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分析情勢。
徐慧突然發現,她的心事,竟然是無人可說了。
正殿那邊,太宗把太子罵了個狗血噴頭,直到夜幕降臨,才把太子打發回去,要他閉門思過。
到了晚上,本該是太宗和徐慧一起回清寧宮的時辰了。太宗今日卻沒有叫她,想來是怕自己心情不好,會遷怒到徐慧身上。
徐慧沒有得到傳召,反倒是松了口氣。
傳話的吳庸不知道她的心意,還殷勤道:“徐充容放心,陛下也沒有傳召旁人,今夜陛下将獨居于甘露殿。”
徐慧還是沒精打采的樣子。她點了點頭,叫人打賞了吳庸,之後便關上殿門,誰都不見。她答應了晉陽,今晚陪她一起睡。
算起來兩人已經許久沒有睡在同一張寝榻上了。兩個小姑娘都是滿腹心事,誰都睡不着,卻沒什麽聊天的欲望。
夜裏起了風,屋子裏逐漸生出幾分涼氣。晉陽忽然咳嗽起來,小小的身子弓成一團,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來一般。
躺了這麽久,徐慧剛剛有了一點睡意,就被她咳醒了。徐慧向來眠淺,幾乎是晉陽一開始咳嗽,她便坐了起來,喚人過來。
等着宮女倒熱水的功夫,徐慧将晉陽摟在懷裏,輕柔地拍着她的背。不知是難受的,還是被她懷中的溫暖所感染,晉陽突然像個真正的小孩子般,窩在徐慧懷中嘤嘤的哭了起來,吓了徐慧一跳。
她的動作愈發小心翼翼,不厭其煩地安撫道:“兕子,放心吧,一切都會好的……”
晉陽哭着點頭,哭着哭着,自己就笑了,“讓徐姐姐見笑了。”
徐慧搖搖頭,溫和地望着晉陽。她忽然想到,自己可能真的很難有孩子了吧。陛下的主意雖然糟糕,但在心裏,她可以把晉陽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不讓她難過,不讓她傷病,讓她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長大。無病無痛,健健康康。
太宗大罵太子的第二日,他便傳下旨意,将稱心、秦英、韋靈符等人全部處死。
太子驚聞此訊,竟當場暈了過去。
原本所有人,包括盼望着太子倒臺的魏王,都以為太子對稱心不過是玩玩而已。一個娈童,死了就死了,守住東宮的地位才是重中之重。
不想太子對待稱心,竟是當真上了心的。他醒來之後,哭嚎不止,還特意讓人在東宮裏搭建了一個小屋,裏面立着稱心的畫像。
不僅如此,太子還在花園裏立了一座稱心的假墳。早晚祭奠不說,還日日在稱心的假墓前徘徊流連,痛哭流涕,哀傷不已。
這些事情在“有心人”的安排下,自然全都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地傳到了太宗的耳朵裏。
太宗本以為他殺了稱心之後,太子就能有所收斂,不再做出忤逆之舉。卻想不到太子竟然變本加厲,将他的所作所為擺到臺面上來,毫不避忌世人的眼光。
太宗這時才深切地意識到,太子已經無藥可救了。他苦心培養了多年的嫡長子,不适合再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将來接任他統治這片大好河山的,将是他的另外一個兒子,而不是李承乾。
剛剛聽說太子的所作所為時,他本想把太子叫來,再罵他一通。可是在心裏做出廢太子的決定後,太宗忽然覺得累了,沒有那個必要。
他讓人傳召太子,打算和太子長談一番。
誰知太子竟然稱病,拒絕面聖。
太宗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面色鐵青,一語不發。
稱心的死,已經讓太子徹底記恨上了太宗。
自此之後,太子一連數日不肯朝見,父子關系徹底惡化。
身為太子太師的魏征,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可此前魏征稱自己年老體衰,病痛纏身,并不只是用來氣太宗的假話。他的身體的确已經大不如前了。
元日時,魏征顫顫巍巍地去東宮面見太子,就連頹廢了多日的太子,都被自己老師的虛弱模樣吓了一大跳。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的魏征已經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如同一個半死人了。
太子對魏征這個一直幫襯自己的老師還是非常有好感的。見此情景,不由悲從中來,愧疚地道:“老師,都是承乾不好,沒有早些去府上探望您,還讓您跑這一趟……”
魏征徐徐地搖了搖頭,沉聲道:“太子殿下若肯聽老臣一句話,也就不枉我今日……今日走這一遭了。”
太子當然知道魏征要說什麽,眼看着魏征都病成這副模樣,還在替他的前途操心,太子忽然覺得悲從中來,竟忍不住痛哭流涕起來,如同幼小的孩童般。
“稱心既然已死,人死不能複生,殿下去同陛下認罪吧!”魏征語重心長地說:“陛下向來重感情,只要您誠心反省,陛下一定會原諒您的……”
太子沒有把魏征當成外人,他搖頭拒絕,用一種狠絕的語氣說:“不,他殺了稱心,我絕不會去向他認錯!就算他肯原諒我又怎麽樣?這個太子,我做的太累了!”
