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四)邂逅

對于花閣中突然又多了一個陌生男子這件事,春娘很是不滿,但除了送膳時多加了份量和添了一副碗筷之外,也不敢有其他的什麽想法。

竹青認為太過奢華舒坦的日子對一向清心寡欲的天師而言是一種侮辱,非要堅持席地而坐,這讓顧念很是不解,若不想被侮辱,大可不吃,可現在他坐在地上,連累得自己和落玉都要陪他坐不成椅子。

顧念記挂着嫣然,待飯飽之後,提醒竹青:“要不你先去別處行俠仗義吧,你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就像是脖子上架了把刀。”

竹青戀戀不舍地瞧了瞧被刮得幹幹淨淨的菜盤子,摸了摸胡渣子,頗有義氣地道:“不妥,依着本天師行走江湖馳騁妖界幾十年屹立不倒的豐富經驗,若是還有其他天師來捉妖,那本天師豈不是白來一趟,本天師還是多留幾日,也好和念念你敘敘舊。”

落玉也深以為然,道:“這個倒是,若是被其他天師瞧見竹天師留在這裏只顧蹭飯不幹正事,怕會心生妒忌,賴着不走要與你作伴,到時候,可是不妙。”

眼珠子一轉,竹青抓了腳邊的長劍就要開溜。

落玉伸手拉住他的衣擺,悠然站了起來:“竹天師這就走了?”

竹青忙着掙開:“可不能再留了,萬一當真被其他同行瞧見我縱容蛇妖,本天師的一世英名可就毀了。”

落玉不松手,道:“可是你答應的事還未辦完呢。”

竹青不解:“不是說好三年後再來收蛇妖,還有什麽事?”

“既然是三年後再來收妖,竹天師總要保證她能活過這三年。”落玉微微一笑,“若是這三年內她被其他天師發現是妖而被收了過去,竹天師說過的話可是不算數了。”

顧念恍悟,拍手助陣:“沒錯,你不是說你說過的話那是一等一的算數嗎,若是嫣然被其他天師或者仙人給提前收了,你可就是言而無信啦。”

竹青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知不能照着他的意思來,但又不得不照着他的意思做:“本天師說出的話自然是一等一的算數,此等小事,有何難辦。”說着,從腰間的挎袋裏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子,往顧念面前一遞,“喏,這是掩魂香,放在身上,妖氣不現,但只限一妖用,若拿下,可就失效了。”

顧念欣然接過,側身送客:“別忘了血雛,有時間的話,回黑玄看看她……”

話未說完,人已經從花閣的窗子跳了下去,激起門口的春花們一陣尖叫。

她甚是高興,對落玉伸了個大拇指:“真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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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玉搖着扇子,抖了一抖:“好冷。”

她興高采烈地捏着盒子去找嫣然,推開花閣和廊間的镂空竹門的那一剎那,卻恰見一抹玫紅從眼前掠過,如蝶翼般輕靈地向下墜落,一愣之後,她才反應過來那抹影子正是嫣然。

立在屋檐上的麻雀啾啾直鳴,似乎暴躁不安。

對面的茶樓瞬間寧靜,無數道驚愕的目光順着那一抹身影齊齊向下移動,只片刻間,便凝聚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大街上尖叫聲驚呼聲在一瞬間此起彼伏,随即便是倒抽涼氣的寧靜,再過剎那,驚嘆聲歡呼聲喝彩聲四起。

落玉聽到動靜,見她愣在廊間一動不動,輕輕扯了扯她的發梢,走到扶欄旁向下觀望:“愣着做什麽,嫣然跳樓了,你除了發呆不打算做點什麽嗎?”

