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殿內鴉雀無聲, 無人敢應答。
蕭毓岚親政雖不太久,但百官也不全是草包,端從近些時日處理政務手段上已能看出蕭毓岚隐有肅清朝綱,扶持自己勢力的趨向。
其中最受蕭毓岚青睐的莫過于洛聞歌。
誰也拿不準蕭毓岚這青睐是真是假,在沒個心理準備前,沒人想做出頭之鳥,那日晚宴被殺頭抄家的前車之鑒還在呢。
如楊泰清這般直言進谏的人少之又少,多數都在看戲, 因此根本無人附和。
這情況早在蕭毓岚預料內,他看向身姿挺拔如青松的楊泰清,溫和道:“楊大學士所言極是。知曉苗江海被殺,朕就讓謝愛卿着手徹查, 楊大學士不信朕, 莫非還不信謝愛卿?”
這問題頗有些挑撥離間的味道。
要說朝堂內還有誰沒有玩派系一說,唯有這位清正廉潔的大學士楊泰清,而謝溫軒便是楊泰清得意門生,蕭毓岚之所以看重謝溫軒,也與這點有關。
此時, 蕭毓岚這麽問,就是在給楊泰清出難題。
然而楊泰清卻是個迎難而上的好官,只聽這位謀官數十年載的老者铿锵有力道:“臣只信真相。既然陛下已有決斷,臣靜候佳音便是。”
蕭毓岚對謝溫軒投去同情一瞥, 認真道:“楊大學士放心便是。”
楊泰清這才退居原位。
早朝還未散, 楊泰清出面為苗江海讨公道聲伐洛聞歌一事傳得沸沸揚揚, 宮內宮外都在讨論這事兒。
前後腳出平和殿的沈爵和徐應屏不期然碰上。
沈爵捋着胡子笑得開懷:“徐大将軍好手段。”
徐應屏一臉嫌棄:“你做的龌蹉事別往我身上甩。”
“徐大将軍說的哪裏話,這管轄長樂城護衛之人是你麾下親信,怎麽能說是我做的,不得不說徐大将軍這手玩的相當漂亮,讓老夫刮目相看,欣慰徐大将軍終于不是沒腦子的莽夫。”沈爵道。
徐應屏眼一瞪,嗓門高起來:“老匹夫罵誰沒腦子呢?”
“大将軍消消氣,老夫這也是在誇你。”沈爵笑眯眯道。
徐應屏氣過還惦記不背鍋:“老匹夫,此事我不替你背鍋,老子說不是我做的,那就斷然不是。你少給我戴高帽再讓我背鍋!”
沈爵細察徐應屏神态,确信他沒說謊,神色微斂:“不是你做的,也不是我做的,那是誰?”
“你可別無中生有。”徐應屏提防道。
他和沈爵互争互鬥幾十年,深谙沈爵性子,這就是個滿肚子壞水的壞胚子。一句話不能信!
沈爵滿臉誠摯:“老夫雖不比大将軍多讀幾年書,但也不是敢做不敢當的慫貨,此事确實不是我做的。”
徐應屏眼底升起疑惑:“這就奇怪了。”
“說不定這還是個好事。”沈爵道。
徐應屏狐疑看他:“你什麽意思?”
沈爵對徐應屏說話從不拐彎抹角,能有多明白就說的多直白,此時亦然:“你別忘了洛聞歌不僅僅是大理寺少卿。只要他願意,那些曾受過洛閣老恩惠的人會無條件站在他那邊。”
徐應屏譏諷道:“那你也曾受過洛閣老恩惠,怎麽現在還恩将仇報了呢?”
沈爵讓這沒腦子的鐵憨憨氣個仰倒,本想聯手一次查出這妄想攪動寧朝風雲的幕後主使,哪曾想鐵憨憨三句轉回當年,真是朽木不可雕!
沈爵自覺和徐應屏說不通,撩起袖子要走。
徐應屏見狀,逮着人袖子說起勁了:“我說你跑什麽?難道我說的不對,當年你來京科考沒錢住客棧,不是洛閣老給你盤纏,幫你準備?”
