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嘉圓館拾階而下, 鄭敏一身戎裝在下頭迎着自家殿帥,小心翼翼道:“殿帥, 馬廄裏倒了一匹河曲馬……口吐白沫、活生生瘦了一圈, 也不知是糟了多大的罪……”

天色微明,江微之背着一團溫柔的霧燈,神情疏闊、眉目清明。

他此刻的心中,還持續着方才的悸動。

大抵是夜間馬不停蹄、奔波往返帶來的後遺症, 才令他的心如此動蕩不安。

他頓了一頓,緩了緩聲氣,清朗道:“多喂些豆料,叫人好生看顧着。”

鄭敏得令,又遲疑道:“殿帥, 卑職對公主殿下只有敬愛,半分不臣之心都無……”

江微之聞言笑了一笑,深邃的眼眸中隐匿了幾分暖意。

“你且安心。”

鄭敏安了心, 又嘀咕道:“那馬也不是卑職累倒的……”

江微之聽到了下屬的嘀咕,唇畔牽了一絲笑, 自顧自往前走了。

鄭敏在心裏暗暗指摘自家殿帥:“死鴨子嘴真硬!”接着往前追去, “殿帥,卑職聽聞大醫夏避槿連夜趕來了北宮, 也不知道是何人将他請回來的。”

美美地睡了個颠倒覺的江都公主霍枕寧, 睜眼時已是暮色昏昏,在床榻上坐起,還沒來得及發那起床氣, 大醫夏避槿已然提着自己心愛的小藥箱,板着一張臉走了進來。

霍枕寧木楞楞地看着大醫,他自藥箱裏拿了一株薄荷,遞給了霍枕寧。

“公主您可真行,半夜令那殿前司指揮使去騷擾老朽。”夏避槿自公主幼年時便為她調養身體,自是熟稔的很,此時抱怨起來,也是唠叨不停,“那制作疏郁丸的藥材繁複的緊,其中一味玫瑰還需新鮮的才能入藥,好在那小子也挺乖覺,去禦花園挖了幾株過來,累的老夫氣喘症都要犯了,這還不說,那小子又說殿下您夜裏昏厥過去了,急着要帶我回來。”

夏避槿氣的差點抹起了眼淚,繼續吐槽:“好在我人老體弱,那小子便沒有勉強,只叫我天一亮再過來,這不,老夫回禀了太皇太後,過來看看您。”

霍枕寧聽完,一顆心砰砰亂跳。

Advertisement

還說是鄭敏連夜往返三百裏,為她取藥,死鴨子嘴真硬。

她笑的燦爛,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又是嬌憨又是可愛,夏避槿哎喲喲了兩句,啧啧啧:“公主啊,您這氣色好的不像話,老夫這趟是白來了!”

話雖這麽說,夏避槿仍是為公主把脈診治,到底是豆蔻年華,公主除了打小就有的昏厥之病之外,氣血倒也平和。

待給大醫瞧完了毛病,木樨便伺候着公主沐浴更衣,收拾齊整往煙波致賞齋而去——總要給祖母與父皇問安不是。

轎辇拐進了宮牆,便見宜州公主霍曲柔身邊的小內侍徐進匆匆而來,見到公主轎辇,跪下叩首。

霍枕寧掀起紗帳一角,見他一額頭的汗珠子,好奇道:“你這是打哪兒來?二妹妹呢?”

徐進陪着笑,恭謹道:“奴婢問公主安,二殿下此刻正在貴妃娘娘殿中,奴婢奉二殿下之命,往冀州侯府去了一趟。”他偷眼去看大殿下,見殿下饒有興致,便繼續說道,“太仆寺少卿之女宣意蕊嫁進了冀州侯府,二殿下命奴婢去送賀禮。”

霍枕寧哦了一聲。

宣意蕊同霍曲柔交好多年,她是知曉的。

揮了揮手便讓徐進起了,自家往爹爹居所而去。

今日天氣晴好,聖上晨起同陳太後、齊貴妃游湖,此時暮色四合,聖上早已回還,此刻正在九思堂批閱奏折,見自家這個小魔星過來,便氣不打一處來。

“你望望你,這都什麽時辰了,你才過來?”他恨鐵不成鋼的撂了手中那杆天子萬年筆,簡直想把自家女兒給轟出去,“你妹妹早就晨起去讀書了,你呢?”