顧念猛然回神,慌忙也跑到扶欄旁向下望,目光觸到街面的一剎那,拍了拍撲通撲通亂跳的小心肝,長舒了一口氣。

很簡單,嫣然遇到了戲文裏常見的英雄救美。

被衆人讓出來的一大片空地上,一個身着玄青色衣衫的俊朗男子環抱着嫣然的扶柳細腰,大片的玫紅從他的手中如瀑般鋪陳至地上,仿若茫茫荒野中徑自綻放的一枝瑰麗花朵,絢爛而驚豔。

他抱着她,她貼着他,兩人離得極近,四目相對,男子眸光複雜,似是驚嘆似是質疑似是眷戀。

嫣然眸光清涼,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歡喜,只是細細地端摩他,似在看什麽突然闖進視線中的物件,但慢慢地,慢慢地,點點笑意開始在眼中散開,卻不是開心的,歡快的,而是更似欣賞之後的一種滿意快感。

捕捉到他眸中一閃而逝的迷茫,她唇角一勾,傾城而笑:“當真是你嗎。”雖是詢問的語氣,卻已然得到答案。

似乎沒料到她會這般說,男子渾身一滞,眸中的不可置信愈來愈濃,一時愣怔。

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嫣然的笑意卻是愈來愈濃。

一旁,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一皺眉,上前道:“将軍,夫人還在府中等着。”

他還未答話,嫣然卻從他懷中輕輕一掙,蓮步輕移,如墨青絲随着玫紅輕衫絢麗旋起,寬廣的輕衫長袖從他手中輕輕滑落,一個回眸,笑意嫣然,癡醉夢中人。

待他回神,雙手仍頓在半空,縱然早已不見她的袅娜身影,眸中卻仍似留有佳人。

嫣然在春花們各種仇視的目光中被春娘護着回到了花閣,将門一掩,徑自坐在了桌案旁,倒了杯茶水,淺口小酌,不慌不忙不悲不喜,恍若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一般。

顧念将手肘搭在落玉的肩上,低聲道:“原來嫣然是為了他,長得倒也英氣逼人,不過看他的表現,應該還不認識她,而且,一副好色之徒的傻樣子,除了身手好,好像也沒什麽特別。”

落玉不徐不疾地開口:“他是大楚國最年輕的少将軍方允若,十一歲時便開始随父征戰沙場,自十八歲統領三軍後幾乎戰無不克,是天下赫赫有名的鐵面将軍,寡言少語不茍言笑,而且不近女色,據說癡戀他的女子在見過他一面後大都削發為尼了,此生青燈黃卷為己謀福,只求下個輪回能與他喜結連理,其中不乏名門閨秀大家小姐。甚至,他連人間皇帝的賜婚都給推了。”

顧念訝然:“是她們的長相不夠他的擇偶标準吧,看他方才盯着嫣然的樣子,也不像是個清心寡欲的出家人啊。”

落玉自顧自地繼續道:“直至他二十歲那年,從楚國京城來詠南老家修葺祖墳。有一日,途經此地,救下一個青樓女子,一見鐘情,上不顧皇上旨意下不管家族反對,娶其為妻,至今已相濡以沫五年,從未與其他女子有過半分糾葛,是楚國舉國驚嘆的癡情男兒。”

“青樓女子?”顧念一愣,問道,“他竟娶了個青樓女子?”

落玉點點頭:“還是這春花樓的春花之一,當年住的,也是這間花閣,而且,方允若救她,也是因為她從這裏跳了下去。”

顧念眨了眨眼,了然,難怪方才那人是那般神情,聽落玉如此一說,簡直是舊事重現啊。

那嫣然跳下去,是有意為之嗎?她是在,勾引他?

“況且,”落玉的目光突然添了幾許深沉,語氣重了幾分,“你可知他的第八代祖宗是誰?”

顧念疑惑:“我沒打算和他罵街,為什麽要知道他的八代祖宗?”頓了一頓,又道,“再說,罵街八代也不夠啊,不是得十八代嗎。”

方才還有些複雜的目光瞬間變為純碎的無奈,落玉點撥道:“他的第八代祖宗,是咱們的同門,南倉山的方印。”

“方印?”顧念一怔,只須臾,便想起了方印其人,一驚之後不由嘆道,“都第八代了,落玉,你果然是一大把年紀了。”

南倉山的方印,是四大仙山兩大仙島的一個傳奇。

被大家一致鑒定為傳奇,主要是他的生活作風在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境之中實在太過俗氣。