魏征知道太子脾氣倔強,卻沒想到他竟犟到這個地步,現在連“耶耶”也不肯叫了,竟然直接以“他”代指太宗。看來這一世,他們父子情分已盡。
魏征突然覺得非常非常疲倦,一種挫敗感和無力感油然而生,讓他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又失敗了。身為嫡長子的太子,卻沒有辦法繼承皇位。沒有什麽比這種事情重複發生在魏征面前,更令他傷心難過的了。
他突然非常慶幸自己已是風燭殘年,如果走運的話,可以趕在太子被廢之前死去,那樣他便不必面對重演的悲劇了。
太子看出魏征的消沉,握住他的雙臂,堅定有力地承諾道:“不過老師,您放心,我不會就這樣一直消沉下去的。”
魏征沒什麽興趣地看向他,“哦?殿下這話怎麽說?”
在他看來,太子接二連三地觸碰陛下的底線,又有一個狡猾奸詐的魏王在後頭扇陰風點鬼火,太子如今可以說是已經陷入了絕境,不可能再起死回生了。
他沒有想到,太子竟道:“老師您不知道吧?漢王,侯大将軍,他們都支持我‘提前’登上皇位……”
魏征眼皮子一跳,險些因為太子的這“提前”二字,一口血噴出來。
太子口中的漢王李元昌是太宗的弟弟,和太子一樣,經常做些出格的事情。太宗多次責備他,不免令漢王心生怨怼。
因為同樣受到太宗的責罵,對此耿耿于懷的太子和漢王越走越近。兩人關系密切到了一個程度之後,漢王便生出了擁立太子為帝的想法。
太子這是要……逼宮謀反啊!
作者有話要說:歷史上的晉陽再過兩三年就要早亡了……死的時候只有十二歲。
歷史上的慧慧也是沒有孩子的,二十二歲守寡,為了追随太宗而去,生病不肯服藥,二十四歲早逝,追封賢妃。
默默是親媽,所以會做一些改動的,安心看吧。
☆、第91話
魏征剛要勸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太子對他倒是恭順,端茶倒水,親自伺候。等到魏征終于平息下來,太子堅定地道:“老師,您不必再勸我,承乾心中已經有主意了。”
長久的沉默後,魏征突然笑道:“也好。”
與其庸庸碌碌地被廢,倒不如豁出性命去拼一把。成王敗寇,當初的李世民不也是這樣,踩着兄弟的血登上皇位,成為一代帝王。
太子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得到魏征的支持,他瞪大了雙眼,大喜過望,“老師,有您這句話,承乾如得千軍萬馬。”
卻見魏征笑着搖了搖頭,半點沒提謀反之事,只是道:“臣告退了。”
太子點點頭,親自送魏征離去。臨別之際,他心底突然生出濃濃的不舍。
他們成為師徒的時間還短,若單說情分,其實并沒有那麽濃重。可太子看着魏征虛弱的身體,再想想自己這場不知結果如何的逼宮,忽然就覺得,這可能是他們師徒最後一次相見了。
“老師……”
魏征用一種慈愛的目光看着太子,微笑道:“殿下,來世,莫要托生于帝王家。”
太子本性并不算壞,只是他所處的這個位置,并不适合他。
貞觀十七年正月,魏征病危。
太宗立即派遣使者候問,并賜下藥餌。除此之外,他還派中郎将李安俨睡在魏征家中,随時向他禀報魏征的一切情況。
雖說太宗和魏征這一對君臣對着幹了大半輩子,可是突然聽說魏征病重的消息,太宗卻是如遭雷擊,恍惚了大半天。
晚上回到清寧宮,徐慧問起魏征的狀況,他愣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說給她聽,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艱難。
徐慧握住他的手,溫聲勸道:“陛下明日下了朝,若是得空,不如去看看魏大人罷。”
太宗點點頭,卻還是一副沉浸在夢中沒有醒來的表情,“朕一直以為魏征稱病是在故作姿态,可……太醫們都那麽說了……他們沒有魏征那麽大的膽子,應該不會和朕開玩笑吧?”
