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飛象
路正陽剛從康樂健身房下班回家,把手上的東西朝沙發上一扔,便沖進浴室洗澡。
康樂健身房這個名字,乍一聽還以為是什麽複健中心,總之不太洋氣。所以來這兒運動的人不算太多,來了也是沉默寡言,各練各的,宛如一個段位很高的專業選手大本營。對于路正陽這樣滿嘴跑火車的巨能侃型選手實在是有些殘忍,沒人願意同他侃大山,自己一個勁地說又怪無聊的,私教課賣不出去,收入自然也就不高,不過路正陽倒不是很在意,僅當教練是個副業,能掙多少掙多少,反正他也不差這點錢,或者說,路家不差這點兒錢。
路正陽靠着自己的家世,童年時代在其他小朋友眼中,可以說是一位出身相當高貴的太子殿下了。倒不是說他真的出身名門,而是路家經營着萬綿省家喻戶曉的寶貝樂牌果凍的生意,路正陽的爸爸,則是寶貝樂牌果凍廠的廠長。
寶貝樂牌果凍是萬綿省最著名的本土品牌,雖然出了省便一點兒名氣也沒有,但好歹承載了一個省茁壯成長的苗苗們的喜愛與渴望。路正陽從幼兒園開始,便用果凍鞏固了自己太子爺的地位,到哪兒都是被一群小饞鬼簇擁的焦點,就連路正陽人生中第一段稚嫩的初戀,也是在小學二年級時靠着新款桃子味兒心型果凍将班花一舉拿下,最後又随着新口味的停産而宣告夭折的。
猝不及防,令人惋惜。
話又說回來,所以太子爺路正陽怎麽會在意這點工資,真正急得抓耳撓腮的,是康樂健身房的段老板。近兩年十裏市的健身房遍地開花,有的名字起得特別洋氣,有的地段占得好,更有的舍得下狠手,找了幾個男模,節假日裸着上身在步行街裏發傳單…… 如此一來,康樂健身房的客源也就随着逐年減少。明明“康樂”這個名字看着又土又養身,不知道為何,剩下的大佬們幾乎全是練了許多年的老油條,撸起鐵來輕松自如,丁點兒戲也不給自己加,實在找不出普通健身房所共有的,菜鳥們湊在一起笨手笨腳卻又和樂融融的氣氛。
要想康樂不倒閉,還得緊跟時代的腳步,想點潮潮的辦法,吸引潮潮的新客人。段老板琢磨了幾天,終于憋出一個好主意,于是在下班之前把員工們集合起來,開了個會。
段老板慷慨激昂,美好前景描繪得相當細膩,仿佛伸伸手就能抓到眼前。路正陽卻聽得心不在焉,他剛從健身房的浴室沖了個澡出來,身上的汗沒了,清清爽爽的,加之做過了拉伸,肌肉放松了下來,人也跟着發困。學着同事們點了頭,糊裏糊塗表了态,還把手伸出來跟大家夥兒一起打氣喊加油,實則不曉得走神走到了哪邊天,直到散會也沒弄清楚段老板今天到底說的啥,只想趕快回家睡覺。
走出健身房大門的那一剎那,路正陽知道,自己的美夢破裂了。
—— 還沒走幾步,背上已經全濕,小腿肚上摳破的蚊子包也被汗水蟄得又痛又癢,白困了,路正陽想,回家還得接着洗澡。
空調開着,浴室門也開着。他一個人住,不必擔心文明與否。冷氣沒過多久便竄到了家裏的各個角落,穿過走廊,穿過大剌剌敞開的浴室門,把正在洗澡的路正陽凍了個透心涼。
頭上頂着一大坨泡沫,洗發水的柑橘清香将夏日的燥熱全數安撫平靜,路正陽閉着眼睛抓着頭發唱着歌,覺得差不多了,伸出手左右四處探了探,掰開涼水的開關。高音才飙到一半,頭發也沒沖洗幹淨,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老爸老媽現在正在國外旅游,也許是打電話給他報平安的。
路正陽立刻把水關了,扯下浴巾胡亂擦了擦臉,稀釋的小泡泡被帶進眼睛,一下子把眼珠子刺激得又酸又疼。
路正陽邊揉眼睛邊尋摸,找到仍舊在震動的手機時已經雙眼通紅,眼眶裏還積着眼淚。視線不甚清楚,路正陽發現來電是個陌生號碼,接通的時候不免帶着些疑惑。
“你好,哪位?”
