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天早起就是天寒地凍的,劉常君在書軒裏讀了好一會兒書,實在是冷得受不住了,正想回寝房多添件衣衫,沒料想才一踏出書軒,就見到奶娘挽着只籃子往這兒走來。
“奶娘,早飯不是吃過了?您犯不着又送吃食來的。”
“不是的,大少爺。”奶娘低頭看了籃子一眼,嘆道:“秀小姐去擺攤賣字畫了,今兒這麽冷,我怕她凍壞了,正想着要給她送一暖茶壺子姜湯去,可是還得幫夫人煎藥呢,一時間也騰不開手,可以勞煩大少爺幫我送去嗎?”
“我送?!”他一臉愕然。
“是啊,秀小姐一個姑娘家得抛頭露面去擺攤,真是挺辛苦的,若這時候能有口熱姜茶喝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劉常君的手似是自有意識地伸出去接過奶娘的籃子,“那,好吧!”
雖然面上是極心不甘情不願的,他還是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趕着就怕茶壺子裏的姜湯涼了。
可一見着在那眼熟的攤位上,瘦小的劉惜秀兩手攏緊襖衣,連兜帽也沒戴,瑟縮着身子抵禦寒冷,卻還不忘露出親切的笑容,他臉色瞬間沈了下來。
而且怎麽攤子前還圍了好幾個男的,裝出一副熱絡的模樣同她攀談?
在搞什麽鬼?!
劉常君胸膛劇烈起伏着,一步步走過去,臉色極難看地“杵”在她身後。
幾個男的假意在看字畫,卻是借機想跟這個纖弱的小姑娘說說話,可是不知怎的,被她身後神情冰冷的男人盯着心下發毛了起來。
“呃,改日再來看看,今兒就先不用了。”
“字畫不錯,嗯,不錯……”
然後就一個個邊打着哈哈,邊借故溜了。
劉惜秀有些納悶,若有所覺地朝背後一望,一張臉因驚喜而微微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你來了。”
“嗯。”他哼了聲,臉色還是很難看。
她還來不及怕,就迫不及待自腰間掏出一只小荷包,獻寶似地遞到他跟前,歡喜道:“常君哥哥,你快看,今天生意好好,我賣了你兩幅字畫,這裏有七兩三錢銀子呢!”
“是剛剛那些王八買的?”
“幹嘛這樣講人家啊?”她有些讪然道。
“就那綠豆眼,睜開眼睛看得懂字畫嗎?”他不知在氣憤什麽。
劉惜秀不解地望着他,有些想笑,卻還是識相地忍住了。突然瞥見他手上挽得的籃子,心下微動,有些不敢希冀地小小聲問:“你給我送東西來嗎?”
“喏,奶娘要給你的姜湯。”劉常君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繃着臉,把籃子塞進她懷裏。
她抿着唇偷偷笑了,忙低下頭掩飾住,掀開籃子,取出茶碗,自壺裏倒了一碗熱騰騰、泛着辛辣甘香的姜湯。
“常君哥哥,你先喝,”她嫣然笑道,“身子一暖,火氣就不大了。”
“姜湯是上火的吧?”劉常君臉還是很臭,卻很自然地自她手裏接過碗,一口一口喝掉。
劉惜秀努力想抑住,可嘴角的笑意漾得更深了。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當家管事的劉惜秀努力将開銷支出減至最低,又一肩挑起了灑掃庭除、洗衣煮飯的工作,可是光靠着她和奶娘做繡件,還有偶一賣出幾張字畫,還是不夠一家用度飽暖。
尤其日前戶部行書下來的一紙公文,令原本就艱困嚴峻的家況,越發雪上加霜。
憂心忡忡的劉惜秀在和奶娘商量過後,最終還是只能由她硬着頭皮,咬牙去向劉夫人禀明一切。
“對了,秀小姐。”奶娘突然喚住她,猶豫地開口:“那……少爺那邊?”
“常君哥哥那邊……”劉惜秀心下一跳,想着他知道的後果,心裏湧現驚恐不安。
“大少爺是劉家的主心骨,這事恐怕瞞不得他。”奶娘神情也頗為發愁。
“可是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若現在告訴他,他還能安心準備應考嗎?”她強捺下慌亂,心一橫,“不,別教他知道,等考完鄉試以後再說吧!”