“撒手!”沈爵回頭瞪着徐應屏,胡子快要氣翹起來,“老夫在與你說極為重要的大事,你偏要說過往之事,老夫瞧着哄傳苗江海寫下洛聞歌罪行就是你做的!”
徐應屏急眼:“你別血口噴人,老匹夫,你等着,老子定要查出你做此事的證據,到時禦前見!”
沈爵冷笑:“好啊,你千萬藏好小尾巴,別讓老夫查出是你做的,否則你等被彈劾吧!”
話不投機半句多,雙雙撂下狠話一拍兩散。
親眼目睹全過程的洛聞歌心情複雜,蕭毓岚無心之舉造就兩大幫手,如此朝內兩大強勢派系正式下場,只為抓出攪渾水之人。
想來有徐應屏和沈爵出手,雲王那幫人也要夾起尾巴,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燒身。
洛聞歌看向漸漸放晴的天空,總覺得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長,長到他感覺身處四面楚歌之境,冷得無法忍受。
“洛大人。”身後忽然傳來謝溫軒的聲音。
洛聞歌收起情緒,轉身含笑看過去:“謝大人。”
謝溫軒與他一道往宮外走:“洛大人今日走得有些晚。”
洛聞歌直接道:“因為我在等謝大人啊。”
謝溫軒看他臉上笑容,不知道怎麽想到昨日他向自己請教刑法,心裏驀然生出怕是要被坑的感覺,悄然拉開距離:“謝某不覺得有哪裏值得洛大人親侯之處。”
“這就是謝大人妄自菲薄了。”洛聞歌将拉開距離又縮短了,隐約更近,“誰人不知謝大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呢?”
謝溫軒唇角微抽,有些受不住:“洛大人有事直說就好,沒必要如此拍馬溜須。”
“謝大人這麽說,洛某恭敬不如從命。”洛聞歌道,“我想與謝大人一同查苗江海被殺一案。”
謝溫軒神色凝重:“這恐怕不行。”
“謝大人知道我非兇手,也知道我如今以陛下唯命是從,說不定苗江海一案與我所查有關呢?”洛聞歌瞅着謝溫軒,見對方不為所動,低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思索不到片刻,洛聞歌将先前苗江海賄賂他手下小官,給他遞信替雲王約見他的事,三言兩語說給謝溫軒聽。
“陛下将他塞進接待團,本就是想找個借口殺了他,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謝大人以為是不是與我所查有關?”洛聞歌自覺退回合适距離。
謝溫軒看他一眼:“就算我松口,陛下也不見得同意,再說早朝時楊大學士的話你也聽見了,若讓他知道你與我同查,怕是會将我等罵得狗血淋頭,連陛下也不能幸免。”
“謝大人只管答應,若非必要時候我不會露面,由我身邊之人代為傳遞消息。謝大人以為如何?”洛聞歌再接再厲,勢必拿下謝溫軒。
其實洛聞歌不是非要查苗江海一案,他之所以要跟謝溫軒查此案,是想探探都察院虛實。
據蕭毓岚給的名單,他核實出都察院內暗藏位牽連甚廣的重要棋子,看似不起眼,卻能接觸到諸多案件,能在關鍵時候發揮奇效。
據悉都察院有許多未能及時抓捕嫌犯釀造得懸案,想必與此人有密切關系。
想要肅清朝綱,大理寺是一處,再有都察院與刑部,三法司清洗幹淨握在手裏,徹查起來就方便許多。
眼前最為重要的就是謝溫軒同不同意。
洛聞歌等謝溫軒給答複。
謝溫軒無權同意,再三斟酌道:“洛大人,此事還需問過陛下,若陛下同意你查,謝某別無二話。”
洛聞歌覺得自己特別像個追皮球的,從這邊追到那邊,他不想再多跑幾趟,索性下套:“也就是陛下沒二話,謝大人就同意了?”