徐慧手上一緊,握住他的手心,望着他道:“他們自然不敢欺君罔上。”
太宗長嘆一聲,聲音裏竟有幾分顫抖,“是啊……欺君罔上,也就只有魏征才會有那個膽子。”
他默了默,下定決心道:“朕明日就去看他,看看這個混蛋這次是不是又騙了朕。他要是敢騙朕,朕就像他罵朕那樣罵他……”
“陛下……”徐慧突然覺得有幾分心疼他。其實陛下心裏,從來都沒有真正讨厭過魏征吧。
“慧兒,你明日要不要陪朕一起去?”太宗忽然問她。
徐慧不假思索地拒絕道:“陛下,我去不大合适吧。”她斟酌着,緩緩地說:“倒是太子殿下……應該同您一起去。”
提起太子,太宗便沉默下來。徐慧說的不錯,魏征是太子的老師,于情于理,太子都應該和他一同前去探望魏征。
可太子這麽多天來都對他避而不見,太宗早就放棄找他了。這一回,太子會答應他嗎?會不會又掃了他的面子?
見太宗有所松動,徐慧柔聲勸道:“太子殿下只是一時糊塗,不會一直都不肯見您的。魏大人病危,在這樣的當口上,太子殿下不應當再回避。”
太宗一想也是,太子的本性和他一樣,非常重感情。有了太宗做對比,只怕現在在太子的心裏,魏征更像他的親爹。太子應該不會拒絕和他同去魏征家裏的。
果然,太宗第二天派了去了東宮之後,沒過多久,便得到了太子的回應。
皇帝與太子同到魏征家中探病,乃是本朝大臣從未有過的榮光。為人臣子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許是人之将死,病中的魏征顯得好脾氣了許多,臉上帶着寬懷的笑意,不再像往日那樣不近人情地冷臉示人了。
太宗看着面前幹瘦幹瘦的小老頭,怎麽都沒有辦法将他與平日裏那個如戰鬥中的公雞一般的魏征聯系到一起。
這真的是同一個人嗎?太宗不敢相信。
他竟突然有些懷念起那個氣得他肝疼的魏征了。
“陛下別這麽看着臣。”魏征虛弱地笑道:“您這樣看着我,比氣我時更讓人難受。”
魏征一說話,太宗就覺得平日裏那個讨厭鬼又回來了。他微微瞪起眼睛,不服輸地道:“古往今來,哪有說皇帝氣臣子的?分明是你把朕氣個半死好不好!”
魏征沒有與他再争辯,而是低聲道:“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一個讨厭的魏征惹陛下生氣了。”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太宗就受不了了,鼻子發酸,眼眶開始泛紅。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傷感起來。
魏征受不了地閉了閉眼,微喘着說:“陛下,您登基已有數十載,怎的還是如此不知持重?”
“朕難過嘛。”太宗委屈地道。
魏征好笑地看着他,難得地沒有再罵人,“臣還沒死呢。”
太宗聽不得那個“死”字,眨了下眼睛,轉移了話題,“魏卿,朕剛才來的路上想出一個好主意。你的兒子淑玉和朕的衡山公主年齡相當,郎才女貌,不如朕下旨為他們賜婚吧!”
魏征知道,太宗這是想給他吃一顆定心丸,讓他知道魏家的子孫并不會因為他的死而變成破落戶。與皇家結親,就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
魏征氣喘籲籲地謝了恩,氣息紊亂,顯然已不适合再做交談。
太宗怕打擾他靜養,正想要告辭離去,忽聽魏征喚道:“陛下。”
太宗忙道:“何事?”