“這樣大少爺一定會怪你的。”奶娘底下的話忍住了沒說,生恐她聽了會越發難過。
唉,好不容易這些日子來,大少爺對小姐的态度和緩了許多,要是萬一……萬一……
“奶娘,我顧不了那麽多了。”劉惜秀緊緊握住奶娘的手,蒼白的臉上滿是堅定之色。“奶娘,求您一定要幫着我瞞住他,後果都由我來承擔。”
“秀小姐,不成的,要是因為這樣,又害大少爺對你誤解越來越深,那該怎麽辦?”
她仿佛想要說服自己般,加重語氣道:“只要能把事情辦得妥當,其他的……我現在沒法去多想,所以奶娘,您得幫我。”
“這……”奶娘不安地看着她,“這樣真的好嗎?”
她沉默了,半晌後才勉強擠出笑容。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
她們,還有選擇嗎?
于是這天晌千,劉惜秀在侍奉劉夫人喝完湯藥後,艱難地開口道:“娘,咱們……恐怕得搬離這宅子了。”
“什麽?”一臉蒼白病容的劉夫人聞言一震,冰冷的手緊緊抓住了她。“你說什麽?!”
劉惜秀右手背被掐得一疼,卻沒有抽離縮回,只是反握住母親的手。“娘,咱們得搬家了。”
“你……你這不孝女!”劉夫人又驚急又痛心,喘息着咳嗽連連。“搬什麽家?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君兒的家……咳咳咳……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想賣了它?”
“娘,您先別生氣,當心身子。”
“你都要刨掉劉家的老根兒了……咳咳!我還、我還當心什麽身子?”劉夫人忍不住淚水奪眶。“你……怎麽能打這宅子的主意?你要你爹爹午夜夢回,連神魂都回不了家嗎?”
一提起爹,劉惜秀所有極力維持的鎮靜幾乎潰堤。她心如刀割,幾番哽咽,好不容易才能開口:“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說--”
“你走!走--”劉夫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顫抖地一把推開她。“沒了官家小姐的身份,現下可嫌棄我們劉家了……你走……咳咳!就當我和老爺看錯了人……”
“娘!”她突然重重跪下。
“你這是做什麽?”劉夫人吃了一驚。
“就算米缸空了,柴火沒了,娘身子不好,藥不能斷,大夫再也不給賒欠。常君哥哥的書、文房四寶、家中用度,這些我都會想法子,就是死也不能短少了您和常君哥哥的。可是……”所有被生活烈烈摧逼煎熬的痛苦齊湧上心頭,劉惜秀努力維持的平靜也出現了一道裂痕,聲音微顫。“可是朝廷已經行文下來,要收回我們的官邸了。”
劉夫人剎那間呆住了。
“娘……”她喉頭有些哽住,“你恨我吧,怪我吧,是我沒能守住這個家,所有的罪孽統統都由我擔起,将來黃泉之下,也由我去向爹爹領罪。可、可咱們是不能不搬了。”
屋裏一片安靜,空氣像是僵止住了,久久。
“秀兒……”劉夫人怔怔地看着她,眼眶泛起淚光,“孩子……娘錯怪你了,娘真沒用,又教你吃苦了。”
“不,是秀兒無能。”聽着娘親的話,劉惜秀心下難過極了。“明知爹爹故世,朝廷終有一日會收回官邸,可我竟沒有早做打算,是我沒想周全,連累娘和常君哥哥跟着受罪了。”
劉夫人搖着頭,憐惜地拭去義女頰上的淚水。“我可憐的好孩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你又有什麽過錯,得陪我們吃這樣的苦頭?是我和你爹對不住你,也沒能讓你過上幾年安生的日子……”
“您和爹是秀兒的大恩人,是您們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家。”她垂淚道,“若不是您們二老,秀兒當年早就不在了。”
“孩子……”劉夫人攬她入懷,枯瘦的手輕輕後着她的背。“爹娘疼你,愛你,可也有那麽一點私心在……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将來劉家和你常君哥哥,娘就交付給你了。”
娘親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麽多體己的心底話,還這麽溫柔地攬抱着她,劉惜秀感動萬分,心下激蕩不已。
“娘放心,只要秀兒有一口氣在,定會全心護得常君哥哥周全。”她虔誠地在娘親面前立誓,“一生一世,永不離棄。”
“好,好。”劉夫人欣慰地落淚。“那麽娘就放心了。好孩子,娘把劉家的未來全交到你手上,娘信得及你,該怎麽做就去做吧。”
“娘--”劉惜秀再也忍不住抱緊她。
這天,在窗下,有兩個聲音正交談着,随即越發争論得急了--
“不行,奶娘不答應!”向來好脾氣的奶娘出粗了聲息。
“奶娘。”劉惜秀眼眶紅紅,卻還是堅持道:“不論您答不答應,秀兒都決意這麽做了。”
“再半個月朝廷就要把府邸收回去,現在正是劉家最艱難的時候,你怎能叫奶娘收拾包袱和兒子媳婦回鄉去呢?”奶娘說得氣急敗壞,老臉上眼圈兒又紅了。“老爺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現下我要這麽走了,我還算是個人嗎?将來死了又有何顏面見老爺?”