那邊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是我啊,正陽,楊小雨!”
路正陽有點意外:“小雨?你怎麽想着給我打電話了?”
楊小雨道:“我想問問你,有沒有小飛象演唱會的票,或者你有渠道可以幫我買也行,我可以加錢的,加多少錢都可以。”
路正陽聽出了楊小雨的急迫,用手中的浴巾邊擦頭發邊侃道:“小飛象可以啊,都紅成這樣啦?現在已經晉升為一票難求的巨星了嗎?”
楊小雨道詫異道:“你不知道嗎?這場演唱會辦完以後,彬哥就要去做手術了,現在誰都搶不着票,有錢也難買。”
路正陽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真不知道,我已經好久沒有關注小飛象了。”
一時間四周有些安靜,只有空調在安靜地運行。
路正陽沒有說謊,他的确好久沒有聽見過小飛象樂隊的動向,若不是這一次楊小雨提起,或許這個樂隊的名字會沉睡在更深的記憶中。
小飛象樂隊曾經陪伴着路正陽度過了一整個青春期。
寶貝樂牌果凍在路正陽念初中的時候遇上了競争對手——咔咔脆烤肉味薯片。不知道這個薯片究竟有什麽魔力,總之一夜之間,全市的中小學生都以吃它作為檢驗自己是否處于潮流尖端的标杆,就連路正陽也拿着零花錢五包十包的買,吃到連喝三杯水也止不住渴,手指上沾的全是烤肉味,做眼保健操的時候也能香得他打個踉跄。更有一次沒心沒肺地買了兩包回家孝敬爸媽,當時老爸欲言又止的黑臉,到了現在才讓路正陽琢磨出啥滋味兒來。
寶貝樂牌果凍就這樣被趕下了孩子們心中最好吃零食的寶座,廠裏連忙推出了幾款新口味也挽救不了這個既定的局勢。禍不單行,雪上加霜,路正陽升初二那年,一個剛上幼兒園的孩子被寶貝樂牌果凍咽住,導致窒息死亡,那是路正陽最後一次在報紙上看見老爸的照片,從那以後,寶貝樂牌果凍廠便真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食品廠,路正陽也再沒做成哪門子的太子爺了。
路正陽心倒是挺大,那樣的年紀到底也體會不了這麽高級的憂愁。他性格好,活潑開朗,跟誰都能聊幾句,所以即便沒有了“知名零食廠太子爺”的身份加持,也沒怎麽影響他的好人緣,依舊是快快樂樂,健康成長。可能是因為太快樂,沒心沒肺慣了,又一頭栽進游戲機裏無法自拔,每天的活動便是打游戲,起床之後打一盤,坐上公交來一盤,上課偷偷打十盤,晚上睡前來幾盤。放假也不出門玩兒,躺在沙發上養豬似的過,邊打游戲邊吃薯片,三年下來,眼睛居然奇跡般的沒折騰壞,卻因為好吃懶動,成功把自己吃成了一個大胖球。
雖然不再是憑着果凍背顯尊貴的太子殿下,不過路正陽憑着自己的努力,仍舊塑造出了可以與這一身份匹配的重量級體型。
愛情總要與路正陽開玩笑。小學那段并不甜蜜的初戀戛然而止以後,他的桃花便如同鐵樹成了精,初中三年來別說花骨朵了,就連片綠芽都沒冒過。等到上了高中,看着高高瘦瘦的班花楊小雨站在講臺上擦黑板時,路正陽終于聽到內心的貧瘠土地有顆幼苗奮力往上生長。不過還沒來得及熱淚盈眶,那股子屬于青春的明媚憂傷首先被自己的兩層肚皮外加兩層雙下巴給無情打斷了。
再帥的靓仔也經不起胖的摧殘,路正陽當時的美貌,也許真要請楊小雨同學辛苦一下,扒拉開肥肉才能勉強找到。
沒有果凍作輔助的路正陽,同時也失去了以往的魅力。各種浪漫招式都用過了,配上路正陽并不英俊的胖臉,在楊小雨那兒意料之中的統統不見效,充其量也只能把路正陽本人自我感動個夠嗆。路正陽不死心,他很明白,如果要等到減肥成功才開始追楊小雨,那恐怕這輩子也就再不可能牽到楊小雨的手了。