霍枕寧心虛地繞進了爹爹的案桌,委委屈屈地說:“女兒這不是昨晚昏過去了麽,爹爹還這麽兇。”

皇帝一怔,這才想起來自家女兒昨夜昏了過去,忙于政事,倒将這茬給忘了,他略略有些歉疚,複訓斥道:“你平時沒昏厥也沒見有多勤勉!好些了麽?”

霍枕寧小雞啄米一樣點點頭,道:“爹爹,北宮除了亭臺樓閣、湖泊水榭,無聊極了,我能不能同璀錯微服出去玩兒?”

皇帝勃然大怒,筆杆子戳了戳她的腦門,訓誡道:“老老實實給朕滾去魁星樓讀書去!”

霍枕寧哪裏肯從,搖着爹爹的胳膊不依:“爹爹,我一個女孩子讀書能幹嘛呀!能考狀元嗎!”

“人從書裏乖,”皇帝駁回她的請求,開始諄諄教誨,“你這性子太過跳脫,正好趁此機會讀讀書磨磨性子。”

霍枕寧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一定不會去讀書,嘴上便陽奉陰違,皇帝自然猜的透女兒的想法,警告她:“你不要打什麽鬼主意,老老實實地讀書去。”

見女兒不情不願,皇帝又換了個聲氣道:“我瞧了今日的奏章,太子監國很是像樣,你何時能像你弟弟這樣,沉穩些,朕也能放心将你嫁出去。”

霍枕寧撇了撇嘴,自家弟弟那個死人臉,自然沉穩,瞧上去比江微之的臉還臭。

“爹爹,齊國公是不是要還朝了,您回帝京麽?”

皇帝點了點頭,道:“此番叫太子去迎接,過些日子來北宮,朕再替國公接風。”他突然警惕地看了女兒一眼,“你又想怎麽樣?”

皇帝想起齊國公江燕安請求他不要将女兒嫁給江微之的話,頓時警覺起來。

霍枕寧悻悻地看着父皇警惕的樣子,怏怏道:“女兒這麽和您說吧,我很喜歡齊國公,他簡直太适合做我的公公了。”

“滾。”皇帝一甩手中的筆,呵斥女兒滾走。

霍枕寧灰溜溜地站起身,一頭頂翻了案上的硯臺,好在墨汁不多,但也流了霍枕寧一臉。

皇帝扶額,閉上了眼,令她快走。

“朕不想看見你,滾遠點。”

霍枕寧頂着一臉擦不幹淨的墨汁,悻悻地來到了太娘娘所居的慈竹堂,剛進去,太娘娘就啧啧兩聲,叫人拿了西洋老花鏡來,端詳了霍枕寧半天,嗔道:“我的大胖梨子,你這又扮什麽怪相?”

霍枕寧指了自家的額頭,無奈地向祖母解釋:“您看看清楚,這是爹爹扔的墨汁!”

這般一說,太娘娘少不得又嘟囔了幾句皇帝,留了霍枕寧用膳。

吃飽喝足,霍枕寧便令人去尋江微之的下落,可是奇了怪了,四處找遍,就是不見他的蹤跡。

到了晚間,霍枕寧命人去傳江微之,得來一個拒絕的回話:“殿帥巡防北宮,一時半會兒來不得,怕是不能聽公主的傳召。”

