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史豔文沒想到會這麽快又遇上那個人。
他們說這個人向惡名昭彰的赤王投降,眼上印下象征奴隸的紅痕。
他們說,這個讓人失望透頂的人,叫素還真。
小舟順水漂流,早已能辟谷的人沒有準備幹糧,也沒有多餘的包袱可以拿,全身上下除了那身本來就屬于他的衣服以外,毫無值錢的東西。他坐在船尾,鞋尖時不時的輕碰水面,勾起道道漣漪,兀自出神。
那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小鎮,比村莊繁華太多的地方,他的小舟還漂在河道中央,這本是他随緣而來的暫時落腳地,卻沒想到還未靠岸,小船上就被人一掌催走,緊接着倏然跳上來一個人。
史豔文連忙用力平穩了小船,還未說話,岸邊突然又冒出了一人,看着急速溜走的小船愣了半晌,然後突然揮舞着拳頭大叫,“素還真!你居然丢下我一個人,你、你太不夠義氣了!太不夠兄弟了!”
素還真點點頭,道,“這樣做确實有失道義,所以素某就在下游瀑布口等你了,你可千萬別丢下我一人,不然,就太沒義氣,太不夠兄弟了啊!”
倒打一耙。
史豔文方才還略有無奈,此刻卻失笑出了聲,“白蓮先生,好巧,又見面了。”
素還真還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麽叫他,輕笑一聲,眼簾上的紅痕似乎也閃過生氣,他到船尾坐下,“是啊,好巧。”素還真掃了一眼他還在河面輕點的腳,“豔文怎麽如此有閑心,來村外閑逛了?”
史豔文微微側頭,将腳縮回船上,默默用衣襟蓋了,“非也,是豔文離開那村莊,出外……找些線索罷了。”
“找線索,”素還真沉吟片刻,“那你是有頭緒了?”
“我不知道。”
“嗯?”
史豔文摸着船上的木頭,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輕輕扯了下嘴角,藍眸微露悲色,一眨眼卻又恢複了那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大概有個方向,可我不知道要找誰,也不知道去什麽地方,所以就坐了小船,随波漂流,看看緣分會不會給我答案吧。”
素還真微微阖眸,“那,你覺得,你的緣分到了嗎?”
“那白蓮先生覺得,我的緣分到了嗎?”
“這嘛……”素還真往岸上看了一眼,遠遠的還能看見一個明黃的影子一路狂奔,驚起一地灰塵,心情略微好些,又看了一眼眼前這個人。
史豔文問他和“這個世界的史豔文”像不像。
其實不像,除了名字。
簡直天差地別,這人的儒雅氣質讓人過目難忘。
那日他糊裏糊塗地到了那個村落,神識清醒的一刻發現被幾個不認識的村民包圍,指指點點地議論。史豔文就是此時出現的,一手牽着一個小童,滿臉笑容,眉間藏着一抹陰郁,在一旁聽見衆人的話默默嘆息,上前扶着仍在地上的他站起來,說要暫時收留他。
然後便得知了他的名字,在村人似是而非的勸阻下。
“先生啊,你還是別收留他了吧,小心惹禍上身。”
“您多慮了,豔文遇過的麻煩早已數之不清,也不差這一個了。”
“那史先生,您明日還給孩子們授課嗎?”
“當然。”
豔文,史先生——史豔文。
素還真有過一瞬震驚,不過只有一瞬,之後,說不得也試探了幾番。聽到了一個不知真假的故事,那段過去的黑暗是他心中刮不掉的傷,所以他迫不及待地上山求證,雖然最後沒找到什麽東西,卻反而讓他松了口氣。
這般毫無根據不知緣由的事,且據他所說已經過了兩年,若還能找到什麽,那才真的值得懷疑。
“白蓮先生?”史豔文輕聲喚道,“白蓮先生在想什麽?這麽入神。”
素還真若有所思,“素某只是在想,緣分之事太過奇妙,一位被動等待也非良策,豔文若是不介意,我倒是有個地方推薦,說不定對豔文有所幫助。”
史豔文莞爾,“白蓮先生……”
這一聲叫的很奇妙,尾音微微上揚,連眼角都頗為靈動,有些可愛的味道,素還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如何?”
“白蓮先生說的該不會是翠環山上的琉璃仙境?”
“诶,素聞此地景色怡人,有天上宮闕之稱,玉波池可消暑,五蓮臺可打坐。晚間雲興霞蔚,山徑兩旁花紅柳綠山清水秀,人間難得一間,而那書樓包羅萬象,即便其主人博聞強識也不能完全記下,難道不值得一去?”