“您能不能……答應老臣一件事情?”
魏征從未用過如此低聲下氣的語氣和太宗說過話。太宗突然愣住了。他知道,魏征想要說的話一定很重要。
他屏退左右,微微俯身,便于魏征輕聲說話。
魏征望着最後一個離去的太子的背影,低聲道:“太子殿下……或有過錯……但請陛下饒他一命……”
太宗一怔,并沒有立即答應下來。太子的确犯了大錯,但罪不至死,頂多是被廢位而已。
魏征這樣說……難道是太子還做了什麽,或者說即将做出什麽不可原諒的忤逆之舉?
但是沒有證據,這也只是太宗的猜測而已。他轉念一想,有可能是魏征覺得太子很有可能犯錯,而他肯定活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提前為太子求一張保命符吧。
魏征的确有幾分小瞧了太宗,他沒有想到太宗竟然這樣敏感,在短短的一瞬之間就想出了多種可能。
見太宗遲遲沒有應下,魏征有幾分急了,語氣不由重了幾分,“難道陛下還想讓當年的悲劇重演嗎?!”
玄武門之變,一直是李世民心頭的一根刺。那場宮變,他是最後的贏家。可手上沾着親人的血登上皇位,那種感覺并不好受。個中滋味,只有太宗自己清楚。
“你放心罷,朕不會的。”太宗堅定地說:“朕的兒子,一個都不會有事。無論是承乾,青雀,還是……雉奴。”
聽到太宗提起向來不怎麽出風頭的晉王,魏征敏感地眉頭一動,心中暗道,陛下難道是屬意晉王?可陛下最寵愛的,明明是魏王啊?
不過無論是魏王還是晉王,都不是魏征想要聽到的答案。說了這麽久的話,他已經十分疲倦了。魏征沒有再開口,只是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承諾,這便足夠了。
太宗從魏征府上出來,太子遠遠地跟在後面。
眼見着太宗馬上就要乘上轎辇,他突然腳步一頓,回頭望向太子。巧合的是,太子的目光也正落在太宗身上。
父子二人遠遠相望,眼神裏皆是平靜中帶着一絲悲傷。在這一刻,他們都有着同樣的心情。以至于在這短暫的一瞬間,他們忘記了曾經的那些恩怨情仇,好像他還是他的好耶耶,而他還是太宗寄予厚望的太子,前途不可限量。
回到宮中,太宗的情緒一直不高。他時不時地看向門口,仿佛是在等待什麽,又像是在懼怕什麽。
徐慧知道,太宗是在等魏征病故的消息。等不到結果,他心裏不安生。可是他又不想魏征死。這種為難的心情持續地折磨着他,讓一向好眠的太宗夜裏都不安生,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
徐慧眠淺,又擔心太宗。他若未能入睡,她也難以安眠。看他這樣難受,徐慧慢慢地從背後環住他,柔聲道:“陛下睡不着嗎?”
他将她柔軟的小手包在手心裏,忽然覺得得到了一絲安慰。“朕吵到你了?”
