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私自翻牆出入學校是重罪,在校規第一頁上加粗加重标着,違反校規者全校檢讨加處分。
許盛雖然總違規,但被人抓現行次數很少,要是沒确切的人證物證,能混的就混過去,睜着眼睛胡扯自己沒幹過這事,老師也拿他沒辦法。
高一那會兒他跟老師關系甚至還稱得上不錯。
雖然提起“許盛”這個名字各科老師第一反應都是頭疼,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很奇妙的,罵也能罵出感情。
出入辦公室次數多了,想不熟也很難。
總之這事兒他倒是不怕,但總歸麻煩。
許盛半坐在圍牆上,一時間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夜晚,夏日正午炙熱聒噪的蟬鳴聲漸弱,路燈将倒影拉長,牆上的少年單手撐着圍牆邊沿猶豫一會兒,最後還是跳下去了。
“你什麽都沒看到,也沒有人從這堵牆上跳下來過,”許盛拍掉手上的牆灰,走上前,用實在算不上是商量的語氣說,“……明白?”
距離近了,許盛這才看清楚那人長什麽樣。
個子比他高點。
一身校服穿得規規矩矩,衣紐扣到最上頭那顆,規矩得甚至有些過了……不過六中校服穿起來有那麽好看嗎?許盛思緒歪了歪。
除此以外就剩下一個字,冷。
那股子冷并不是長相帶來的,而是他身上那種形容不出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質。
事實上面前這人長得不錯,少年眼眸深邃,雙眼皮是深深的一道,黑色碎發遮在額前,平添冷意。許盛自認審美标準向來都比較高,放眼整個學校能讓他承認“長得不錯”的除了他自己,剩下就只有偶爾需要戰略性拍馬屁說句“您真帥”的老師和主任。
然而那人壓根沒看他,越過他往宿舍樓裏走。
宿管大爺聽到聲響,推開窗,看樣子對穿校服那位同學很熟悉,熱情道:“回來啦?家裏頭沒事吧?”
“沒事。”他聲音也冷,但又有點低。
“沒事就好,”宿管大爺翻開考勤本,把筆遞過去,“把假消了,在這簽個字就能上去了。”
“大爺,”校服簽完名,又說,“還有個事。”
“是不是寝室紗窗壞了?”宿管大爺說,“哎,這幾天好多人過來跟我反映,今天已經上報給學校了,說是過幾天統一報修。”
“不是這個。”
許盛剛踩上一級臺階,就聽校服說:“那邊那個,不穿校服的。”
下一句是:“他剛從後門翻進來。”
“……”
許盛差點一腳踩空。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宿管大爺哪兒能不懂。他接過考勤本,随後把那本冊子往桌上一拍,大喊:“那位不穿校服的同學,你留一下,過來。”
兩分鐘後,許盛被宿管大爺趕進宿管休息室。
站在他邊上的還有校服。
只不過他是被審的那個,校服是陪審的。
宿管大爺“砰”地一下把門關了,看樣子是這些天閑着沒事幹,總算讓他逮到個人,打算好好審審:“你們誰先說?怎麽回事?”宿管大爺搬了張塑料凳,往他們倆面前一坐,又轉向許盛,“他說你從後門翻進來的?”
許盛在心裏爆了一萬句髒話。
如果他英文成績尚可的話,他還能再用其他語言再罵他個一萬句。
“你什麽意思,”許盛壓低了聲音問,“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校服這會兒才正眼看他,許盛聽見這人語調冷漠,不近人情地反問:“我們?”
“……”
操!
宿管大爺催促:“問你話呢,翻進來的?”
許盛沒辦法,只能嗯了一聲。
宿管大爺:“翻牆出去幹什麽了。”
許盛在腦海裏挑挑揀揀,最後找了個還算有理有據的答案:“散心。”
宿管大爺:“有什麽需要去校外散心去?!”
許盛:“學習壓力太大。”
這話要是讓孟國偉或是高中教學部任何一位老師聽見,都要當場崩潰:你有什麽學習壓力?你學過嗎,哪來的壓力。
“……”宿管大爺沒好氣地說,“學習壓力再大也不能随便翻牆出去,要是每位同學都像你這樣,學校還有沒有秩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許盛嘆口氣:“您說得對。”
“現在的學生真是不把校規當回事,校規第三條上就寫了,學生必須嚴格按照學校規定時間進出!”
宿管大爺想搬校規出來壓壓這位學生,讓他更深刻地明白自己的錯誤,但學校規定繁多,一下子要背還真不一定能背出來,念到一半開始卡殼:“不得、額,不得……”
一把低冷的嗓音接過話。
“不得翻牆、肆意出入學校,對違反上述規定進出者,視情節輕重進行處罰。”
許盛在心裏啧了一聲,心說這是哪裏來的極品。
校規倒背如流。
“大爺,”校服似乎是不想站在邊上站着,他說完,低頭看一眼手機時間,又問,“我能走了嗎。”
宿管對他态度跟對許盛差遠了,對一個如春天般溫暖,對另一個……許盛就是另一個。
宿管大爺揚起笑:“行行行,去吧,回去檢查一下窗戶,要是有問題明天報給我。”
許盛覺得宿管大爺現在心情不錯,跟着問:“我也能走了嗎?”
宿管大爺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你給我待着,這賬還沒算完。”
“……”
許盛又耗了五六分鐘時間,宿管大爺才松口,一擺手,說:“行了,也不難為你,按規矩辦吧,回去寫一份五百字檢讨……以前寫過檢讨嗎?”