劉惜秀忍住想哭的沖動,極力咽下滿滿的不舍之情,面上保持平靜淡定,溫言道:“奶娘,您在劉府辛苦了幾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安哥兒大了,還讓他到鋪子裏做學徒,學得了一門打鐵的好工夫。這些年來,真的已經夠了,也該是您回鄉贍養天年,過過幾年清福的時候了。”
“我要走了,你們可怎麽辦呢?”奶娘還是反對,“不行,我不走,說什麽都不走,就算死也要和你們死在一塊兒。”
“您唯有和安哥兒回鄉去,我和娘才安心,常君哥哥要應考,若順利的話又要準備明年的春闱、殿試,将來的日子只有一關比一關更難、更要緊。”她頓了頓,勉強眨去眼眶裏的淚意,笑笑道:“奶娘,各自活得好好的,豈不比死在一塊兒強?況且您老不是常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難道您對秀兒沒信心嗎?”
“你一個女孩子家,又要侍奉夫人,又要照顧少爺,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銀子,你能往哪兒掙錢呢?肯定是要吃盡了苦頭的呀!”奶娘想到就心疼。
“奶娘就別小看我了,秀兒仔細盤算過,若搬到鄉間,倒省了好些吃穿用度,況且地大了,種上幾畝菜,養些雞啊鴨啊什麽的,除了能賣錢外,指不定過年過節還能打打牙祭呢!”她對奶娘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就苦了你一個官家小姐,往後還得抛頭露面的。”奶娘越想越難過。
“奶娘,您就別擔心了,全天下的女子不都這麽過活的嗎?”她樂觀地道。
“可是……”
“別再可是了,您要真疼我,就聽我的。”劉惜秀握緊奶娘的手,柔聲道:“和安哥兒回鄉去,好好将養身子,将來保不定咱們還有相見的日子呢!”
“可……可我就是舍不得你和夫人、少爺啊……”奶娘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哭,緊緊摟住她瘦弱的肩頭。
這麽小小的一個人兒,可憐才進了劉府過沒幾年好日子,現在又要一肩挑起大大小小的苦處,老爺在天之靈看了,想必也極是心痛的啊!
這老天爺怎麽盡折磨好人呢?
劉惜秀伸手回擁奶娘,也默默流淚,可又不敢哭得厲害,生怕奶娘更難過,只得偷偷把眼淚都抹在袖子上。
“奶娘,咱們都快別哭了,”她吸吸鼻子,努力露出笑容,憐惜地幫奶娘擦擦淚。“要給娘和常君哥哥見了,他們會擔心的。”
“對對對,奶娘不哭,不哭了。”奶娘只得憋着淚,頻頻點頭。
“您今兒就留在家裏,想着該收拾些什麽東西吧。”劉惜秀突然想起一事,“對了,回春堂藥鋪的趙二哥剛剛送藥來時,跟我說他們鋪子後頭的林子裏,有好些柴火都沒人知道要去撿呢,我得趕着去多撿一些回來,否則竈下的柴火都不夠用了。”
“奶娘跟你去,也好多挑兩擔子回來。”
“不用不用,我去去就回。”劉惜秀笑着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臂,“秀兒只是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其實能扛能擡,比男子也不輸多少呢!”
“秀小姐……”奶娘被逗笑了,只得搖搖頭。“奶娘就不信你一個官家小姐,能有幾兩力氣?”
“等我把柴火挑回來,您就知道了。”
眼見她瘦小的身影去遠了,奶娘不禁又感傷了起來。“這劉家的苦日子,到底什麽時候到頭呢?”
偌大的劉府,空空落落。
劉常君手持一卷書,坐在滄桑破敗的荷花池畔,依稀還可以見到當年那個歡快追逐着小雪球的無憂少年。
小雪球早在幾年前就死了,他還背着人痛哭了一場。
可沒想到,幾年後,爹爹故世,不到兩年,家裏奴仆盡散,只剩下了他和娘、奶娘以及……她。
這些日子來她的辛苦操持,他不是沒看在眼裏,可是不知怎的心裏總窩着一口氣,她越忙越累,他就越煩越亂。
他真不知,過着這般縮衣節食的日子,她怎麽還笑得出來?
