了個秋後問斬。”

“倒是個貞潔烈女,可惜了……”二人唏噓搖頭。

秦無雙穿着囚服,跪在法場中,弱不勝衣的背脊上插着一根亡命牌。兩彎似霧非霧遠山眉,一雙似笑非笑清冷目,雖蓬頭垢面,卻風華難掩。她淡淡地看着臺下圍觀的百姓們對着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杏眼裏始終無波無瀾,無端的跪出一絲頂天立地的态度。

有監斬官大喊:“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法場上,身強力壯的劊子手抽走了秦無雙背後的亡命牌扔在地上,雙手舉起冷森森的鬼頭大刀,刀刃折射出刺眼的白光晃得底下衆人眼一閉。

秦無雙微微仰頭,最後看了一眼蒼穹白雲,然後,緩緩閉上了雙眼。

忽地,平底一聲驚雷巨響,緊接着,地動山搖,震耳欲聾。——只見街東方向狂奔而來數十匹烈馬,馬尾上皆綁着一串噼裏啪啦作響的鞭炮,東/突西撞,亂哄哄地沖進了法場。

百姓們何曾見過這等場景,當下吓得四處奔逃,監斬的官員們早已抱着官帽紛紛躲了起來。法場上很快就只剩下秦無雙與手足無措的儈子手。

旋即,秦無雙便看見了她這一生都無法忘懷的畫面——

她的死對頭牧斐,身穿黑衣,坐跨黑馬,劍眉星目,俊骨削顏,英氣逼人。一手拽缰繩,一手執卷鞭,堂而皇之地于亂馬叢中直奔了法場而來。

Advertisement

臨近她時,手法極其利落地揚出長鞭,将還在震驚中的她牢牢捆住,遂一把拽起,接了橫于馬背上,徑直縱馬去了。從出現,到離去,不過片刻功夫,仿佛每一步都被牧斐計算好了,一氣呵成。

秦無雙橫趴在馬背上,五髒六腑被颠得翻江倒海,臉色鐵青,幾欲嘔吐。

牧斐見狀,忙将她擰起坐在身前。

秦無雙這才緩過氣兒來,見西門已近在眼前,她終于反應過來,急急地問:“姓牧的,你在作什麽?”

牧斐微微俯身緊攏着她,雙眼直盯着城門口,附耳道:“作什麽你看不出來?小爺我在劫法場。”

劫法場?!打死她秦無雙都不相信,那可是死罪。

可如今事實就擺在眼前,又由不得她不信。

她與牧斐,從十三歲時開始結怨,至今已有七年。

當初,她因誤會得罪了牧斐,便被他諸般戲弄。她一忍再忍,本以為可以息事寧人,誰知卻被牧斐鬧了個人盡皆知,閨名盡失。

于是,她也就懶得再裝什麽大家閨秀,幹脆将閨名爛到底,故意假借牧斐外室之名,瞎編了無數與牧斐之間的風月話本子。堪堪将牧斐描述成一個喪心病狂始亂終棄的大變态,唬得那些曾經一心想高攀定遠候府的貴女們,一見到牧家的媒人上門後,立馬一哭二鬧三上吊。

之後,縱使牧斐年及弱冠,縱使他容顏清絕,號稱都中三俊之首,但仍未有哪家女兒家敢說與他,就連那些個曾被牧家從不放在眼裏的薄宦寒門之女們,也都對他避而遠之。

直至四年前,聽說牧斐要去尚公主,她想着與牧斐鬥了那麽多年,鬥得彼此俱是身敗名裂,也算是出了心中惡氣。她雖因名聲壞了,無人敢娶,不過倒也樂得自在,本就此打算終其一生侍奉雙親,不再在與那牧斐為敵了。

誰料,她與牧斐的風月話本子,不知怎地,竟然落到了九公主司玉琪手中,那結果自然是牧斐被九公主退了婚。

緊接着沒過多久,汴都裏就傳來牧斐之父定遠侯牧守業在雁門關外,輕敵冒進,吃了敗仗,身死疆場的消息。聽說官家大怒之下,直接撤了牧斐舅爺樞密使金長晟的職,同時抄了定遠候府的家。