徐慧無聲地搖了搖頭。
“最近朝堂上的事情多,朕冷落你了。”太宗長嘆一聲,似乎要把全部的郁氣都吐出來,這才轉過身來,将徐慧抱在懷裏,低頭親吻她的鼻尖,還有那如同櫻花一樣粉嫩的嘴唇。
徐慧還是搖頭,縮在他的懷裏,乖巧安靜。
夜已經很深了,她睡不着,眼皮卻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垂着蝶翼一般的長睫毛。
太宗看着她秀美的小臉兒,忽然就覺得慌亂了許久的心,突然安定了下來。
生離死別,真的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或許他應該慶幸,徐慧比他年輕許多。他簡直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徐慧也要這樣離他而去,他會承受怎樣的痛苦與哀傷。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李二都不逗比了吧!正色
☆、第92話
太宗這樣一想,忽然覺得太子那般傷心難過,甚至怨恨他,似乎都是情有可原的了。他不能理解這世上為何有人會愛上男子,他永遠都不會寵幸娈童,可他能理解愛一個人的心情。或許太子對稱心,當真是動了真心的吧。
摟着徐慧溫軟的嬌軀,太宗的呼吸趨于平緩,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結果次日一早,太宗即被噩耗驚醒。宮外傳來消息,今日淩晨,魏征病故了。
盡管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他驟然聽說這個消息時,還是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過去被魏征氣得頭疼之時,不是沒有詛咒過他,希望魏征去死。可是等他當真離世之後,太宗忽然覺得心裏好像空了一塊,寒風灌進那空洞裏,痛得他幾乎窒息,連呼吸都夾雜着疼痛。
或許潛意識裏,魏征早已不僅僅是一個和他對着幹的忤逆臣子,還是如長孫無忌一般的摯友,是貞觀盛世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魏征病逝後,太宗下旨,命朝中九品以上官員皆去赴喪,并贈予羽葆鼓吹,陪葬魏征于昭陵。
可魏征的妻子裴氏因魏征平素儉樸,不肯接受羽葆鼓吹,只用布車運着靈柩下葬。1
為了表示對魏征的敬重,太宗自撰碑文,并親自書寫在石碑上。
新年原本該是皆大歡喜的時刻,可今年的年味兒,全都被魏征的死沖淡了。
太宗常和身邊人聊起魏征。除了徐慧,還有起居郎褚遂良。魏征将褚遂良舉薦給太宗,是他的伯樂。除此之外,兩人更是好友。魏征的死,讓褚遂良也悲痛非常。即使知道在皇帝面前不該面露悲色,褚遂良也情不自禁地面露哀容。
兩人悲傷到了一處,不免多了些共同的話題可聊,大多是關于魏征的。
褚遂良道:“其實陛下不知道,玄成他也常常念起陛下的好處。只是他不願做佞臣,寧可得罪陛下到底,從來不在您面前說。”
太宗一愣,沒想到魏征還有這樣的一面。他還以為原本的太子黨魏征,在玄武門之變後會記恨他一輩子呢。
他沒有想過,其實多年來君臣間的相處,早已讓魏征從內心裏認可了他李世民這個皇帝。畢竟如今這樣的盛唐氣象,不是随随便便哪一任帝王都能打造出來的。
人死如燈滅,除了一抔黃土,什麽都沒有留下。
太宗早已不再記得魏征給自己受過多少氣,他只知道魏征乃是不可多得的谏臣。失去魏征,是他的損失。
“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太宗嘆稱:“魏征的死,使朕失掉了一面鏡子啊!”
貞觀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太宗為了幾年當初和他一同打天下的諸多功臣,命閻立本在淩煙閣內描繪了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是為《二十四功臣圖》。2
功臣圖的比例皆按真人大小,畫像面北而立,立在淩煙閣內。
淩煙閣坐落于太極宮內東北方向,閣內共設三層,最內一層所畫為功勳最高的宰輔之臣;中間一層所畫為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層所畫則為其他功臣。
太宗自己作贊,褚遂良題閣,閻立本繪畫。其中如長孫無忌、杜如晦、魏征、房玄齡、高士廉、尉遲敬德、李靖、蕭瑀、侯君集、虞世南、李績、秦叔寶等人,皆為名垂千古的治世名臣。
一位君主的手中能夠擁有這麽多的人才,除卻大唐貞觀年間,歷史上并不多見。
正如太宗所言,為人君者,驅駕英材,推心待士。這般能與大臣們推心置腹的皇帝,除了唐太宗,也找不出幾人了。
這日,太宗又在淩煙閣憑吊魏征。侍從忽然來報,道是長孫無忌求見。
太宗點了點頭,沒過多久長孫無忌便走了進來。太宗免了他的禮,淡淡問道:“輔機前來,所為何事?”