霍枕寧氣呼呼地回了宮,到了第二日、第三日,江微之還是不見蹤影,不理傳召。

她自是氣憤不已,白日裏窩在樓中生氣,也不去魁星樓讀書,二公主霍曲柔勤勉愛學,連去了兩日,都不得見自家大姐姐的身影,給父皇請安的時候,便一不小心透露了出去。

皇帝自然知道胖梨子是個拉不動的車,軟硬不吃,略略思考一時,便傳了殿前司指揮使江微之前來。

江微之這幾日巡防是真,不想見公主也是真,原因說不清道不明,看在下屬鄭敏眼裏,不過就是男人心海底針。

他恭謹而站,耳中聽得聖上的旨意。

“你去知會公主,朕令她明日起便去魁星樓讀書,”皇帝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江微之,“不去的話,你便把她押過去。”

江微之心頭一陣灰暗。

無奈領旨,攜了鄭敏到得塞湖湖畔,眼望着那高臺之上,嘉圓館裏一團溫柔的光影,定住了腳步。

鄭敏頓覺不好,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此時滿天星鬥,時辰已近亥時。

江微之輕咳一聲,看向鄭敏。

“你去禀告公主,就說聖上說了,明日讓她務必去魁星樓讀書,不去的話……”

鄭敏豎着耳朵,無奈問道:“不去的話怎麽着?”

江微之揮揮手,道:“不去的話,三個月不許出宮。”

鄭敏無奈領命,在心裏頭咒罵了自家殿帥一百句。

那嘉圓館中燭火微動,公主已然沐浴完畢,心頭沮喪地趴在床榻前想心事,殿中只餘了幾位宮娥靜默而立。

木樨輕輕上前,柔聲道:“公主,殿前司都虞侯鄭敏求見。”

霍枕寧聽到是鄭敏,已然失望了幾分,卻又想知曉是否與江微之相關,便懶怠道:“叫他來。”

木樨隔着殿門道:“鄭虞侯,請說。”

鄭敏恭恭敬敬地出賣了自家殿帥。

“啓禀殿下,殿帥叫卑職前來通禀,陛下讓您明日務必前去魁星樓讀書。”

公主冷冷的聲音自殿中傳來。

“叫他親口來同本宮說。”

鄭敏一愣,讷讷兩聲,退了下去。

見自家殿帥立湖畔的黑暗中,他忐忑上前,拱手道:“公主說,讓您親口同她說。”

江微之垂眼,頭痛不已。

鄭敏在一旁幸災樂禍。

呵呵,躲啊,看你躲不躲得過公主殿下。

江微之輕嘆了一聲,拾階而上。

幾十級的階梯,他行的緩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些什麽,大概是躲避自己的心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竟然背叛了自己,自作主張地為一個他讨厭的人,跳動起來。

嘉圓館的門悠然而開,木樨恭敬地請他進來,旋即引他入內。

他踏過前殿,經過殿中綽約的燭火,入得寝殿。

他看見眼前那長發如瀑的纖細背影,慢慢轉過來,露出一張纖白明媚的絕色容顏。

他的心再度背叛了他,砰砰跳動。

他默然而立,眸中星環閃動。

眼前的少女,聲音嬌軟,問向他。

“我要你親口說。”

江微之嗯了一聲,斂住心神。

“臣,遵命。”

正待出言,卻見眼前的公主提裙而來,露出一雙雪白可愛的足,在他眼前站定,纖長的手指抵在了自己唇邊的笑窩上,仰頭看他:“那你先親口。”

他如被蕩魂攝魄,心神俱亂。

素來秉節持重的殿前司指揮使,慌亂地後退了幾步,被公主天真無邪的笑眼逼得無路可退。

他垂眼,穩住心神,定住腳步。

神色恢複如常,努力将往日那個持重冷漠的殿前司指揮使拉回來。

“公主請自重,”他拱手,眼眸低垂,落在自己的靴上——又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雙雪□□嫩的足上,他不易察覺地呼了一口氣,移開目光,“聖上命您明日去魁星樓讀書,不然……”

霍枕寧将眉頭擰成麻花,反問他:“不然如何?”