謝溫軒并沒覺得這話哪裏不對,遂點頭。
洛聞歌瞬間計上心來:“謝過謝大人,我這就去找陛下。”
謝溫軒望着洛聞歌飒然往宮裏走的身影,心裏幾乎可以肯定不久後就會與他共事。
這世間如他家陛下那般口是心非的人少見。
洛聞歌到養心殿外,遠遠見到站在臺階之上的李公公,他偏頭看見養心殿門關着的,腳步放慢,猶豫要不要過去。
同時看見他的李公公熱情道:“洛大人。”
“李公公,陛下他…”洛聞歌目光看向養心殿,詢問意思濃重。
李公公下臺階到他面前,低聲笑道:“襄王爺在裏面,為陛下悉數介紹襄寧大軍各處統領。”
如此重要的事,他就不好再多做打擾。
洛聞歌拱手:“謝公公,陛下有要事,我便先走了。”
不再叨擾李公公,洛聞歌打算先回大理寺再見見黑衣人,說不定能有意外收獲,轉身時被李公公喊住。
“洛大人別急着走,陛下讓老奴給大人捎話呢。”李公公說,和皇後打過小報告後,李公公對洛聞歌忌憚感消退不少,笑容真切不少。
洛聞歌像尋常一樣,好似沒聽見那些駭人聽聞的話:“公公請說。”
“陛下料到洛大人會回來,讓老奴見到大人就說,他同意洛大人所想之事,謝溫軒那邊也已打過招呼,查吧。”李公公如實轉達。
即便能看出蕭毓岚對洛聞歌的縱容,李公公也順應皇後說的,這許是對親臣信任的表現,哪怕見到洛聞歌淺笑迷人,李公公也不再多想。
誰讓他就要為皇後尋到吃了好受孕的珍貴藥材呢?
到時只要皇後懷孕,陛下重心自然會落在後宮,一切如舊。
在李公公跟前,假扮皇後的洛大人對此一無所知。
洛聞歌再次謝過李公公,匆忙出宮,尋洛安去了。
去大理寺路上,洛安聽完洛聞歌所說,鄭重點頭:“公子盡管放心,我會好生配合謝大人,早日查清真相。”
洛聞歌猶記得那日碰上謝溫軒,洛安義憤填膺,今日再聽這話,覺得洛安也挺不容易,他說:“你可不能在我面前這般說,等見到謝溫軒,鼻子不是鼻子的,洛安,我對此事極為重視,你該明白。”
“洛安知道,也知道如今只有配合謝大人,才能洗脫公子身上的嫌疑。”洛安說。
洛聞歌還是有些不放心:“我修書一封,你交給謝溫軒,往後幾日,你都跟在他身邊,切記,不要與他起争執。”
洛安不蠢,清楚他的意思,再三保證道:“洛安保證完成任務。”
洛聞歌心想但願如此。
待到大理寺,來往官員碰見洛聞歌,神色一如既往恭敬,該如何還當如何,只是轉身各種眼色交彙,秋波送不停,洛聞歌全裝不知道。
房內,洛聞歌将信吹幹裝好遞給洛安,又問:“昨日交代的事安排的怎麽樣?”
“該知道的已經知道,屬下以為會傳出公子逼死苗江海的傳聞,說不定便是藏在黑衣人背後的人做的,想讓公子锒铛入獄,他好對大理寺下手。”洛安腦子裏的一根筋忽然搭上,頭腦風暴乍現,将兩件事聯系起來。
別說,聽着還真是這回事,洛聞歌贊賞道:“洛安,近來書沒白看。”
說起書,洛安又想起件事,他撓着頭尬的臉紅:“公子,你那日交代的話本子我買到了。”
“然後你看完了?”洛聞歌問。
洛安點頭完又搖頭,臉更紅,語氣轉而不好意思起來:“我托榮叔将那本書放在書房桌上,公子若無事可翻開看看,屬下以為那等東西待公子看過,還是讓臨江樓封了為妙。”
洛聞歌本對話本子無感,讓洛安看是想讓對方給個反饋,誰知洛安閃爍其詞,讓他生出些好奇。
“我知道了,你先去找謝大人,務必将參與此案調查的人記下查清給我。”
洛安臉上紅暈褪去不少,拱手拿信去找謝溫軒。
身邊沒了洛安使喚,凡事只能洛聞歌親上陣,好在他自力更生多年,這點小事不再話下。
以臨江樓散播謠言的能力,黑衣人被抓被審問出些東西的事應當很快傳到有心之人耳中,這時就看那人如何做。
想用苗江海一事絆住他手腳,萬沒想到蕭毓岚會用插诨打科争時日。
萬分珍惜搶來時間的洛聞歌下午又去了牢房。
牢房獄卒見到他,客氣問好,洛聞歌回禮,走了兩步回頭看牢頭:“今日有人來見過他嗎?”
