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死別
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夜。
洞中,幹柴噼裏啪啦地燒着,四人在地上鋪了些幹草,圍着火堆席地而卧。
夜半,站在洞口獨自看雨的落玉聽到洞中的細微動靜,忙轉身而回,看到顧念蜷縮着身子,一臉虛汗,似乎低聲喃喃,心頭一震,正要替她把脈,手指觸到她的手腕,卻被她牢牢抓住。
“午央,不要,不要……”
她的聲音很輕,很低,卻似陣陣擂鼓,字字敲在他的心頭,身子猛然一滞,過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抽回了手,重新将手覆在了她的脈搏。
臉色剎那間蒼白,落玉心頭大震,不可思議地看着她,眸中燃起的熊熊怒火,竟似要将她吞滅。
一陣風裹着冷雨從洞口刮來,她似乎感到了涼意,猛地一縮。眸中的怒火瞬間化為疼惜,落玉身子一側,替她擋住了風雨,萬千情緒,終化為幽幽一嘆。
翌日清晨,雨過天晴後,山林中草木清新,處處都散發着淡雅的青草香氣,但唯一下山的路卻被大雨沖毀,其他的小路泥濘不堪,若要下山,至早也要等午後雨水被曬幹些。
顧念剛伸了個懶腰,被林中此起彼伏的咯咯叫聲一下激起了昂揚鬥志,正打算趁着山雞們心情好而疏于防備大幹一場,卻聽高強在身後道:“表姐,能不能陪我去走走?”
顧念掂量了一下,能被高強主動邀請的幾率比抓到野雞還低,難得地很,旋即點了點頭應下,囑咐落玉就算要跟着也要悄悄地遠遠地,見他颔首同意,這才擡起腳跟在了高強後面。
說是陪她走走,其實是跟着她走,顧念一步不差地挨着她的後腳跟跟上,但見她輕車熟路,似乎心中早有目的地,隐隐覺得應該不是只是走走這麽簡單。
果不其然,穿過一片叢林,再沿着山石繞過幾個彎,在一個極隐蔽的角落裏,一座孤墳入了視線。
遠遠地,看到墓碑上赫然寫着幾個大字:愛妻施劉氏之墓。
施,施亮;劉,劉小染。難道,這個是劉小染的葬身之地?
高強轉過頭來:“表姐,麻煩你稍等一下。”
顧念點點頭,停在原地,看她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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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顧面前的泥水,高強撩起衣衫緩緩跪下。
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麽,也許她并沒有開口說話,但顧念知道,在她的心中,定然有許多話想講黃土之下的那個人聽。
高強并沒有讓她等得太久,只是回來時,眸中已然多了幾分清明。
回去的路上,高強仍是一言不發地向前走,顧念默然地跟在後面,她心中清楚,高強需要一個傾訴的人,而她唯一的選擇,只有自己。
果然,在途徑一個山崖時,高強拐了過去,撐着手,坐在了崖邊,回頭招呼她:“表姐,坐。”
一夜之間,她的聲音也變得比以前清亮細柔,但言談舉止并沒有什麽變化,一擡手一舉足,依然是鐵骨铮铮。
連聊天,都要選這麽個讓人驚心動魄不敢分毫走神的地方。
顧念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坐下,雙腿晃悠在半空中,垂眼向下瞧了瞧,只見大雨之後,薄霧輕繞飄飄渺渺,目之所及,像極了東白山的夏清峰。
想當初,他們也經常會偷着跑到夏清峰的崖邊,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年紀大了,明知道就算摔下去也死不了,卻連站在崖邊向下瞅一眼的膽量也不夠了,所以說人的膽子就像那鐵杵,看着很粗實,但不知不覺中便會被歲月的石盤給磨成了針。
“小的時候,那年大旱,顆粒無收,我七歲,弟弟才三歲,為了能養活弟弟,也為了讓我活命,爹娘打算把我賣到大戶人家做丫鬟,但他們都嫌棄我長得醜,做個粗使丫鬟也不夠資格,爹娘只好又把我給帶回了家。我是自己跑出來的,我不想成為爹娘的負累,更不想和弟弟搶那一丁點吃的,”說起往事,高強很是平靜,但許是那聲音不是自己的,說出來的話略顯青澀,“天下之大,我卻不知道要去哪裏,到處都是災民,餓殍遍野白骨成堆,有時候,和我一起沿途乞讨的小夥伴,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來了。走到束雲山山腳下時,我幾乎就要成了餓死鬼,但馄饨的香氣,讓我饞得舍不得閉眼。”
顧念挑了挑眉,馄饨?這橋段,似乎頗為熟悉啊。
“大師兄那時早已拜師,那天恰逢他下山後回來,看到我一個人遠遠地對着馄饨店流口水,覺得我可憐,掏錢給我買了一碗馄饨。”唇邊散開一抹淺笑,高強道,“那是我這一生,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顧念啞然,為什麽山腳下總有那麽一家馄饨店,為什麽大師兄們都喜歡自掏腰包請人吃馄饨,而且只買一碗?