江微之依舊垂眸,不動聲色道:“不然,三個月不準出宮。”

霍枕寧忽的笑起來,往那一旁的美人榻上抱膝一坐,如瀑烏發委迤在側,眼中像有星子閃耀。

“為什麽我要讀書?”她懶懶散散,擺出了一副不學無術的無賴模樣,“你是覺得我不學無術還是覺得我胸無點墨?”

江微之此刻已然收回心神,聽見公主的問話,心下暗道自然是兩樣都有。

嘴上卻恭敬如常:“書以修身,讀以養性。正如此刻,窗外一輪明月,湖面的碧波游船,臣讀了些微末書籍,便可吟一句‘桂綽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而公主您呢?大約只會說一句‘月亮大又圓,好像糯米團。’”

公主漲紅了臉,特麽的,我懷疑你在罵我!

可這兩句月亮大又圓,好像糯米團的打油詩,正是她前年的大作。

反駁不出口,霍枕寧不服氣地擡頭,卻捕捉到江微之眼中似有若無的笑意。

她氣呼呼的從美人榻的迎枕下,翻出一摞話本子。

“誰說我不讀書,這些書不是書嗎?”

江微之一眼望去,上頭的每一本的書名,都令人頭痛。

《多情郎君義救風塵》《嬌軟郡主怒斬情郎》《賣油郎獨占花魁》《唐三藏情堕女兒國》

……

怪道公主近來行為舉止大膽的很。

江微之板下一張閻王臉,沉聲道:“這都是從哪來得來的?”

霍枕寧吓了一跳,心虛道:“昨兒謝小山差人送過來的……”

江微之沉下臉,道:“公主好自為之,還望明日準時去魁星樓讀書。”

說罷,衣袂微動,轉身欲走。

霍枕寧急了,跳下美人榻,扯住他的衣角。

“你騙人,爹爹說我出降前都不給出去,怎麽會又說什麽三個月不給出宮的話?”她捉住他的衣角,氣鼓鼓地問他,“你這是假傳聖旨!”

她想到他這幾日的避而不見,心中怒意上浮,“我要治你的罪!”

呵,這突如其來的公主脾氣。

江微之頓住腳步,并不轉身。

“公主請自便。”

說罷,一陣風似的走出了公主的寝殿。

霍枕寧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自己氣的腦袋都冒煙了。

她将那些話本一股腦拂下美人榻,在上面狠狠踩上幾腳。

“我要治你的死罪!”

說完卻又反悔,沖着殿外喊:“江遲,我要在你在殿外守着。”

殿前司不是侍衛親軍,并不負責護衛某一人的安全。

霍枕寧發完脾氣,并不指望他能遵她的命。

她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果然沒有等到江微之的回應,落寞的公主悄悄爬上了卧榻,望着薄如蟬翼的紗帳頂,倦意席卷而來,她微眯了雙眼,好一會兒,卻像想起來什麽似的,輕輕道:“江遲,你在嗎?”

嘉圓館不似宮中的建築,寝殿裏也有臨湖的窗子,一輪皓月落在窗格子上,影影綽綽的,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糯米團。

在那晴空皓月下,卻有清川碎石般的清逸之音響起。

“不在。晚安。”

霍枕寧由心裏雀躍起來,将臉埋在了枕頭裏。

想他在,又怕他在。

夜風涼了,會不會使他傷了風?受了風寒?

霍枕寧輕喚木樨,令她去請殿帥安歇。

聽見窗外漸去的腳步聲,嬌縱的公主終于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日晨起,江微之果然在嘉圓館下候着公主,只是等來等去等不來,卻等來了那位東城兵馬司指揮使、升平侯府世子爺謝小山。

他着一身紫衣,襯的面龐又俊俏了幾分。

見江微之候在這裏,謝小山在心裏顫抖了一下,轉而狗腿一般的向江微之彙報來意:“我娘親來北宮朝見太後娘娘,将小的也帶過來了,今兒公主表妹傳我來陪她讀書。”

江微之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半點情緒波動都無。

“讀書?”他輕輕一笑,“你送來的書還不夠讀麽?”