而且飯桌上,還能維持着三菜一湯,裏頭起碼有一道是葷食,不管菜式再簡單,她永遠能做得鮮美可口。
有時他會感到挫敗,好似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忝為男子,對這個家的貢獻卻連個小女人都不如。
他要自己瞧不起她原來的貧賤出身,可是日子越久,他越發現自己這個世家子弟好像也沒什麽了不起。
越是明白,越是痛苦……
劉常君閉上雙眼,疲憊的揉揉眉心,低聲命令道:“劉常君,跟讀書無關的事都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在半個月後的鄉試一舉掄元,好好為劉家揚眉吐氣。”
就在此時,一陣隐約的笑語突然鑽進了他耳裏……是她?!
他睜開眼睛,臉上浮現一絲期盼,迅速往聲音來處望去,卻險險嘔出了一口血來!
劉惜秀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有說有笑地走過長廊,兩人背上都背着捆得紮實的柴火,像煞了一對相互扶持的鄉下小夫妻。
“趙二哥,謝謝你,還讓你幫我撿了這麽多送過來。”她歉然道。
趙二哥是個老實人,聽她這麽說,不禁讪然地摸摸頭。“秀小姐,這沒什麽的,以後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你盡管吩咐。怎麽說我是男子,力氣總比姑娘家大,擔擔擡擡的活兒就交由我做便是了。”
“那怎麽行?”劉惜秀搖搖頭,“這是我自個兒該做的事,不能老是勞煩別人的。”
“秀小姐不用同我客氣……”趙二哥突然看見伫立在一旁的劉常君,底下的話登時忘了。
“常君哥哥?”她訝然地望着他。
劉常君不發一言,面色肅然,主動把趙二哥背上的柴火接過來,扛在自己肩上。
趙二哥雖摸不着頭緒,卻識趣地告退了。
氣氛不知怎地僵凝住了,明明沒怎樣,可劉惜秀卻在他嚴峻的神情下忐忑了起來。
“我才奇怪為什麽家裏總不缺柴火,倒像是自己會生會長的,原來是有人幫你。”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書軒裏讀書嗎?”她有些不安的看着他。
“你就巴不得我天天在書軒裏,連外頭天翻地覆了都不知道。”劉常君微眯起眸子,“我們劉家向來清清白白,循規守矩,禮義嚴明,你連陌生男子都敢招進來,難道就不怕敗壞門風,惹人恥笑嗎?”
劉惜秀臉上瞬間變色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常君哥哥,你怎麽能這樣說我?趙二哥只是幫我的忙,我和他之間什麽都沒有,又哪來的敗壞門風,惹人恥笑了?”
“怎麽沒惹人恥笑了?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跟人家聊笑,還随随便便就讓男人跟到家裏來。”他越說火氣越上湧。“你真那麽那麽喜歡作踐自己的話,為什麽不幹脆去當窯姊兒算了!”
“你--你--”她心都寒了,氣得渾身顫抖,扔下柴火扭頭就走。
“走就走,你除了會朝我使性子之外,還會什麽?”劉常君朝着她背影恨恨低吼,“見了別的男人就眉開眼笑,一口一個趙二哥趙三哥的,到底有沒有姑娘家的自覺?到底懂不懂羞恥?”
劉惜秀腳下步子僵停,又氣又急又羞臊,鼻音濃重地氣喊了一聲:“人家趙二哥有妻小了!”
劉常君愣住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跑走。
奶娘聞聲出來一瞧,見他滿臉懊惱,全然沒有平素的沈靜自持,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懊惱好笑。
這個傻少爺,盡管嘴上說得硬,偏偏一遇上秀小姐的事就理智全失,唉,真不知誰才是誰命中注定的冤家呀?
“大少爺。”奶娘開口。
“不準說。”劉惜秀霍地回頭,怒氣沖沖。“您肯定又是要為她開脫,像這樣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那地上這些柴火都由我老婆子自個兒挑擡嗎?”奶娘嘆了一口氣。
“當然是--”他氣得漲紅的俊臉瞬間尴尬了起來,只得極力吞下怒火,默默挑起一捆沉重的柴火,低低咕哝,“我來。”
奶娘忍着笑意,跟着臉色鐵青的劉常君一路朝竈房方向走,走着走着,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年頭實心的傻子還真不少,有的是傻乎乎的沒存什麽念頭,就跟人說哪兒拾柴火方便,還自願當牛幫着挑過來扛過去的,有的是傻到天天撿柴火都自己一個女孩子出門,也不怕萬一哪天給山裏頭的野獸吃了可怎好?”