牢頭搖頭,笑道:“大人的特意交代,小的沒忘。誰來問都說牢裏沒加人,大人來是為查陳年舊案。”
洛聞歌臉露感激:“多謝牢頭,這年頭抓個知情人不容易。”
“小的明白大人的意思。”牢頭又說。
洛聞歌笑笑,轉身繼續往牢房深處走,錯過牢頭眼中一閃而過的暗光。
黑衣人還如昨日那般沉默不語,看見他也只是擡了下眼皮子,這次洛聞歌沒急着離去,他打開牢門走進去,挑了處幹燥稻草坐下。
“你不吃不喝就這麽坐着,是在等人來救?”洛聞歌淡聲問。
黑衣人紋絲不動,宛如上等雕像。
洛聞歌也不介意,像話家常般聊起來:“我知道你有話沒說,知道為什麽我不繼續審嗎?因為都沒被淩遲恐吓出來的秘密,那絕對是要咬死帶進棺材裏,所以不管我再怎麽審,你都不會說。你知道自己不說還有一線生機,真要說了,這裏外透風的大理寺哪能保住你?”
他随手從身邊撚起一根稻草,剝去外皮咬在齒間,含混道:“知道為什麽陛下殺了那些人,只單單留下你?他看出你是除去聞天冢外,知道最多的那個,咱們陛下不進不清不楚地方,只要他進去,那就代表他早就知道裏面有誰,哪個人有用哪個沒用,他都知道。”
黑衣人總算有了點動靜,他放在膝蓋上的手輕彈了下。
洛聞歌輕眯縫了下眼睛,繼續笑開:“你不肯說也沒關系,反正我放出風聲,說抓了個知曉實情的人,嚴刑逼供之下,此人将有吐露事情的跡象,相信不日就能查清近來發生的事。我相信你的主子收到風聲,會迫不及待來滅你口。”
“胡說。”黑衣人轉頭惡狠狠丢出兩個字,睚眦欲裂。
洛聞歌故作詫異:“怎麽就是胡說?若我是你主子,也會來除掉你絕後患。”
黑衣人卻不肯再說話,轉過臉繼續裝啞。
看樣子是套不出話,洛聞歌丢開稻草,鎖上牢房,不想繼續浪費時間,心裏盤算要不給這不知死活的黑衣人上堂課,沒遭過真相毒打的人就是天真。
洛聞歌出了大理寺往青龍大街上溜達,說是溜達,實則是來探地方了。
前幾日沈如卿讓人遞過來的約見地方便在這青龍大街的滿茶樓。
說起滿茶樓,長樂城內老少婦孺皆知,因堂內有位說書奇人滿錦春,素聞這位說書先生除去王孫貴胄不說,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尋常百姓,哪家驚奇有趣之事,他皆能說道一二,當然,寧朝有明文規定,不得擅自議論朝廷重臣。
但人天生有反骨,越是不讓如何,心裏越發是想聽想知道,好奇的百爪撓心。
是以,滿錦春會将這趣事改編為市井閑談,即便有人聽出來所議是誰,也不會上趕着觸黴頭。
凡事套上閑談二字,便是聽聽就算的意思。
洛聞歌今日就打算去聽聽這滿錦春說的什麽。
他來得晚,滿茶樓內座無虛席,連上等包廂都已滿客,店小二見他生得好,又誠心實意初次來看,便好心讓他在柱子邊站着旁聽。
洛聞歌倒不知茶樓生意也能如此紅火,人頭攢動,耳邊七嘴八舌,嘈雜一片,聽得他忍不住按了下耳朵。
他的動作讓旁邊同樣是站着的老者笑了。
洛聞歌側眸而望,禮貌問:“您老好。”
“小公子好。”老者平易近人,語氣很是和藹,“小公子頭回來聽滿錦春說書?”