謝小山知曉送話本子的事敗露了,吐舌笑說:“那些不過是消遣,正經的書還是要讀些的。”

二人正說着話,便見江都公主攜了仙蕙鄉君拾階而下。

璀錯乍一見謝小山,一張粉嫩小臉登時紅透了,急道:“你怎麽來了!”

謝小山先是給公主行了禮,這才歪嘴一笑,沖着璀錯正經八百地說道:“近來,宮裏宮外都謠傳我喜歡你,今日我要來澄清一下,這不是謠言。”

璀錯的臉刷的一下,更紅了,她手足無措地指着階下的謝小山,驚慌道:“你,你……”

霍枕寧扶額,還未及說話,江微之已然冷冷下令:“拖下去,法辦。”

鄭敏得令,領着兩三個人叉了謝小山就走,謝小山手舞足蹈,替自己辯解:“你們講講理好不好!”

哪裏又有人管他,霍枕寧與璀錯一路叽叽喳喳,往魁星樓而去。

魁星樓裏藏書如汗牛充棟、浩如煙海,分門別類各有其所,另有盈室供八歲和六歲的六皇子、七皇子讀書。

而宜州公主霍曲柔早已執卷在手,坐在案桌細心鑽研。

她雖然性子尖酸刻薄,卻是極其好學的一個,此時正捧讀一本《列女傳》,見霍枕寧來了,身後還跟着章璀錯,江微之也在其後,心下有些妒意,面上卻不顯露,向着霍枕寧曲一曲膝,曼聲道:“大姐姐怎的來了,想看些什麽書,自取吧。”

霍枕寧應了她一聲,毫無興致地在列滿書籍的層架中穿梭了一番,看什麽都覺得礙眼,擡眼見江微之坐在門外的一張官帽椅上,沐着晨日的光。

此時不過巳時一刻,晨日溶金,落在他微微閉起的眼眸上。

似有風穿梭而來,那般長而密的烏睫微微顫動,複而平靜下來。

雲輕風輕,日光清明。

霍枕寧将門外那人望住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手裏這一本随意翻動的書正翻到《九歌》。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心砰砰亂跳,哪裏看得懂。

聖上命他管住公主讀書,真是個無聊的差事。

江微之微憩一時,已覺光陰從指縫溜走,站起身,舒展了手腳,走進來。

他并不打算将眼光投向公主,餘光卻捕捉到她局促的眼神。

伸手抽取一篇《六韬之龍韬》,席地而坐,正在霍枕寧的對面。

霍枕寧傻呆呆地看着他。

手裏裝模作樣的書也顧不上了,砰砰一聲落在地上,清脆的聲音在靜谧的書閣

格外刺耳。

璀錯擡眼看了下,與霍枕寧對了下眼神,偷偷向自家表哥努了努嘴,示意霍枕寧好好表現。

霍枕寧緊張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把手中的書塞回書架,又抽出一本,搭眼一看,卻是一本志怪小說《游仙窟》,怕江微之覺得自己只看閑書,連忙塞了回去。

連連抽取了好多本,動靜實在太大,霍曲柔頻頻側目,最後不堪其擾,往後面去坐了。

江微之安坐窗邊,日光灑在肩頭,他坐如鐘,鋒芒盡斂,像個如玉般清雅的青年。

餘光中只見焦躁的公主頻頻換書,還不停地打量他的神情,江微之斂眉垂眸,安坐如鐘。

好容易選得一篇正經八百的《春秋》,看了幾頁便覺得瞌睡蟲上頭。

霍枕寧自繡囊中摸出一個白瓷藥盒,放在膝上,取了一顆三七蜜丸,纖手輕放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充盈口中。

鮮潤飽滿的唇微張,露出一截粉生生的小舌頭,輕輕将那蜜丸卷入貝齒中……

江微之白淨修長的手指停在了那一行字上,再也無心讀書。

啪的将書一合。

霍枕寧詫異地看向他。

年輕的禁軍首帥起身而走,走的無情極了。

“公主實在太吵,臣先告退了。”

特麽的,我就吵就吵,怎麽啦。

霍枕寧咽下一顆丸子,翻着白眼合上了書,招呼璀錯:“走,找謝小山玩兒蝈蝈去。”

璀錯将頭搖的像撥浪鼓一般。

“我才不去,那就是個無賴。”

霍枕寧把頭枕在璀錯的膝上,手掌覆外眼睛上,擋住那一束曬進來的光。

“你又不喜歡他,同他玩一玩怕什麽。”霍枕寧百無聊賴,“莫非你也喜歡他?”