檢讨本身是小事,但臨江六中有一個堪稱變态的規定,檢讨字數累積計算,也就是第一次五百字,第二次就得寫一千。
而許盛高一那會兒因為不穿校服事件,林林總總、大大小小的檢讨加起來已經寫過六七份。
也就是說,他今晚的檢讨需要寫三千字。
許盛強迫自己不去想剛才校服離開的背影,以免自己真做出什麽欺淩同學的事兒:“寫過……我挺有經驗的。”
但許盛還是有點忍不住,他推開門,手搭在門把手上停了兩秒,又松開:“大爺,剛才那個。”
宿管大爺:“?”
許盛說話語氣盡量心平氣和:“他誰,叫什麽,幾班的,寝室號多少。”
許盛說完沒等大爺回答,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了,他擰開門把手說:“算了,別告訴我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越聽越糊塗的宿管大爺:“??”
許盛連夜寫了份檢讨,那字飄得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人認識,檢讨開頭情真意切地寫了一個“操”字,寫完以後又很克制地将它劃了。
為了這份檢讨,許盛兩點才睡,第二天醒過來已經錯過早自習,等他抓着檢讨書往宿舍樓外走的時候正好進行到出操升旗環節。
國歌從操場飄出來。
五星紅旗升到最頂上,迎風飄揚。
許盛穿過好幾個班級,這才看到孟國偉負手而立負手而立的身影:“老師,我遲到了。”
孟國偉一大早就被教導主任一通電話震醒:“你們班許盛昨晚翻牆被人逮着了,嚴重觸犯校規,必須好好教育,進行全校檢讨!”
他着實沒想過這位學生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犯事。
“不遲,”可能是物極必反,孟國偉現在心情出乎意料得平靜,“你來得正好,正好趕上念檢讨。”
“……”
孟國偉這反應,許盛也是始料未及:“……您今天心情不錯?”
孟國偉:“人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往往不會流淚。”
升旗臺上,有學生代表接過話筒,開始播報處分通知:“我校高二七班許盛同學違反校紀校規,于昨天夜裏翻牆出入學校,性質惡劣,下面有請許盛同學上臺面對全校師生進行檢讨。”
這句話一出,全校都炸了。
對他們來說,新學期才剛開始。甚至去掉為期兩天的摸底考和試卷講評,今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天。
而校霸新學期第一天就有新鮮出爐的檢讨可以念。
“這也太牛逼了吧,”有人小聲說,“這什麽速度。”
事實上許盛自己也挺意外的,他做事向來心裏有數,如果沒有某個背後陰人的不知名同學,他也不至于走到檢讨這步。
于是全校師生眼睜睜看着一位少年從臺下幾千人裏走出來,雖然現在是早晨,太陽依舊照得整塊草皮都燙上一層金色。
他身上還是件T恤,衣擺寬松,跨上臺階。
許盛從邊上同學手裏接過話筒,話筒交移間發出一聲短促且刺耳的噪音,然後是屬于這個年齡段男生特有的、張揚又随性的聲音,那聲音先是“喂”了一聲,才說:“尊敬的各位老師和同學。”
所有人都以為檢讨已經開始了。
然而那聲音話鋒一轉:“我這次的檢讨時間可能會有點長,在念檢讨之前我想給校領導提一點建議。”
許盛這段是脫稿,他連檢讨書都沒翻開:“檢讨字數累積能不能設個上限?不然什麽時候積成三萬字,我倒是沒什麽,其他同學還得上課。”
孟國偉算是明白了,極度悲傷的時候不止不會有眼淚,連呼吸心跳都會突然停止。等許盛從臺上下來,他深吸一口氣道:“許盛——你上課之前來我辦公室一趟。”
孟國偉昨天夜裏還在為“一帶一”計劃做準備。
他們班邵湛同學,品學兼優,老師同學眼裏的好學生,家長眼裏的別人家的孩子。要是許盛能夠多和這種優秀學生交流,相信一學期耳濡目染下來,定會發現人生真正的道路,樹立起正确的學習觀和價值觀。
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努力的老師。
于是許盛站在教師辦公室裏不到三分鐘,發現孟國偉找他談話的內容和預想的不太一樣。
孟國偉罵歸罵,罵完話題一轉:“剛分班,對班級同學是不是還不太熟悉?”
許盛把檢讨交上去,孟國偉低頭看了一眼,通篇鬼畫符,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照着念完的,第一個被劃掉的“操”字倒是寫得很标志。
許盛交完檢讨說:“是不怎麽……”不怎麽熟。
‘熟’字還沒來得及說,孟國偉又說:“不熟悉不要緊,同學之間交往得主動一點,積極參與,多聯系聯系就熟了,這樣,我給你介紹一下咱班邵湛同學。”
邵湛。
這個名字許盛有印象。
就是張峰昨天念叨半天卻沒見着,拉了年級第二二十多分的那位學神。
但是這話聽着不對。
介哪門子的紹?
孟國偉喝了一口水,大有要講三天三夜的架勢:“咱班邵湛同學……”
孟國偉和許盛想得完全不一樣,他以為昨天他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你少管我,我也不招惹你,大家相安無事。
這要擱了其他老師,保準懶得再多花精力在他身上。
許盛雖然不清楚孟國偉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他直了直身子,打斷道:“我不想認識。”
他這話顯然說得晚了一步。
身後傳來一聲:
“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