有個詞叫愛屋及烏,他決定也要試一試,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路正陽打開電腦,搜索了當時楊小雨瘋狂迷戀的小飛象樂隊,聽了一首播放量排名第一的歌,從此一個猛子紮進對小飛象的迷戀裏,拔也拔不出來。小飛象樂隊資深迷弟追啊追的,沒留神,把對楊小雨的喜歡全數挪用到小飛象樂隊上去了,至于談戀愛,已經完完全全被他抛在腦後。追星使人沉淪,原來這話一點兒也沒錯,本來決定買來送給楊小雨的專輯,統統被扣壓在了自己的抽屜裏。
後來兩人手确實沒牽成,即便路正陽已經追随他的偶像彬哥練出了一身肌肉。倒是因為同為粉絲,成了不錯的朋友。
小飛象樂隊裏的主唱連彬,成為了路正陽的精神領袖。
不單是因為彬哥唱歌好聽,也不單是因為彬哥作詞作曲很有才華,對于胖子路正陽來說,最吸引他眼球的,莫過于連彬練得宛如模特兒一般的身材。身型挺拔,線條流暢,配上彬哥從小好看到大的臉,真是随随便便往身上套一個垃圾袋也堪比走秀現場,宛如一個活體少女愛慕收割機。
不過這款收割機識別功能好像不是很強,一路吸粉的同時也把少男路正陽給連拖帶拽地扯了進去。路正陽看着沐浴在萬千追捧中的彬哥,羨慕得眼睛都紅了,暗自發誓要朝着心中的偶像努力,麻辣燙說不吃就不吃,炸雞更是直接說拜拜,跟高熱量冷酷揮手,經過面包店時都要暗暗屏氣逃着走,生怕一個把持不住,又投入碳水的溫暖懷抱中,沒有力氣拒絕這般樸實的誘惑。
拿出了這般壯士斷腕般的決心,實在是令人動容,感天動地。雖然過程很殘忍,卻也很有效,快要高考時,路正陽同學已經成了學校裏一株玉樹臨風的草,是那種标準的上體育課打球會有一群女孩兒跑來加油的帥哥了。路正陽的成功得益于彬哥,一言蔽之,是一個大帥哥激勵着一個小帥哥不斷蛻變的勵志故事。正當他想要飽含熱淚給彬哥寫上一封感謝信時,事情卻猶如野馬脫缰般朝着他從來沒有想過的方向發展
——帥氣逼人、陽光爽朗、充滿男子氣概的彬哥,變,娘,了。
先是在演唱會上穿了一套中性風的裙子,粉絲們表示尚且能接受,“這是藝術你們俗人不懂”這句話的尾音還沒有在空氣中消散,便有記者拍到彬哥穿着女裝與友人出街游玩。那場演唱會好像是開關,一旦啓動按鈕便不停地加速往前發展,彬哥的眉毛越修越細,頭發越來越長,肌肉也漸漸不再分明,倒不是發胖,而是朝着纖細的方向發展:偶爾穿一件材質輕薄的衣服,風一吹,布料輕撫分明的鎖骨,撩出的那股子仙氣藏都藏不住,粉絲們非常擔心,如果風再大一些,月亮再圓一些,說不定連彬哥哥就要乘着風起飛奔月了。
正在處于青春期尾巴的路正陽欣賞不來這樣的美,忽如其來的一個迎頭重擊錘得他眼冒金星,連續一周的時間,腦子都像塞滿了漿糊似的,尋摸不出任何清晰的棱角。他原先是那麽喜歡連彬,他把連彬當作自己的榜樣,想像他一樣帥,像他一樣滿身肌肉,充滿男子氣概,站在很耀眼的高處,随随便便一撥琴弦,就能引起一片尖叫。為了這個目标,剛開始減肥的時候,連生菜都下不了狠心多吃兩片。
路正陽好像一條體弱多病的驢,走兩步便要喘上五分鐘的氣,內心卻倔得不得了,拼了命地朝終點那一捆胡蘿蔔奔跑。等到好不容易翻山越嶺,帶着滿身的傷痕,卻發現當時吸引他的胡蘿蔔搖身一變,成了一塊閃着光的紅寶石。寶石雖美,且值錢,可是對于他來說一點兒用都沒有,他要的是胡蘿蔔,眼前這玩意兒漂亮是漂亮,下不了嘴來啃,那麽在他眼裏,就是沒有用的。他消受不了這樣的美,下意識地去排斥和否認,那一瞬間他切身體會到了被騙的滋味,即使連彬連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這件事兒發生以後,路正陽和楊小雨兩人也挺有默契,保持沉默,近來都沒怎麽說話。
最後還是楊小雨主動開口道:“正陽,你是怎麽想的?我想了好多天……我想,我還是接着攢錢買小飛象的專輯吧……如果,如果彬哥覺得這樣快樂的話,他也沒什麽錯……”
路正陽那一瞬間卻不曉得受了什麽刺激,話也沒過腦子,怎樣想就怎樣說出來了,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楊小雨的話:“哪裏沒錯?那不是變态嗎?”