劉常君繃緊的臉色微微泛白,背上的柴火也不知怎的越背越沉重。
“像那樣的老實頭,就算受了冤枉也只知道有淚自己吞。”奶娘有意無意地睨了他一眼,“少爺,您說這樣的人傻不傻?”
他臉上神情複雜,啞然無語。
“少爺。”奶娘眨了眨眼,拉拉他的袖子。“到竈房了,您不把柴放下來嗎?不覺得重嗎?”
“什麽?”他這才如夢初醒地瞪着奶娘。
“您可以把柴放下來了。”奶娘指指大竈旁的地上。
“喔。”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背上的柴火,大步就往門外沖去。
奶娘抿着唇偷偷笑了,滿眼都是歡喜。
這樣好,這樣好……
劉常君最後是在一處花棚下找到了她。
她的背影瘦瘦弱弱,拿着支掃帚正在掃滿地的落花殘葉,每掃一會兒就停下來用袖子揉揉眼睛,他知道,她肯定是在哭。
傻瓜,連哭都不敢,還要假裝被灰塵迷了眼睛嗎?
他站在她背後不遠處,胸口像是有團火燒似的,心髒每跳一下就是撕扯地疼,可這疼,卻痛得他不知該如何說。
人要笨起來真是無可救藥。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允許自己傻成這副模樣?
就算是報恩,也該有個極限,連他出口辱罵她何不當窯姊兒這樣的混賬話,她都不朝他臉上甩一耳刮子?
見她又用袖子揉着眼肯,可是微微抖動的肩頭,怎麽也藏不住低低飲泣的痕跡。
他覺得自己心都絞成一團,無法呼吸。
“為什麽不說?”
劉惜秀背脊一僵,沒有立時回過頭來,反而用力地又抹了抹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緩慢地轉過身。
“說什麽?”她一臉平靜。卻是太平靜了。
劉常君盯着她,問出心裏的疑惑:“為什麽不澄清?為什麽不回嘴?為什麽連一點埋怨也沒有?”
為什麽要讓他變成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賬?!
劉惜秀別開頭,聲線微微不穩,“我才不是沒有埋怨,我是……我是因為劉家對我的恩情,所以不管怎麽樣都該忍下這口氣--”
“誰要你忍下這口氣了?”他暴躁地打斷她的話。
“不忍又能怎麽樣?”她的眼淚險些又不争氣地滾出來了,目光直瞪着他。“我說了,你會聽我、會信我嗎?”
“我會聽。”他凝視着她,沖口而出。“我也會信。”
劉惜秀聞言,極力維持的平靜終于潰堤了,淚眼模糊,小嘴扁了起來。“你才不會,你騙人,你最愛欺負我了。”
“我……我盡量嘛。”劉常君像個青澀少年般不自在地動了動。“往後,我會盡量聽,不會再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你了。”
明明晶瑩的淚珠兒還在眼眶裏打轉着,但是聽了他這話,她不知怎的噗地笑了出來。
他也尴尬、遲疑地牽動嘴角,“所以,你可以不要再哭了吧?”
她也不明白為什麽,看着他這副窘迫的神情,心口湧現一股暖熱,霎時什麽愁怨傷心全都煙消雲散了。
“嗯。”劉惜秀吸吸鼻子,用袖子把眼淚擦幹淨,向他保證道:“往後,我不再動不動就哭了。”
也不會再為此教他不忍、教他難受了。
是啊,她不是本就明白,自己自小追随到大的常君哥哥,就是個面上倔強固執,其實私底下心軟得要命的溫潤男子呀。
枉她口口聲聲說要報恩,要把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對他,她又怎能這般嘔氣、不體貼呢?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嗫嚅的開口,“是我想不周全,惹你誤會,還讓你煩心,以後我不會這樣子了。”
劉常君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心底又是暖和又是激蕩又是歉疚,亂七八糟得像翻倒了五味瓶似的。
思慮不周的明明是他,罵人吼人的也是他,天下間也就只有她這個傻姑娘會對肇禍兇手“賠禮道歉”。
“以後你還是少出門好了。”半晌後,他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啊?”她微張小嘴,一臉茫然。“不出門怎麽去賣字畫?”
“照做就對了,還頂嘴。”他神情有一絲古怪,負手就要離開。“我餓了,做點吃的給我。”
“吃的?喔。”劉惜秀看似不情不願,腳下卻自動自發地往竈房方向走去。“那我去煮,馬上就來……你等我。”
劉常君直到她離開了自己的視線,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像她這樣的老實笨蛋,出去肯定輕易就給人,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回來。”
果真笨到極致,藥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