長孫無忌:“這淩煙閣建成已有些日子,臣還不曾見過自己的畫像,故來觀摩一二。”
太宗淡淡一笑,來了幾分興致,“你且過來,比照着讓朕看看,像也不像。”
長孫無忌依言站在自己的畫像旁,只見太宗點點頭,又搖搖頭道:“臉倒是像,只是閻立本有心巴結你,把你畫得高了一二寸。”
長孫無忌笑道:“那便要多謝他了。”開完玩笑,他收起笑容,有幾分無奈地問道:“臣早就知道陛下有意在淩煙閣立功臣像,卻不想陛下立得這樣早。魏大人雖逝,臣等卻還健在……”
他一說,太宗就樂了,“是啊,朕明白你的意思。你們這些活着的人看到這些畫像,或許會覺得有幾分奇怪吧。要是死的不是魏卿,只怕他又要罵朕有病了。”
“魏大人若是活着,見到陛下這般追思,想來也能瞑目了。”
太宗輕輕瞪他一眼,有幾分奇怪地說:“旁人說這話也就罷了,怎麽連你也這麽說?輔機,咱倆之間可不興那套虛的。”
長孫無忌苦笑道:“我這還不是……”他頓了頓,忽然畫風一轉,問道:“陛下打算原諒太子了嗎?”
以太宗對魏征的追思程度來看,太宗很有可能因為魏征這個太子太師的緣故,原諒太子。
“朕心裏已經不怪他了。”太宗輕嘆一聲,“只是以承乾的性子,實在是不适合做這個太子。等再過兩個月,讓他緩一緩,朕就會下诏廢太子。”
這個答案并不出乎長孫無忌的意料。陛下雖然重感情,但身為帝王,理智總是要占上風。不管是當年的玄武門之變,還是今日的廢太子之舉,太宗向來都是拿得起放得下,關鍵時刻狠得下心腸。
即使難以割舍,他也能從皇帝的角度分析,怎樣做才是對大唐江山最好的選擇。
長孫無忌點點頭,猶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問:“那……陛下打算立誰為太子呢?”
太宗道:“若論嫡,承乾之下,自然當是青雀。若論長,那便該是楊淑妃所出的恪兒。”
這兩位皇子都是太宗極為喜愛的。尤其是魏王,當初正是因為太宗對魏王的寵愛過盛,才會引發太子的嫉妒與濃濃的危機感。
長孫無忌一聽到這兩個名字,就緊緊地皺起了眉頭。不出他所料,太宗所中意的果然是他二人。
可是在長孫無忌眼中,這兩個人沒有一個乃是明君之選。
魏王陰險狡詐,令人膽寒。吳王空有蠻力,又是隋朝楊氏的後裔。真不知太宗是怎麽想的,竟然将主意打到他們兩個頭上。
長孫無忌忍不住道:“陛下,吳王雖然年長,但他孔武有餘,智慧不足,恐怕并非太子佳選。”
太宗這人向來護短,自己數落自家兒子可以,可是就是不愛聽旁人說。他擺了擺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來,“回頭再說吧,先緩一緩,這事兒還不急。這件事朕只告訴了你,得空的時候,多觀察着些。等承乾的事情定了,朕再找你們商量。”
長孫無忌只好暫且答應下來。其實自打魏王用徐慧的事情威脅他後,長孫無忌就想方設法地搜集魏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證據。可惜魏王太過狡猾,讓他抓不到小尾巴。
長孫無忌思來想去,決定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把魏王毒害徐慧的事情說出來。不管他有沒有證據,以太宗對徐充容的寵愛,肯定都會在他心上留下一根刺。
與此同時深恨魏王的,除了長孫無忌,還有與魏王素來不和的太子李承乾。
魏征死後,太子悲痛之餘,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之前的事情。稱心的存在,還有稱心死後他在東宮的所作所為,按理說不該那麽快就被傳到太宗耳中才對。太子畢竟是打小在深宮中長大的,稍加思索後他便推測出,這其中定然有人在搗鬼。
有人在太宗面前告了密。
理所當然地,太子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他的同胞弟弟,魏王李泰。
太子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将東宮的人來了一次大清洗。可李泰辦事幹淨利落,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将東宮人馬大換血之後,太子還是沒能揪出魏王安插的內奸。
沒有證據,他就沒有辦法拿魏王如何。太子一想到是魏王間接害死了稱心,就覺得心如刀割。萬般無奈之下,太子決定私下豢養刺客纥幹承基及壯士一百多人,預謀殺死魏王。
正坐着太子夢的魏王還不知道,此時此刻,已經有三波人馬盯上了他。除了前朝的長孫無忌,東宮的太子,還有後宮的徐慧。
當初聽了長孫無忌的那一番後,徐慧并沒有立即動作,是因為她向來不會打無準備的仗。在沒有證據的狀況下,就算太宗再信任她,口說無憑,也不好讓他随意處置了自己最寵愛的兒子。
若她拿不出證據,就逼着太宗發落了魏王,那肯定是要給人話柄,遭人诟病的。她倒是可以不在乎那些風言風語,可貿然行事,打草驚蛇,并非明智之舉。
☆、第93話
追查魏王下毒一事,自然是要從雪團兒開始。
老實說,徐慧覺得問題不該出在雪團兒身上。一只貓而已,魏王能在上面做什麽手腳?