洛聞歌不好意思道:“是,沒怎麽見過這等大場面,人委實過多了些。”
“這還是人少的。”老者說,“真人多時,這裏面能站滿,有被滿錦春口技折服的,也有想一擲千金見人的,還有人千金聘請滿錦春去壽宴,人不就是這樣,名氣大了,什麽樣的名利都會來。”
洛聞歌抓住個重要點:“滿錦春沒在人前露過面?”
“你瞧,擡屏風的上來了。”老者指着高臺,“滿錦春平日就坐在四面屏風裏說書,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沒人知道他是男是女。”
洛聞歌順着看過去,果然看見四扇屏風,分別是梅蘭竹菊,每扇屏風上畫一幅,風雅得緊。
“滿錦春差不多要出來了。”老者視線不離高臺屏風,眼底出現狂熱分子。
這副走火入魔的樣子讓洛聞歌想到原世界的追星少女,也如這般癡迷。
他雖對滿錦春沒感覺,但還是好奇此人說書究竟有多大魅力,引來如此多的人。
就在洛聞歌打算靠在柱子上湊合聽時,敏銳嗅到身後飄來陣熟悉香味,他豁然轉頭,正看見檀瑜半擡起的手。
檀瑜一愣,沒料到他反應如此靈敏。
瞧見熟人,洛聞歌卸去防備,溫潤笑道:“檀長史怎麽在這?”
“随我家公子出行,公子聽聞此處有一驚才說書人,想過來湊個熱鬧,碰巧看見洛公子,差在下來請,到雅間同坐。”檀瑜說。
蕭毓岚怎麽來這了?
洛聞歌不知對方來此原因,若是有好地方聽說書,他樂得前往,對先前說半天話的老者道謝,便跟着檀瑜去了三樓。
拾級而上時洛聞歌在想,當皇帝大抵只有這點好,錢多到能買到包廂。
到包廂門口,檀瑜輕扣房門,得到裏面回應,這才推門領洛聞歌進去。
今日私自出宮的蕭毓岚換了身紫衣,洛聞歌少有見男子能駕馭住如此挑人又霸道的色系,不由得多看幾眼,不得不承認蕭毓岚長得确實挺帥。
蕭毓岚側身站在窗邊,眼角餘光瞥見他進來,輕擡手止住洛聞歌行禮,指着窗外:“過來看看。”
洛聞歌走過去順着蕭毓岚指得方向看見說書人所坐之處,此時還沒人:“陛下怎麽想到來聽說書?”
“聞天冢說朕是你新歡的話本子沒忘記吧?”蕭毓岚看似尋常神态問。
洛聞歌微垂睫毛輕顫好幾下,喉嚨微動,輕聲答:“臣記得。”
“那話本子就是這位滿錦春所編寫,昨夜将你逼死苗江海一事鬧得滿城皆知的也是他,你說朕會不會想來見見?”蕭毓岚唇角浮起玩味笑容,對這頗受百姓喜愛的敢說說書人,真有心想見一面。
洛聞歌輕易讀懂蕭毓岚話裏意思,他将先前聽老者說的話轉述:“此人素來神秘,不見任何外人,陛下想見,恐怕有些難度。”
蕭毓岚眼含戲谑看着他,低聲溫柔道:“沒想到朕的洛大人知道這麽多?”