牧家從此一落千丈,樹倒猢狲散。

大概又過了一兩載,她在街上偶遇落魄潦倒的牧斐被人從藥鋪裏轟了出來。原是牧家被抄家後,牧老太君急怒攻心,不過一個月就去了,牧斐的母親也因此受了驚吓,後又過了半年多饑寒交迫的苦日子,身子終是支撐不住,病倒了。

牧斐為救其母,四下求藥,起初那些藥鋪的掌櫃們都看在當年牧家老太君憐貧惜賤的份上,多以救濟,經常舍些藥與牧斐。只是久而久之,便不再相助了。

秦無雙想着當初若不是她的話本子誤了牧斐與九公主的大好姻緣,說不定牧斐也不會落得如今這般凄慘下場。心裏也因此存了幾分愧意,便暗地裏求了師父,親自去了一趟牧斐寄居的破廟。

她師父乃是汴都裏醫術首屈一指的民間大夫,號稱‘關神醫’,只可惜牧斐母親實在沉珂已久,積重難返,就算她師父極力診治,也無力回天。沒過多久,牧斐的母親就去了。之後,牧斐便像突然從人間徹底消失了一般,杳無音訊。

然時值今日,牧斐突然出現,竟将她從法場上劫了去。——牧斐的所作所為,令她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是為了報當年害他錯失與公主大好姻緣之仇,故來劫法場,想親手手刃她,以報心頭之恨?

這麽一想,秦無雙不由得嘆道:“牧斐,我知你恨我當初壞了你和公主的姻緣,心裏恨得我要死,不過我已經被判了斬刑,你只消等我人頭落地,你的仇就算報了,又何苦多此一舉來劫法場親手殺我?”

“誰說我想親手殺你來着?”牧斐低下頭,話語忽軟,“茵茵,我是來救你的。”

茵茵——是她的乳名。秦無雙震驚地睜大眼睛,不明白牧斐這是唱得哪一出,不禁反問:“牧斐,你莫不是瘋了不成?”

牧斐朗聲一笑,狹長的丹鳳眼裏裹挾着幾分凜然道:“我沒瘋,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忽聞身後有人飛馬來報,沖城門上大喊:“有人劫法場逃往西門來了,傳令爾等速速關上城門!”

守城官兵們聞報,又見一騎飛奔而來,急忙一窩蜂地推門關上。

牧斐攏着秦無雙身體的雙臂緊了緊,語氣驟然一沉,“茵茵,別怕,我這就帶你走!”說完,夾緊馬肚,只聽黑馬長嘶一聲,撒蹄急奔,頓如離弦之箭射向城門,——就在門縫即将合上的一瞬間,黑馬馱着他們險險地沖了過去,奔出了西城門,奔向廣闊無垠的天地。

馬蹄砸地後,二人不由得長長籲了一口氣,只是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見城樓上有人喝令:“放箭!”

耳邊立時響起一道道咻咻地箭聲,牧斐只得加快馬速避讓。

秦無雙這才确信,牧斐确實是來救她的。

可她心知肚明,以牧斐今日之力,如何能救得了她。就算他們今日能逃得出汴都,終究逃不出祁宋,她忙勸道:“牧斐,你快将我放下,獨自逃命去還來得及,倘或帶着我這個朝廷命犯,是決計逃不遠的。”

牧斐喘着氣,咬着牙,語氣堅決:“不放!死也不放!”

“你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這樣做根本救不走我!”

牧斐并沒有回答她,不多時,牧斐的胸膛突然壓了下來。

秦無雙背對着他,不知發生了何事,只是聽見牧斐氣息不濟地說:“……我知道……只是,縱有一線生機,我也想試一試……如今,若能和你死在一起,足矣……”說着,血便從牧斐的口中嘩啦啦洩了出來,灑在了她的肩上,胸前。