雪團兒跟了徐慧這麽久,毛都不是當初的毛了,渾身上下還有哪裏能夠用來害人?
為了給雪團兒做一個徹底的檢查,杜掌膳忍痛給雪團兒喂了些不适合貓兒吃的食物,然後叫來太醫,為雪團兒偵察。
太醫院裏的太醫,那都是太醫世家的傳人,或者經過千挑萬選才進宮的,為的是給天之驕子、達官貴人治病。他們可怎麽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們會淪落到給貓兒“診脈”的地步。
不過雪團兒身為徐慧的貓,不僅每日被徐慧抱在懷中,還日日“面聖”,說起來可比大多數妃嫔還要為太宗所熟悉。太醫們自然不敢輕視,認認真真地按照清寧宮的要求把雪團兒的渾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除了吃壞了東西之外,愣是一點不對勁都沒發現。
徐慧就明白魏王的用意了。的确如她所料,無論魏王究竟有沒有對她下手,問題都不在雪團兒身上。他這是故意吓唬長孫無忌,想把長孫無忌拉攏到自己的陣營裏呢。
而檢驗長孫無忌是否忠誠的最好方法,就是看徐慧如何處置這只貓。如果在他和長孫無忌暗示之後沒多久,徐慧就把雪團兒處置了的話,那麽就說明長孫無忌徹徹底底地背叛了魏王,從來都沒有過要幫魏王的打算。
得知真相的徐慧,暗暗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輕舉妄動。只要魏王并不知她已知情,她就可以和長孫無忌聯手,共同對付魏王。
王掌史聽說了徐慧的打算,有些擔憂地說:“充容,過去您和長孫大人可不對付,咱們能輕易相信他嗎?畢竟魏王是他的親外甥啊!”
徐慧聞言淺淺一笑,搖了搖頭,“我相信的不是長孫無忌,而是共同的利益。事到如今,長孫無忌已經完全容不得魏王了。”
魏王對長孫無忌從來都只有利用之心,從來就沒把他當成過親人。對他來說,過早認識到魏王真面目的長孫無忌,遲早都要死在他的手下。當然,是在他的太子之位穩固之後。
近幾年來,所有人都習慣了太宗對徐慧的信任。所以在太宗午睡時,徐充容和長孫大人說幾句客套話,下一盤棋,根本就沒人在意。左右在甘露殿裏,徐慧身後又有王掌史等人,不至于出了什麽岔子。
長孫無忌:“充容找到證據了?”
徐慧搖頭道:“什麽都沒有。”
長孫無忌皺眉道:“那充容的身子可有大礙?”
“也沒有。”徐慧道:“王掌史很早就請諸位太醫替我診脈,太醫們所言一致,都說我的身子并無損傷,沒有不能懷孕一說。”
長孫無忌費解地說:“難道魏王是騙我的?”
徐慧沉吟道:“應該不會……如果我的身體當真沒有問題的話,早就該有孩子了。”
兩個曾經勢如水火的人聚在一起讨論這種私密的話題,當真有幾分奇怪。可是他們交談起來,卻好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十分自然。
長孫無忌沉思道:“會不會是太醫那邊出了問題?他們被魏王收買了?”
徐慧不贊同地說:“可魏王有能力收買一個兩個太醫,不可能把整個太醫院掌握在手中吧……”
長孫無忌一想也是。不過為了保險,他決定安排一個大夫為徐慧診脈。徐慧答應過後,長孫無忌便下去準備了。
可是等長孫無忌向太宗提出他在民間尋得一個千金聖手,可以替徐慧調養身體之後,太宗幾乎是想都不想就拒絕了。
他用一種“你別當朕是傻逼”的眼神看向長孫無忌,威嚴道:“慧兒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長孫無忌真是哭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