洛聞歌讓這等親狎話語燒得心慌,眼神四處亂飄:“陛下見笑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據悉此人擅長編寫故事,杜撰各種市井閑談。”
“編寫故事很不錯,他寫的那本洛大人嬌寵記,朕翻閱幾遍,能看出編寫人見多識廣,說是閱盡千帆也不為過。”蕭毓岚贊同道。
洛聞歌則一臉懵逼,洛大人嬌寵記,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許是他臉上表情過于明顯,蕭毓岚看見難免要好心問問:“洛愛卿沒看過?”
洛聞歌搖頭:“确實沒看過,臣連那話本子長什麽樣都不知。”
俨然将洛安先前說的話抛在腦後,壓根忘記那話本子就躺在自己書房桌上。
“沒事,朕收集好幾本,回頭讓李公公拿本給你。”蕭毓岚說。
洛聞歌瞠目結舌,連忙婉拒:“君子不奪人所好,那是陛下珍藏的,臣不能要。”
蕭毓岚眼神越發戲谑,透着明眼人能看出的逗弄:“洛愛卿身為話本原型,必要看看才好。哦,朕聽聞今日滿錦春說的便是這本。”
洛聞歌呆了呆,發覺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
“朕真想問問滿錦春是不是故意的,知道朕與你會來,特意安排這一出。”蕭毓岚含笑道。
洛聞歌滿腔複雜,話都不知該如何說。
看見守在門口神色麻木的李公公,洛聞歌嘴裏發苦,隐約覺得回頭假扮皇後再碰上李公公,恐怕要裂開。
“陛下覺得滿錦春與聞天冢有關?”洛聞歌生怕蕭毓岚再說出更讓人震驚的話,先發制人道。
蕭毓岚見好就收:“說不準,目前查到消息來看,兩人沒有直接接觸。”
那就是有間接接觸。
洛聞歌想起謝溫軒說的那家異域風情小店,眼睛亮了亮:“他們都去過賣信紙的那家店?”
“反應倒是很快,那家店現在人去樓空,大概是預料到我們會查到那,先撤走了。”蕭毓岚忙的一點都不比洛聞歌少,只是兩人關注方向不同,洛聞歌查聞天冢那邊釣出來的大魚,蕭毓岚在查滿錦春這邊關系鏈,不管兩人誰先查出來,對将來都是有益的。
越是查不出來,洛聞歌越是想将人揪出來。
他甚至猶豫于要推遲從蕭毓岚身邊脫身的計劃準備,想等蕭毓岚皇位再穩定,将朝廷肅清差不多再離開。
那時不管他在不在,蕭毓岚都有坐穩大局的實力。
難得遇見技藝如此高超的對手,洛聞歌情緒前所未有的高漲。
“朕怎麽覺得你聽見這消息高興得很?”蕭毓岚納悶問。
洛聞歌輕咳掩住神态,直言道:“臣是覺得他們動作越多暴露的越快,相信不久後陛下能清出一片幹淨地方。”
“哦,所以你是在替朕高興?”蕭毓岚問。
洛聞歌并不覺得這話哪裏不對,誠實點頭:“是,更高興陛下有天能達成所願。”
“你在朕身邊,這不是遲早的事?”蕭毓岚也沒刻意賣弄暧昧的意思,這本就是句大實話。
洛聞歌反應再遲鈍,此時也有些體會出蕭毓岚對別人和他的不同,就從這态度來說,有點點暧昧随意。
蕭毓岚平日在朝堂上是什麽樣,他也能看見。
再看這會兒,洛聞歌真心有理有據懷疑蕭毓岚彎了。
彎得迅速又毫無意識。
不過這也可能是他錯覺,洛聞歌這麽安慰自己,心裏努力适應蕭毓岚這種說話方式,只希望李公公不會因此急上火。
“陛下,要開始了。”洛聞歌視線落在那四扇屏風上。
大概是在他和蕭毓岚說話間,滿錦春坐了進去,屏風上方被紗幔遮住,卻隐約能看出裏面坐着個人,黑發白玉簪,靛藍道袍,更多就看不清了。
蕭毓岚對檀瑜招招手:“将茶樓出口守住,見到人給朕逮回去。”
檀瑜領命走了。
洛聞歌看着那故弄玄虛的屏風,搖頭:“檀長史恐怕要無功而返。”
“那正好給了朕連窩端的機會。”蕭毓岚接過李公公遞過來的茶盞,神态冷淡。
洛聞歌遲疑道:“陛下不會是帶着禦林軍來了吧?”