秦無雙低下頭,呆呆地看着身上血紅的囚衣,久久說不出話來。

牧斐的手依舊緊緊地拽着缰繩,只是馬速漸漸地慢了下來。

此刻,牧斐的後背上紮滿了箭矢,徹底沒了氣息。

“……牧斐?”秦無雙顫聲輕喊,怕驚醒了他,又怕喊不醒他。

回答她的是呼嘯冷風和咻咻利箭聲。——地面顫動,身後追兵轉瞬即至。

秦無雙勒馬停下,兩行清淚滾将了下來,她緊咬住嘴唇,看了一眼沒有盡頭的前方。最後,她撥轉馬頭,朝着追兵飛快沖了過去……

睜開雙眼時,頭頂上方是熟悉的蜜合色海棠花撒花雲紗帳,一陣恍惚後,秦無雙驟然驚坐起。

一旁正在掖被子的蕊朱吓了一大跳,見秦無雙坐起,又驚又喜,口內直念佛道:“我的好娘子,您可算是醒了。”說着,沿着床沿坐下,雙手合十,急忙拜天拜地了一番。

秦無雙驚訝地看着蕊朱,轉眼看了一眼屋內陳設,皆是她最為熟悉的秦家閨房陳設,複又看向蕊朱的臉,稚嫩圓潤,卻是十五六歲的模樣。然而,蕊朱明明比她大兩歲——

試探地喊了一聲:“蕊朱?”

蕊朱忙應了一聲,又問她可有哪裏不舒服,唠唠叨叨地說起她前幾日夜游時染了風寒,一回來就發起高熱來。一連燒了好些日子,整日裏迷迷糊糊的,吓得景老爺和夫人整日裏提心吊膽的。虧得關大夫連守了她兩日,親自施針下藥,這人前腳剛走,她就醒了。喜得蕊朱又将關大夫連連誇了一番。

一時蕊朱見秦無雙不說話,只是一臉震驚地看着她,蕊朱終于止了話頭,察覺幾分不對勁來,緊張地喚了秦無雙一聲,“五娘子?”

“蕊朱,今朝是何年?”秦無雙突然問。

蕊朱大驚失色,忙擡手摸向秦無雙的額頭,喃喃自語着:“不得了了,小娘子莫不是被高熱燒糊塗了?”

秦無雙反握住蕊朱的手,正色道:“我沒傻,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今朝是何年而已。”

“……今朝是開寶七年春。”蕊朱皺眉看着她瞅了又瞅。

“開寶七年春,也就是她十三歲之際,蕊朱恰好十五歲,瞧此光景,難道——她已重生,回到年少時?”

秦無雙掀開被子就要下床,蕊朱忙摁住她,問:“小娘子,您還病着呢,這是要作什麽去?”

秦無雙急切地說:“我要去找我爹娘。”如果她真的重生到了少年時,那她爹娘就一定還活着。

蕊朱卻道:“景大官人和林大娘子此刻正在前廳裏,因着您的事情正和牧家的夫人鬧得不可開交呢,小娘子這會子可不能去。”

乍一聽見牧家,秦無雙眉心一跳,忙追問:“牧家?哪個牧家?”

作者有話要說:  小仙女們,我回來了。

距離《皇叔》那本銜接的有點久,抽空充了點電,同時總結了上一本的一些問題。

所以這本盡量在避免上本的一些問題,諸如:減少情節轉換上的累贅、分清主次輕重描寫、避免啰嗦等。

這本文風我個人覺得比上一本輕快簡潔了不少,希望是個進步,也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喜歡的話記得動動手指頭,加一下收藏哦。永遠愛你們,麽麽噠!

因本文架宋,為了更嚴謹些,特地考據了一下宋朝詳細稱謂。通篇改了稱謂,看過的可以不用再回看了。

官家:對皇帝的敬稱。

老爺:為家中有官品之人尊稱。

主人,主君:一家之主的尊稱(男)。

大官人:對有錢有權富貴人家成年男子的尊稱。

小官人:對有地位年輕男子的尊稱。

小郎君:對有地位富貴家中排行最小年輕男子的尊稱。

小娘子:未出閣姑娘稱謂。

老太君:對官宦之身其母尊稱,帶封號性質。

夫人:官宦之家女主人的尊稱,帶有封號性質。

大娘子:富貴或一般人家正妻尊稱。

姨娘子:妾室稱謂。

注:本文排行以年齡論排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