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女孩死了。

丁穆炎到的時候女孩心髒已停跳過一次,又被強行拉了回來。

蕭進從未見過搶救病危病人是怎樣的情景,現在他親眼見識到了。已有數名醫護人員圍在女孩身邊,丁穆炎二話不說沖了進去,盯着監護儀指揮搶救,心跳停止時親自上陣做心肺複蘇。

如同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忽然被一群窮兇極惡的海盜襲擊,船員們奮力反抗,丁穆炎作為船長已抽出佩劍,捍衛自己的尊嚴。

耳邊時不時傳來護士複述醫囑的喊聲,聲音撕裂得仿佛随時會破碎,每個的表情都肅殺焦急,在時間的賽場上與死神搏鬥,緊張的氣氛凝縮成烏雲将他們籠罩并影響着旁人,哪怕是蕭進都神情凝重地站在一旁,暗自祈禱能有驚無險。

女孩的母親站在門口搖搖欲墜。她無助地望着在圍繞着她女兒的醫護,雙手止不住地顫抖,除了祈求上天的憐憫,她什麽都做不了。

然而,女孩還是死了。

在做了所有的努力之後,年輕的心髒還是停止了跳動。

任何人在此刻都是渺小的,敵不過殘酷的命運,死神揮舞鐮刀,斬斷了她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他看見丁穆炎垂手而立,宣布病人死亡,一個小護士當場落淚,然後是女孩兒的母親一聲尖叫,癱軟在地。

丁穆炎走了出來,沒有任何表情,他的唇抿得很近,繃緊了整個下颌的線條,他的臉是鐵青色的,滿是陰沉和抑郁,仿佛暴雨即将來臨。他對上蕭進,烏黑的眼眸深不見底。

蕭進以為丁穆炎會向他走來,消沉而沮喪,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給他個大力的擁抱,給他肩膀依靠,安撫他親吻他。

手擡到一半,他已經擺出了擁抱的姿勢,但丁穆炎轉身扶起坐在地上哭嚎的母親。徐莉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甚至不敢靠近病床去看女兒,生怕這一看就真的确定女兒死了。她趴在丁穆炎的手臂上,雙手無意識地抓着他的衣服,她必須要抓點什麽,來确定她與這個世界還是有聯系的。其他醫務人員安慰她,試圖将她架起來,但她好像骨頭被抽走似的,根本就站不起來。丁穆炎攙着她,一句話都沒有說,至始至終都是沉默。

丁穆炎手術記錄、醫囑、所有與女孩兒相關的資料都帶進了辦公室。

“我得再看一遍。”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蕭進解釋什麽。

蕭進勸道:“我們先回家吧。”

丁穆炎已進入工作狀态:“你去陪陪韶軍吧,我忙一會兒。”

“他那兒有姜辰呢,我去當電燈泡嗎?”

丁穆炎的視線在病歷上停留許久沒有移動,他低着頭,肩膀看上去有點垮,他低聲道:“我下飛機應該先回醫院的,同事問我要不要一起被我拒絕了,如果第一時間我就在的話,也許結果就會不一樣……”

說到一半,丁穆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一擡頭發現蕭進也正看着他。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如果我能早點加入搶救……”

蕭進擺了擺手:“不用解釋,我理解的。”

丁穆炎的話會讓人誤解他在責怪蕭進接機才導致到沒救活病人,但蕭進完全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也理解他沒能再多搶到幾秒鐘時間的自責。這種自責是沒有極限的,即使丁穆炎當時人在醫院,也會自責為什麽會在辦公室而不是在查房,丁穆炎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情緒總需要一個點來宣洩。

丁穆炎淡淡地笑了笑,不用向蕭進解釋太多,也不用擔心他會誤解,在想什麽他都懂,這樣真好。胸口壓着的石頭松了松,他又呼吸到了清涼的新鮮空氣。

蕭進走到他身邊蹲下,握住他的手,仰望着丁穆炎:“我們先回家吧。”

丁穆炎俯視着蕭進,這個高大的男人蹲在他腳邊,溫柔地勸說,甚至帶點懇求的意味,從這個角度來看,格外令人動容。

見他不說話,蕭進知道他已經同意了,将桌上的文件收好,電腦裏的程序退出,再次用力握住他的手:“回家。”

回到家裏,吃了一半的西紅柿雞蛋面還攤在桌上,早已涼透,蕭進主動去收拾幹淨。

因為發生了令人遺憾的事,兩人的情緒都不高,家裏的氣氛略顯沉重,丁穆炎沉默地收拾行李,将換洗的衣物拿出來再清洗一遍,蕭進陪着他,偶爾搭把手什麽的。

夜晚,丁穆炎坐在床上看書,蕭進端了一杯熱牛奶進屋。

蕭進突然發現丁穆炎喜歡喝牛奶實在是一種太好的習慣,讓他可以經常表現出關懷的樣子給他送牛奶并順利留在他房間裏,如果端一杯酒進屋,總顯得不太對勁。

丁穆炎在喝牛奶,蕭進順勢坐在床的另一邊,翻了翻他正在看的書,是一本科幻小說。

這很少見,基本上丁穆炎看的都是期刊論文,大部分是外文原版的,有次還拿了一篇德文論文找他翻譯。一開始蕭進信心滿滿,好像找到了人生價值一般,認為翻譯一篇論文還不是小意思,結果真拿到文章,發現裏面太多醫學專用詞彙才開始頭疼,大概屬于那種每個詞都認識,放在一起就不知道在說什麽的情況,最後還是他偷偷找了朋友才順利翻譯完成。後來蕭進得意洋洋地把翻譯好的論文交給丁穆炎,看他笑得促狹才意識到被他耍了,他肯定能看懂德文文獻,哪怕他真不懂最起碼也能找到英文翻譯版。