璀錯吓了一吓,連連說了四個我不喜歡他。

“天爺,我怎麽會喜歡那樣的人,又是無賴又是沒臉沒皮,我怎麽可能喜歡他,我喜歡誰都不會喜歡他!”

霍枕寧聽璀錯連連否認,知道她臉皮薄,便也住了口——她可不想再同璀錯吵架了。

上一回在養幼院拌嘴,她被救回了宮,兩人抱頭痛哭,互相道歉,璀錯的一句話令她鼻子酸了又酸。

“若不是你,我便會寄人籬下,到底不如在宮中自在些,這裏人人禮遇我,你又待我親厚,便是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在我心裏,都不如你……往後我少哭些,不同你生悶氣,時時跟着你……”

想到這裏,霍枕寧又有些鼻酸,摸了摸璀錯的袖子,笑的煊赫:“趁着天不熱,咱們游湖去。”

到底還是叫上了謝小山,他此番随着雲陽長公主來北宮,确是為了仙蕙鄉君而來。

他自對鄉君上了心,一顆心早也不安定,晚也不平靜,幹脆和娘親坦白了事。

雲陽長公主與升平侯膝下就這一個獨子,平日裏雖管教嚴格,到底骨子裏還是愛若至寶,聽聞萬年吊兒郎當的兒子竟然對一位女子動了心,雲陽長公主立刻着人打聽鄉君,得知鄉君實在是忠烈之後,又是随着江都公主一同在太後娘娘膝下教養,哪裏有不滿意的,只是聽說江都公主嬌縱霸道,名聲在外,也不知這仙蕙鄉君品性如何,這便遞了問安帖,往北宮拜見太娘娘來了。

謝小山同公主、鄉君一同游湖,一雙眼睛像是長在了璀錯的臉上,璀錯氣的直跺腳,霍枕寧倒是羨慕不已。

她向來憑一雙眼睛看人,這謝小山雖言語孟浪,但一雙眼睛澄澈若孩童,她又命人在外打聽,此人甚是愛崗敬業,在東城兵馬司政績斐然,平日裏也從不涉足煙花之地,是個品性純良之人。

她又是羨慕,又是感慨,便将璀錯、謝小山撇下,一人在園子裏瞎竄,想去殿前司尋江微之,又怕招惹他的反感,左晃又晃,又晃回了魁星樓。

只是這魁星樓前卻跪了一位未着宮服的俏丫鬟,正自抹着淚。

正想上前管閑事,便見霍曲柔的宮女菱角款步而出,站在那丫鬟的身前,居高臨下道:“你在這裏跪着算是怎麽回事,清官還管不得家務事呢,你們家姑娘的事兒,殿下管不了。”

說罷一個轉身,進了魁星樓。霍曲柔皺了眉頭,語氣中帶了一些漠然:“改日尋個油頭,将她的門照同腰牌收回來,沒的有事沒事進宮來哭一場。”

菱角賠着笑道:“可不是,公主還未出閣,這檔子事兒哪裏該是您管的了的。”

這小丫鬟乃是嫁入冀州侯府的宣意蕊的貼身侍女,她因了家事來尋霍曲柔出頭,霍曲柔不肯管,已是第二次求上門來了。

霍曲柔自有心機。

冀州侯在朝堂上,是近些日子裏,同會昌侯魏伏骥一同,極力贊同扶齊貴妃登臨後位之人,霍曲柔絕無可能為了一個宣意蕊,得罪冀州侯。

齊貴妃若是封後,那她霍曲柔的身份便是嫡公主,比霍枕寧不知要高貴多少,至于她的同胞弟弟八皇子,也可争一争太子之位了。

那宣意蕊的丫鬟名叫桂芝,此時吃了閉門羹,抹淚起身,悲悲戚戚地往回走,冷不防一個面帶三分笑的俊俏小中官站在了面前。

“小丫頭莫走,同我說說出了什麽事?”

