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是我聞(1)
如是我聞(1)
十七歲以前,薛寧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在這些肆意張揚的日子裏,她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十四歲的那個夏天。
熱帶地區的夏天,急雨不斷,那天卻放了晴。碧空如洗,白雲悠悠。這一天,帕瓦公邸迎來了一年一度的大事。因為上個世紀西方的經濟封鎖,和合府有很多地方還用着半新不舊的英制黃皮汽車,那天,公邸門口的高檔車卻絡繹不絕。
只因為這天是帕瓦将軍愛女娜塔瓦沙的生日。
宴會當天,據說沿着大麗江擺了一天一夜的筵席,宴請的人數有五位數之多,不管是上層社會的爵爺還是最低層的赤腳工人都在談論。
矗立在綠草如茵的偌大花園裏,這座宅邸看上去富麗堂皇,紅瓦的尖頂、金色的繪彩窗,還有從臺階上一直鋪到門內大廳的繡花金絲絨盈彩地毯,都讓人屏息這難得的華貴和奢侈。
娜塔瓦沙和幾個盛裝出席的閨中密友聚在一起談笑,“不經意”地露出手上的寶石串,或者又“不經意”地談起昨天參加的沙龍,興致盎然。
她萬萬沒有想到有人會在她生日這天還來搞破壞。
當激情澎湃的音樂響起時,客廳裏忽然都暗了下來。所有的燈在一瞬間熄滅,一道光打在樓上臺階拐角處的平臺上。不知何時那兒站了個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梳了個三七分的男士發型。這是一出歌舞劇,而且是一個人的獨奏。
少年從臺階上緩緩步下,流暢自如,根本沒有看腳下的路,顯然跳地非常純熟。
這是一出《凱撒·博爾吉亞》,跳的是他将妹妹盧克雷齊娅嫁給佩薩羅的領主喬瓦尼·斯福爾紮之前的一段心理掙紮。
等音樂完畢時,少年終于走到娜塔瓦沙面前,濃墨重彩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出昔日姣好明麗的模樣。
“姐姐可喜歡妹妹我演的這出戲?”聲音一聽,笑意盈盈,居然是個清脆的少女聲線,和剛才歌唱時的低沉截然不同。
衆人嘩然,傳聞帕瓦将軍還有個無法無天的小女兒,叫做薛寧。《凱撒·博爾吉亞》 講的是教皇西澤爾畸形地癡戀着自己的親生妹妹盧克雷齊娅的故事。特地在生日這天選這樣的表演項目……衆人的臉色都有些古怪。
暹羅的東南三府經濟發達,早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就相繼被英、法等國殖民,風氣開放,禁斷之戀也不是什麽罕見的。只是,将軍的兩個女兒……
這麽勁爆的花邊新聞,相信明天就會在各大報刊刊登。
娜塔瓦沙臉色鐵青,“你這是什麽意思?”
“怎麽姐姐不懂嗎?”薛寧兩手插到了西褲口袋裏,緩緩靠近她,又緩緩地說道,“這麽多年來,我那麽‘重視’姐姐,姐姐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嗎?”
“如果可以,我真想現在就宰了你。瘋子,薛寧,你這個瘋子!”居然為了整她,不惜搭上自己的名聲,娜塔瓦沙算是服了。
“生氣了?那怎麽可以?”薛寧一揚眉,吊兒郎當地暧昧一笑,“這只是開胃菜,接下來還有更好玩的呢。”
“你還想幹什麽?”
不待她額頭的青筋跳出來,薛寧已經揚手擊了掌。
很快,娜塔瓦沙就看到了這位名義上的妹妹嘴裏的“大餐”。一行十幾個穿着紅色僧衣的僧侶從門外進來,端着聖水,用楊柳枝蘸着往宴會的角落灑水。
“別灑了,別灑了!”娜塔瓦沙忍無可忍。
“要灑的,要灑的。今天可是姐姐的生日,得好好去去晦氣,讓那些邪魔惡靈都通通退散!”薛寧搶了一個僧侶手裏的缽,使勁往娜塔瓦沙身上灑,一面大笑,“大師,大師!奏樂吧,再來點仙樂去去晦氣!”