但是看小說還是少見的,他應該是喜歡的,但是他沒有時間,蕭進想起韓韶軍說的:你們看不出來吧,他以前還是個文藝小清新。其實并不是以前,他現在也是,只是容易被他冷漠的外表欺騙。

“這本書我已經看完了,結局是……”

丁穆炎推了蕭進一把,又兇狠地瞪了一眼,阻止他劇透。

蕭進舉手投降:“其實我沒看過,騙你的。”

丁穆炎剜了他一眼。

蕭進笑了,丁穆炎也跟着笑,笑得很好看,蕭進始終認為丁穆炎笑起來很好看。

“小心點,牛奶都要潑出來了。”

蕭進扯了一張紙巾試圖幫丁穆炎擦嘴邊的奶漬,丁穆炎奪過紙巾自己擦了擦。

“別難過了。”蕭進展開手臂,攔住丁穆炎的肩膀。

他想這麽幹想一整天了,主動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摟在懷裏,然後安慰他。但實際上丁穆炎不是個柔弱到需要安慰的人,也不是個一根筋不懂變通的人,他太過獨立,能妥善地處理好情緒,将負能量尋找一個地方安放并一點點自我消化。

換句話說,沒有他,丁穆炎也一樣能過得很好,但這個認知讓蕭進更加不甘心,更加想接近他,就好像凡是封禁深藏的東西總能吸引人前赴後繼。

“我沒有難過。”丁穆炎把牛奶杯放到一旁,想了想道,“好吧,是有點難過,但不是那種難過,我有那麽多病人,總有些是我無能為力的。我是個外科醫生,哪個外科醫生手上沒幾條人命呢?”

他說了個自嘲的笑話,笑了一下,但情緒還是有些低落。

“無能為力。”他重複了一遍,“就是這個。所謂的醫學發達只是相對古代而言,我們對人體了解太少了,有太多的病我們無法治療,也許還有更多的病我們都沒有發現,有太多原因我們無法做出解釋。”

林敏的死亡對丁穆炎是有打擊的,當做了所有的努力,結局仍然是最壞的,豈能不讓人沮喪。

“我的手術沒問題。”丁穆炎語氣堅定,“雖然我要明天把記錄再看一遍才能最終确定,但我現在可以說我的手術沒有任何問題。”

“我相信你。”

丁穆炎拿起科幻小說随便翻了翻:“有時候,我好想穿越到未來去做醫生,那時候醫療水平更加先進,我就能救更多的人,治更多現在治不了的病。”

蕭進深以為然一般點點頭:“嗯,然後你就會發現:媽的,怎麽還每天在死人?怎麽又有更加奇怪的病了?人體的未知更加多了!哎呀,這醫生沒法當了!”

丁穆炎哭笑不得:“你就不能順着我的話說嗎?你的情商呢?”

“我錯了,你繼續。”蕭進立刻認錯。

“不說了。”丁穆炎埋怨他破壞氣氛。

蕭進抱緊丁穆炎,在他額角親了一口:“說吧,說吧,我聽着呢。”

丁穆炎嘆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你不用安慰我,你的道理我都懂。明天就好了,明天還是我門診呢。”

“我沒想安慰你,我就想趁機抱抱你。”蕭進不正經地說。

丁穆炎徹底拿蕭進沒辦法了,嫌棄地把蕭進推開,蕭進像牛皮糖一樣粘上來,扣住他的肩膀不松手。

“肩膀都為你準備好了,為什麽你不靠一下呢?”蕭進一臉委屈,好像心情不好的是他。

丁穆炎冷冷看了他半天,蕭進以為他要翻臉的時候,他卻真的靠了過來,溫順得好像不是他本人。

反倒是蕭進呆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調整姿勢讓他能靠得更舒服。

“那我就靠一下,滿足一下你。”丁穆炎說,“被安慰者給出一定反應,對施與安慰的人也是一種安慰。”

蕭進無聲地笑,把丁穆炎摟得更緊了:“今天我睡這裏好嗎?我保證什麽都不幹!”

丁穆炎閉着眼睛道:“你以為我會讓你為所欲為?睡覺!”

得償所願的蕭進立刻關燈,不給丁穆炎反悔的機會。

“你知道我最怕什麽嗎?”黑暗中,丁穆炎的聲音仿佛悠遠得來自異世界。

“怕什麽?”

丁穆炎沉默了一會道:“怕死。”

蕭進從背後抱緊丁穆炎:“死之前,讓我抱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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