那桂芝也是個有主意的,認得此人正是江都公主身邊的小內侍應大虎,雖心知自家姑娘得罪過江都公主,公主又是素來跋扈一個人,但想到自家姑娘的境遇如此,倒不如博上一博。

“奴婢是宣太妃娘家侄女宣二姑娘的貼身侍女,此番進宮是想請貴主為我家姑娘主持個公道……”桂芝抹了淚,語音清晰道。

應大虎聽的仔細,時不時瞄一眼遠處在樹下坐着的公主殿下。

原來,宣意蕊嫁入冀州侯府,夫君程南筠是個周正人,兩人新婚燕爾蜜裏調油,哪知第三日,程南筠便要進京赴任,宣意蕊早收拾行裝打算随着夫君進京,哪知這冀州侯夫人秦氏卻提出,宣意蕊留下侍候婆母。

那秦氏不過三十有六,哪裏又需要兒媳侍候,只不過程南筠是個沒主意的,竟同意了,這也就罷了,那冀州侯也在京中為官,家中便只餘宣意蕊同婆母在家,這才留家的第一日,宣意蕊便被婆母打了三次。

宣意蕊也是世家出身,哪裏受得了這般氣,遂遣丫頭進宮求助。

應大虎聽完,只覺得雞毛蒜皮的都是小事,請那桂枝回去,自家去樹下說與公主聽。

霍枕寧懶怠聽八卦,只是聽了宣意蕊的遭遇有些憤慨,皺着眉頭道:“這世間的婆母都這般兇神惡煞麽?人家小夫妻才剛新婚,便要活生生地将人拆開,好沒意思。”

應大虎只當公主再感慨,遂附言道:“您是萬金之身,便是出降,也有單獨的府邸,不會受這般閑氣,”說着又自己掌嘴,“瞧我這不會說話的樣子,誰人敢給公主您氣受,那是皮癢癢了。”

霍枕寧憋的發慌,環顧了四周,悄聲道:“你去打聽打聽江遲在何處,若是不在宮中,便去喚姜鯉來。”

應大虎應了,良久才回嘉園館回話:“殿帥今日沐休,并不在宮中,姜步帥便在殿外候着。”

霍枕寧便叫姜鯉進來。

姜鯉虛二十五,高大俊朗,端的是一副英挺兒郎的模樣,他此刻聽見公主傳召,大踏步而來。

拱手道:“公主有何差遣,臣在所不辭。”

霍枕寧狡黠一笑,反問他:“當真在所不辭?”

姜鯉一怔,複道:“萬死不辭。”

霍枕寧叫人給姜鯉上茶,笑的煊赫。

“萬死不辭可是你說的,”她托着腮将姜鯉一軍,“我想出宮,在這裏憋的快發芽了,你看。”

公主語音嬌軟,說自己快發芽時,還在自家頭頂比了比,看在姜鯉眼裏,另有一番驚心動魄。

他身為侍衛親軍指揮使,怎能護不住公主?