其一,大家都還年輕時,休假回家都是抓緊時間孝敬父母,可他卻瞅了個恰是假日的吉時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凡人媳婦兒;其二,大家都上了點年紀時,都一心盼着什麽時候得了仙骨,可他卻整日裏盼着什麽時候能添個孫子繼承香火;其三,大家都過了半百時,眼看即将修成正果升天成仙,他卻請退下山,回凡間和滿堂子孫團聚去了。

殷小統經常偷偷對他們說,方印一身俗氣,成不了大器。

其實這哪裏用他說,誰都知道,方印整日裏被人嚼舌根子說他那寶貝兒子其實是隔壁老王的骨肉,哪還有心思潛心修行。

一百多年前方印去世,是他們同科弟子中第一個先閉眼的。那天,幾乎所有弟子都前去方家吊唁,方家子孫不知道他曾是仙門弟子,見突然冒出一群二三十模樣的人在靈堂直呼已近百歲的方印大名,還以為是故意來砸場子的。

那時她雖然被幽禁水境,但還是在午央的幫助下去見了方印最後一面。那當真是最後一面,因為她是看着他過了黃泉路喝了孟婆湯之後上路的。

方印走得很欣慰,捋着白花花的胡子對她得意道:“還說我兒子隔壁老王的,阿念你看,我曾孫兒都和我長得一個樣兒!”

顧念沒見過方印的曾孫兒,但剛才從這個角度看方允若,倒一點都沒讓她找到當年方印的影子。

屋檐上的麻雀撲閃了翅膀,在花閣的窗臺上停下,靜靜地看着裏面。

顧念聽到動靜,側頭看了一眼,心下一動,扯了扯落玉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這只麻雀,從岐望山一直跟着我們到了這裏,看修為,應該只有一兩百年。”

“無妨,只是個小雀妖,可能是關心嫣然姑娘,才跟了過來。”落玉收了扇子,突然認真起來,側臉看着她:“我先回去了,你一個人要萬事小心。”

心頭猛然一空,她怔了一怔,将手肘撤了回來,唇角扯了個弧度:“回去吧回去吧,你堂堂七尺神仙,在這裏陪我看凡人的風花雪月也忒沒志氣。何況,被仙界發現了,我還會受你牽連。”

他輕聲囑咐:“你現在魔性漸增,若心中稍有不快,就會放大數倍,很有可能一時沖動便做出傻事,所以,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緒,切勿輕舉妄動。”

想起昨日的沖動,她不由有些洩氣:“你說,再這樣下去,我會不會遭到報應,然後萬劫不複?”

“胡說。”落玉斜了她一眼,道,“就算真的有那一日,不是還有我分擔你的報應?”

她眸光一黯,似有不忍,轉了目光望向冉冉而升的朝陽,低聲喃喃:“可是,該與我分擔的那個人,不應是你。”

落玉的手微微一滞,恍若未聞,轉了身,伸手喚來嘟嘟,一把将它抱了起來:“還好,有嘟嘟在,若你心情欠佳,可以拿它來出氣。”

正在他懷中蹭了蹭去撒嬌的嘟嘟陡然停下,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紅紅的眼珠子,嘴邊的胡須一抖一抖,甚是委屈。

“我只是說說,你家主子不會當真拿你出氣的。”落玉安撫地拍了拍它的頭,擡眼對顧念笑道,“看來,你在嘟嘟的心裏,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主子呢。”

落玉走後,一切都很平靜,只是,嫣然不再去花廊望着大街發呆,讓對面茶樓的老板很是傷懷。

顧念總覺得她這次突然跳下去的目的,是要引起那個方将軍的注意,這和在路邊采野花其實是一個道理,看對眼了就開始行動,只不過,後者是彎腰伸手,而前者,似乎有些出格。

嫣然對此不置一詞,不否認也不承認,任由她抱着嘟嘟看似自言自語實則是說給自己聽。

親身體驗被忽視的快感,顧念想,即便她身兼恩公和老板的兩重身份,也還是無法靠近嫣然,那種疏離,是嫣然不願給她看卻又不得不拿出來的。

許是因為,她現在做的這件事,連她自己都有些不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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