“帶禦林軍不就暴露朕的身份了?”蕭毓岚道。
洛聞歌覺得很是在理,看來蕭毓岚還有理智尚存。
“朕從徐應屏那借了支兵,讓他們在城外待命。”蕭毓岚喝過茶,将茶盞放回去。
洛聞歌:“……”
蕭毓岚冷冷注視滿錦春所在地方,語氣森然:“朕既然來了,就沒想過空手而歸。”
洛聞歌一聽這話,覺得事情難辦了。
他三番五次看蕭毓岚,不知怎麽說,要因他放走滿錦春,錯過抓人大好機會,太罪過。
自古世事難兩全。他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你有話要說。”洛聞歌的不說話,讓蕭毓岚看出些欲言又止,他問,“有什麽說出來,朕聽聽看。”
洛聞歌搖頭:“臣沒有。”
蕭毓岚細瞧他好一會兒,轉頭道:“出去,朕要跟洛大人密談些事。”
洛聞歌感覺到危險,本能後退。
還沒退到安全地帶,那邊見包廂門一關的蕭毓岚率先出手,拽住他的胳膊将人抵在窗邊上,一手按在他耳邊牆壁,垂眸道:“朕記得洛大人先前因信任一事生氣,那時朕有諸多隐瞞,那今日的洛大人是否要自省一番?”
洛聞歌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臉,貼着牆壁不敢動彈,雙手握成拳,底氣難得薄弱:“臣沒覺得哪裏不對。”
“你有事不說,這是對朕不信任,信任應當是相互的,你讓朕給你信任,朕給你了,那你呢?”蕭毓岚視線鎖在他臉上,見他扛不住低頭,伸手擡起他下颚,讓人無處可逃,“看着朕,好好回答。”
洛聞歌并非順來逆受之人,被蕭毓岚如此親昵逼近,他條件反射要推人:“陛下。”
“噓,你聽。”蕭毓岚握住他的手,手指抵在他唇上,擡頭看向窗外。
洛聞歌突然遭此變故,愣在了原地,感覺有什麽順着唇一路席卷到心髒,掀起波濤洶湧的風浪,讓他心髒驟跳,不知不覺失了神。
耳邊清晰傳來滿錦春音調婉轉如上等青銅樂器發出的低沉聲,這說書人确實有把好嗓子。
“……說起這在朝為官的洛大人,贊美之詞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今日咱們來說點兒別的,啊,那就是諸位都喜歡聽的才子佳人,但畢竟是美得不可方物的洛大人,談起情來也是獨樹一幟,洛大人他喜男子,尤其是面容英俊霸道的,他最為喜歡。”
“這洛大人雖有這等偏好,但素來潔身自好,不肯污了自己,直到有日他在郊外撿到個渾身髒垢的男子,本是看人可憐,帶回家洗幹淨一瞧,竟是生得英俊逼人,讨人喜歡的很,洛大人一見鐘情。”
再往後洛聞歌聽不下去了,他望着面前眼底積起郁色的蕭毓岚,嘆了口氣:“陛下還能信了這種傳聞?”
“朕聽着新鮮罷了。”蕭毓岚見他神色無異,滿臉失望放開人,退回到窗口,望着說書人。
樓內人聽得如癡如醉,明明是再老套不過的男歡女愛故事,卻仍讓人聽得忘我。
滿錦春今日說的恐怕不是書,是蠱惑人心的傳聞。
又是在朝為官又是撿野男人的,想不往洛聞歌身上套都難。
這市井流言一旦在街頭巷角流傳,那必定會讓言官彈劾洛聞歌生活糜爛不堪,仕途受損不說,名聲也會有礙,到時他若還親信洛聞歌,必會招來更難聽的話,他不在意自己名聲,洛聞歌卻不行。
蕭毓岚眼神漸有殺意:“此人抓到也留不得。”
“陛下手下留情。”事已至此,洛聞歌索性攤開将沈如卿送信及約見地方說了個事無巨細。
蕭毓岚皺眉,再看說書人:“朕怎麽覺得他與沈如卿讓你見的人是一夥的?”