娜塔瓦沙不斷後退,大叫着,不慎和一個名媛撞在一起,那個名媛還慌亂中踩了她的裙子,把最外面的紗幔給踩了下來。
身上的衣服不但濕了,還在衆目睽睽之下破了一層,娜塔瓦沙恨不得立刻就把薛寧大卸八塊,臉色難看地像鍋底灰。她挑着手指,顫抖着指着薛寧,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但是,顯然她低估了薛寧。這個妹妹潇灑地張開雙手,又給了她一個飛吻,接下來像老和尚念經一樣的木魚聲更是她崩潰。混亂地交雜在一起,每一聲都快崩斷她的神經。
她快不顧形象爆發時,一聲铮铮清越的琵琶音躍入了木魚聲裏,又緩緩分離出來。曲調婉轉,卻漸漸攀高,虛指按壓、短音,連綿不絕送入雲端,清越之中又帶着铮铮金戈之意。
娜塔瓦沙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七上八下,被牽着快失了魂、燃燒了血。
一道細柔的滑音,琵琶手停止了演奏,從一堆上了年紀的僧侶中走出。是個穿白色衲衣的少年僧人,面龐勻淨,端麗雅正,橫抱着一把黑色檀木的古老琵琶。在一衆臃腫年邁的僧侶中,他顯得尤為高挑勻稱。素白的衲衣在他身上竟是如此熨帖,底擺處微微露出雪白的直筒襪。
薛寧第一次見了善時,也和娜塔瓦沙一樣被狠狠震撼了。難以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秀麗無雙的人,一沉不變的淡漠神情讓人聯想起萬裏藍天下的皎皎白雲,深冬幽谷中正在融化的淙淙積雪,平靜美好地有些寂寞的味道。
那天宴會結束後,娜塔瓦沙居然破天荒地沒有找她算賬,還一個勁兒讨好她。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薛寧在心裏冷笑,面上還是與她虛與委蛇。
“大師早就走了,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拖人找的奏樂人,可不知道中介人找來的那人叫什麽,出自哪個寺廟。”看到娜塔瓦沙臉上明顯的失望表情後,薛寧得意不已。
這一場較量,還是她勝了。
能讓眼高于頂的将軍府大小姐一眼看中,她倒是對那少年僧人生出些好奇。印象裏還停留在那首琵琶曲上,仿佛耳邊還有铮铮之聲。
深夜。
将軍府的後花園。
褐色的木屋架空在河岸邊,連着一片迂回曲折的長廊,掩映在茂林樹林裏,與遠處的人工湖遙遙呼應。綠樹清水,加之岸邊熱烈如火的紅樹,夜色中也美如畫卷。
“大師,坐。”薛寧在閣樓的一處平臺上為他單獨設宴。她已經換回了女裝,白色的上衣,下身紮着碎花修身的紗籠,披散的卷發像波浪一樣蕩漾。兩手微微一攏膝蓋,自然地跪坐到藤制的矮桌前。
一邊為他倒茶,一邊擡眸打量他,“大師來自清水寺?”
夜色中看,他的面龐依然明晰如玉,只是神色淡漠,疏離矜持,但是,也正是這種矜持和冷淡,讓他看起來倍加秀麗。不加修飾的遠山眉,望之如此遙遠,仿佛她永遠也觸摸不到,只可遠觀,只能折服。
了善沒有接茶,而是雙手合十,對她行了一禮,“檀越常安。”
看着他冷淡如一的神情,她忽然起了點小壞心,“我不是‘檀越’。你猜猜我是誰,我叫什麽?猜對了,我有獎勵。”
她笑起來明眸善睐,雙靥嫣紅,仿佛塗了一層胭脂,美不勝收。但是,她的狡黠和美麗并沒有打動他。他微微垂着眸子,“佛門之外者,皆為檀越。”
從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修長的睫毛在他眼睑下交織成一片濃麗的暗影。
衆生百态,在他眼裏似乎都一視同仁。
薛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以前,他見過很多僧人,雖然嘴裏說着“一視同仁”,但事實上未必。他們的神色出賣了他們,看到将軍帕瓦,他們無意識會殷勤一點,她給他們香火錢的時候,他們也會再殷勤一點。所以她鄙夷他們,在這個崇尚佛教的地方,她從來不信奉那些。今天找他們來,也只是為了作弄娜塔瓦沙而已。
他們大多臃腫笨拙,哪有他這樣修長高挑,端麗美好?
他讓她想起釋迦牟尼,想起菩提樹下成佛的菩薩,跳脫于這紅塵之外的清逸超然,眉宇高遠,卻又帶着一點說不出的矜貴和驕傲,這種驕傲卻并不浮于表面。仿佛他早看透了這些肮髒的俗世,所以習以為常,淡然處之。
在這一刻,從來無所畏懼的她感到了一絲恐懼,似乎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這個想法讓她難受,讓她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