屆時在這冀州大街上轉上幾番,也就交差了。

既然萬死不辭,那便萬死不辭吧。

姜鯉應下,出去準備不提。

待出宮時,已是午時,宮中的貴人們早已午休,姜鯉護着公主出了宮門,坐上了馬車,自家駕車,另有五十暗衛在外護衛。

冀州最繁華的大街名叫止車街。

顧名思義,便是馬車不可行進入內。

便是天家公主,霍枕寧也不願破壞規矩,既然微服出行,便要像個真正的平民一般,享受生活。

這止車街上果然熱鬧,各式小吃、繡坊、脂粉的肆鋪熙攘熱鬧。

霍枕寧手裏拿了一只南沙餅,吃的一嘴是油,心頭卻雀躍不已。

姜鯉同木樨在她身後,忙着付錢,主仆三人倒也和諧。

只是将将逛到一家名叫“撷芳居”的酒樓門前,便聽見前方一陣人頭騷動,行人紛紛閃避,一輛黑楠木馬車穿過人群,跑的肆虐,卻也差點撞到了許多行人。

眼看着馬車來勢洶洶,便要沖過來,霍枕寧一時躲閃不及,吓得抱頭就要蹲下。

姜鯉心焦如焚,一個飛身過去,将公主抱在懷中,旋身躲開,便是如此,那馬車的緣木還是擦傷了霍枕寧的手臂。

霍枕寧躲在姜鯉懷中,驚懼未定,手臂上卻疼痛不已,卻見那馬車安然停在了酒樓的門前,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子擡手将馬車上的女子扶了下來。

那女子着一身素衫,氣質華貴端麗,眉目也是清麗如詩,令周遭百姓都紛紛咋舌。

她看了霍枕寧一眼,神情高傲,似是不屑一顧,也并沒有道歉的打算。

姜鯉哪裏能忍受旁人這般對待公主,剛想上前,卻見那姑娘迎着酒樓的門前,喚了一聲:“遲哥哥。”

霍枕寧也望見了那站在酒樓門前的如玉青年。

江微之。

他未着官服,一身月白瀾袍令他有着使人動容的清俊。

霍枕寧手中的南沙餅落地,惶然的眼神對上他的,再慌亂移開,看向那高傲少女。

他在等她。

沐休的日子裏,江微之在等這樣一位高傲的姑娘。

江微之并未回應那女子的一聲遲哥哥,而是看向了偎依在姜鯉懷中的霍枕寧。

她的衣袖被撕破了一些,有些可疑的紅色滴落,而那侍衛親軍指揮使姜鯉卻将她攏在懷中,使她愈發的神色楚楚。

江微之眼眸中的厲色一閃而過,踏步而來,站在姜鯉的面前,将公主自他懷中拽出來,沉聲道:“步帥僭越了。”

姜鯉并不松手,拽住了公主的手臂,眼神堅定。

“佳人在側,殿帥還是會客緊要。”

霍枕寧心裏盤旋着那一聲“遲哥哥”,心一跳一跳的,痛到不能呼吸。

手臂上的傷也開始痛起來,面上有些幾滴淚水越過雪白的面龐,徑自滴落在她的腳下

她看着江微之,輕聲道:“江殿帥,你僭越了。”

江微之呼吸一滞,看着她絕俗的臉上一臉淡漠,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姜鯉上前,欲将公主帶離。

霍枕寧卻輕拭淚水,令姜鯉放手。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他們驚嘆着這兩位女子絕俗的樣貌,出塵的氣質,以及那兩位官家人的風度,并不知道發生了怎樣的愛恨情仇。

木樨适時地扶住了公主,霍枕寧小小聲道:“姑姑,咱們回家。”

木樨握住了她的手,像當年牽住那小小人兒一樣,慢慢地扶着她走出了人群。

窘境之下,保持從容,是她身為公主最後的驕傲。

作者有話要說:  頭禿頭禿,瘋狂頭禿中。

在各位小仙女的支持下,我這篇沙雕文入v了,呱唧呱唧。

才疏學淺,只為寫得開心,你們能看的開心。

批評教育贊美都來吧,最好瘋狂地愛我!

最後,特別感謝小二妞,你對我的支持我特別感動,謝謝你。

感謝七讷,默默地包養了我。

感謝為我評論留名的小仙女們,這裏就不一一點名了,你們都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支持我給我信心!真的愛你們。

最後感謝默默看文的仙女們,鞠躬,你們是我最大的動力!比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