楊小雨似乎很難接受曾經與她争論小飛象哪首歌最好聽的路正陽會說出這樣的話,但還是盡量委婉道:“我知道有很多人不能接受,不過我還是支持他的。” 話說到最後,幾乎像是對自己喃喃自語了。
她沒有發現,已經練成一身肌肉、充滿男子氣概的路正陽,心中同樣也盛滿了後悔和悲傷。
再過個幾年,彬哥很有可能就不再是彬哥了,說不定要改稱為彬姐。路正陽想來想去,還是吸收不了這一暴擊,這一錘下來,砸得他靈魂都發暈。于是只能當一回鴕鳥,刻意屏蔽了所有關于小飛象的信息,不過健身這一習慣,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路正陽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手機居然仍在通話中,他前兩天剛去理發店找了托尼老師,頭發很短,被冷氣一吹,已經丁點兒水珠也看不見了。
他擦了把臉,道:“我一會兒去問問誰能買到票吧,如果你找到了途徑,能不能幫我也買一張?”
電話那頭的楊小雨很高興,一口答應了,還說了好幾句謝謝。
路正陽挂了電話,沒有翻通訊錄找熟人,倒是首先打開了支付寶。
2031.5
……直面賬戶餘額的路正陽再一次感覺到了絕望。
路正陽沒有什麽很燒錢的愛好,平日裏對朋友也大方,前段時間哥們兒老熊裸辭,沒敢跟家裏打招呼,一包泡面要分成兩頓吃,路正陽看不下去,給他支付寶裏轉了幾千,說是先借他,其實根本也沒指望他還。路正陽開不了口要回這些錢,也不好意思問爹媽給錢,他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身邊當年成功早戀的同學早就在朋友圈裏瘋狂曬毫無美感的寶寶照片了,而他,一位曾經尊貴的果凍太子賬戶裏,竟然只剩兩千才露尖尖角。
路正陽躺在沙發上反省人生,錢到用時方恨少,這時候他終于開始回憶起今天的會來了,段老板說什麽來着,搞什麽活動,好像還可以拿獎金……
總之這就算有了動力,這場演唱會意義太重大了,路正陽不想缺席。為了挽救康樂健身房的生死危機,為了向彬哥告別,路正陽下定決心,一定要拉夠十個八個的學員,拿獎金拿到手軟,這樣一想簡直就是美滋滋,心情好了,困意來了,沒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
路正陽做了個好夢,夢裏他坐在內場最好的位置裏,耳邊是歌迷們破音跑調的大合唱,眼前有無數道燈光劃過,他覺得恍惚,可是又很開心。震天響的音響裏播放的那個旋律他還記得,那是他高中減肥跑步時最常聽的一首歌,單曲循環了很久,名字叫《蛻變》。雖然很多年沒聽了,但歌聲一響起時,好像消弭了所有不曾留意小飛象樂隊的時光,親切得如同昨日才聽過,就連鼓點他也不曾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