“臣也有同感。”洛聞歌尴尬道,“他今日這說書是旨在敗壞臣名聲,還望陛下不要信。”
蕭毓岚當然不會信,他問:“洛愛卿不擔心此事過後對你照成的影響?”
“陛下說笑了,驟時還得麻煩陛下為臣尋樁門當戶對的婚事,只要臣娶妻生子,謠言不攻自破。”洛聞歌道。
蕭毓岚臉色巨變,臭着臉說:“朕不會給你賜婚,死了這條心,你別忘了,你還在假扮朕的皇後!”
洛聞歌神色微動,鬼使神差道:“陛下很在意臣?”
蕭毓岚哽住,要說不在意很虛假,要說在意,他有點說不出口。
這問題不僅問住蕭毓岚,連洛聞歌自己都有點懊惱,怎麽腦抽問出來,這不是憑白讓人多想嗎?
他唯恐蕭毓岚會因此想多,言顧其他:“陛下再不喜滿錦春,現在也得留他條命,将隐于這茶樓的人釣出來。”
蕭毓岚覺得遲早有天會想法子治好他這碰見害羞話就跑的毛病,再深深看他一眼:“朕覺得檀瑜抓不到人。”
這話說得過于篤定,讓洛聞歌側眸:“陛下的意思是……”
“檀瑜身後之人藏太深,他身上除去臨江樓标記,幹淨得過分。越是如此,朕越是懷疑他。”蕭毓岚輕關上小半扇窗戶,“他非藩王們的人,也不聽從沈爵和徐應屏指示。”
“除了他主子,他還有同夥。”洛聞歌言盡于此,目光看向蕭毓岚。
蕭毓岚睨着他:“你知道是誰。”
洛聞歌同樣凝視着蕭毓岚:“陛下也知道是誰。”
蕭毓岚姿态慵懶,淡淡道:“朝堂雖還不是我的,但後宮那一畝三分地有任何風吹草動,朕比任何人都清楚。”
洛聞歌想到那晚禦花園見沈如卿,後回到鳳栖殿,蕭毓岚當時反應,幹笑道:“那晚在我說前,陛下就知道我見過沈如卿了?”
蕭毓岚唇角抿笑,瞧他想往後退的小動作,失笑:“現在知道後怕了?”
“倒也不是怕。”洛聞歌時不時看眼說書人,分了下神,“是覺得陛下深謀遠慮。”
“別說奉承話。”蕭毓岚忍住捏他臉頰的沖動,手指扣住手串不停摩挲。
洛聞歌無辜道:“臣想說沈如卿有問題,陛下還得多防着她。”
“朕防得還不夠徹底?”蕭毓岚問,“她送的湯都不喝,朕覺得她是仗着父親是沈爵才敢這般大膽妄為。”
洛聞歌見他甩鍋這般徹底,沒忍住問:“陛下沒覺得她會獻殷勤是因沒得到過嗎?”
蕭毓岚神色轉冷,頗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讓朕為安撫她,和她卿卿我我?”
這話聽着怎麽那麽憤怒?
洛聞歌生平不喜勉強他人,況且他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讓陛下明面安撫住她,金銀珠寶,錦羅綢緞,賞賜給她。”
蕭毓岚臉色瞬間轉溫,這還差不多,若他真說出讓兩人圓房的話,蕭毓岚絕對憤然離席。
“朕要看看她能作出多少幺蛾子。”蕭毓岚冷聲。
洛聞歌再看眼樓內,猛然發覺屏風裏空了,他驚道:“人不見了。”
蕭毓岚波瀾不驚:“等會檀瑜會過來,說他沒見到形跡可疑的人,愧對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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