她想,吃過馄饨的高強一定和當年的她一樣,心裏巴巴地想要第二碗,卻在人家問吃飽了嗎的時候一抹嘴巴爽快地說飽了,然後後悔得腸子青肚子痛。
“師兄問我,吃飽了嗎,我說沒有,結果,那天我吃光了馄饨店三天的存貨,也連累得師兄第一次賒了帳,三個月下山都買不起肉包子。”高強自嘲地笑道,“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以為我和他一樣,是條貨真價實的漢子。”
顧念驚嘆,對高強又多了幾分敬佩,因為她做了自己曾經最想做卻沒膽子做的事情。
許雲年,當年你是有多幸運,是請我吃的馄饨。
後來,十歲的施亮見瘦瘦弱弱的小高強竟然食量大得驚人,也許以他當時的單純小想法,認為食量大也是一種特能,進而對她推崇備至,敬重她也條響當當的漢子,自作主張地帶她上了山。在師父房門前跪了一天一夜,他才得以讓她成功入了雪劍門,在給她分配寝居時,發現她死活不願和男弟子住在一起,這才知道她是女子身。
只不過,她從裏到外都透着讓人無法忽視的漢子氣息,以至于施亮即便知道了她是個女子,也和她稱兄道弟形影不離,而從來也沒有人看到他們在一起而想起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
小染是後廚劉大叔的女兒,自小長在山上,和施亮青梅竹馬,自然而然地也成了她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歲月就像脫了弦的箭,快得一發不可收拾,不知不覺中,三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施亮和小染兩情相悅,眼看好事将近,卻天降人禍。
五年前的團圓節,高強和施亮相約來後山打獵,卻碰上了針寶門的少主柳永,因為獵物問題,高強與他生了摩擦。心高氣傲的三人各不相讓,更何況,雪劍門與針寶門積怨已久,三言兩語不和,施亮便和柳永交上了手。
那天,施亮沒帶劍,而柳永恰好沒帶針,以拳術相博,結果,自然是雪劍門大勝而歸。
但柳永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被施亮打得鼻青臉腫,一心報仇,竟趁着雪劍門團圓節宴請四方來客而混了進去。
在束雲山偷聽到劉小染是施亮的意中人,柳永邪念一起,将劉小染擄到了後山,并給施亮留書一封,讓他去後山拿自己換人。
看到信時,已近黃昏,那天殘陽如血,映紅了半邊天。
小染衣衫不整地橫躺在血泊之中,血從額頭上的傷口汩汩而出,就如同她的生命,走得匆忙而無辜。
那個混蛋竟獸性大發,将小染侮辱,但卻沒想到她會如此剛烈,竟撞石而亡。
他驚魂未定,跌跌撞撞中,還未逃出後山,便被高強也抓了回去。
施亮一劍刺去,卻故意沒有立刻要了柳永的命,長劍翻飛,肆意發洩着他的仇恨與悲痛,仿佛永遠都不想停下,直到柳永血肉模糊,被高強擋在了身後。
隐瞞小染去世的主意是高強定下的,若被針寶門知道了他們的少主死在了雪劍門的手中,那一切,将不堪設想。
施亮原本無法接受秘密将小染入殓,但同樣傷心欲絕的劉大叔同意高強的想法,所以,一切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終結了。
針寶門的少主失蹤,也在四下搜尋,但柳永早已被燒成了一搓灰。
一切的變化,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小染死了,施亮的心也跟着死了,從此之後,他一心一念都在考慮如何将整個針寶門為小染陪葬。
高強側過頭,迷茫地問她:“你說,師兄他究竟還是不是好人?”
“無論他還是不是好人,你都會幫他解開心結,不是嗎?”顧念輕嘆一聲,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原來你想要的模樣,是劉小染的容顏。”
“如果能讓師兄回到從前,熱心腸俠義膽,變成什麽樣能有什麽關系。”她輕笑一聲,似乎是解脫,又似乎是絕望,“如果只有小染活過來他才能放下仇恨,我寧願自己死去。”
“你對他只有兄妹情義,卻要為了他放棄自己的一切,值得嗎?”顧念嘆道,“更何況,就算你這麽做了,他也不一定會領情。”
“表姐應該很清楚,我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他一人。”她微眯了眼,出神地看着眼前的飄渺山霧,道,“即便只是為他一人,也是值得的。我的命,本來就是他救下的,還給他又何妨。”
顧念默然,心中百感交集,她心中的那個人的不是他,卻要為他換了容顏棄去生命。
如果,自己是她,能做到如此地步嗎?
除非落玉是她的大師兄。
“表姐,你和表姐夫是怎麽認識的?”道出了心事,高強似乎松了口氣,伸手搭在了顧念的肩膀上,笑着問道,“我總是聽你們說什麽東白山,你和表姐夫是不是在那裏結識的?可你為什麽是他的姑姑,難道,你們兩個是亂倫?”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