“哈哈,”史豔文故作驚嘆,“白蓮先生,豔文見你兩次,便見識了兩次何為‘刮目相看’,實在讓人佩服。”
“那豈不是在下的榮幸?”
史豔文偏過頭看着河面,正想說話,岸邊突然傳來氣急敗壞的憤懑之聲,“喂!素還真啊!你只顧着和美人聊天,全然不管兄弟的死活,給我停下!我也要上船!我也要看美人!”
……
素還真稍顯局促地咳了一聲,“那孩子眼神不好,豔文莫見怪。”
“……無妨。”
“素還真!我叫你停下!停下你不懂嗎?”
史豔文臉色微紅,素還真看了看岸上的身影,默不作聲地隔空一點水面,船速再度加快,讓岸上的人立時目瞪口呆起來。
短暫沉默之後,史豔文看向他,“白蓮先生。”
“請說。”
“豔文不知道琉璃仙境的路線,還有,我該怎怎樣進去?”
素還真畫的路觀圖很仔細,他們下船的地方正好也離翠環山很近,史豔文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便到。
其實也用不着路觀圖,路上随便拉着一個人問便可得知去路。不過素還真或許是擔心他如今謠言再外,恐生波折,而史豔文這一路行來也的确如此,聽到的話大多毀譽參半,也确實不好問。
遠遠看見翠環山之時,史豔文不得不暗嘆,那的确是一處悠然仙境,也透着凜然不可犯的威嚴,宮闕閣樓堂皇又清雅,垂挂飛瀑飛流直下,入口立碑天道酬勤。
聽說琉璃仙境不過幾人,所修房屋卻衆多,大約跟正氣山莊一樣,以備不時之需,留待來客吧。史豔文拿着信物上山,卻沒在山上發現一人,他小心地避過那些陣法,到玉波池中被蓮花包裹的小船裏坐下,按素還真所言,他的好友兼管家應該在傍晚時分便會回來。
只是沒想到自己剛離船不久,就又入了另一只船,倒是時機正好,恰可欣賞他所說的雲蒸霞蔚。
雲蒸霞蔚啊。
……
屈世途回到琉璃仙境的時候被吓了一跳,畢竟能不聲不響進入此地的人并不多,更何況這人還大咧咧地躺在船裏睡着了。屈世途先是慶幸兩個孩子不在此地,然後就舉起了兩把菜刀。
史豔文醒來,見到的便是他兇神惡煞又不敢上前的滑稽模樣,忍了忍笑才上岸,從懷裏拿出信物——金葉子,卻把那人驚得菜刀齊齊落地。
屈世途驚疑未定地拿了東西翻來覆去地看,然後看着史豔文喃喃細語,“這東西明明都許久沒用了,奇怪……閣下真是由素還真指引而來?”
“在下史豔文,确是受素還真指引而來,不請自入吓到主人,是豔文之過,在下……”話未說完,就見對方臉色變了,史豔文不由一頓,“您怎麽了?”
“啊?”屈世途連忙收斂了受驚神色,化去雙刀,不确定地問,“你真是史豔文?”
史豔文張了張嘴,明白他的意思之後,啞然失笑,“屈管家誤會,在下只是跟那個史豔文重名而已。”
“只是重名?”
“只是重名。”
屈世途松了口氣,心想素還真腦袋何其精明,實在用不着他多擔心,态度也就和氣了起來,輕咳一聲,“實在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那……史豔文,請你先随我入內,咱們就別在外面站着了。”
“是。”
屈世途又看了看他,有意緩解尴尬,主動攀談起來,“我還以為遇見了故人,實在失禮。”
“哪裏,”史豔文莞爾,“有人可比您失禮多了。”
“哦,敢問是何人如此放肆?”屈世途推開房門,請他坐下,轉身去泡茶。
史豔文點點頭,道,“裝瘋賣傻撕了我衣服的白蓮先生啊。”
屈世途動作一頓,“白蓮先生?”不會是他想的那個人吧?
“嗯,他自稱為‘清香白蓮素還真’。”
屈世途默默想了想素還真的那些化身,尤其是他們有幾人性格迥異的行事風格,其實,也不是沒有可能。
“屈管家?”
“等等,”屈世途猛然想起一件事來,“是素還真跟你說我是管家的?”
史豔文看着他熟練的泡茶整理工作,“你不是?”
屈世途給他推了一杯茶,哼了一聲,“你就當我是吧,對了,還沒問你來此可是有何要事?”
“我想在此住上一段時間,參觀書樓,”史豔文頓了頓,“管家茶藝高超,白蓮先生好福氣。”
這話聽得有些怪異,好像在說他是什麽賢妻良母,屈世途嘆了口氣,“此乃小事,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先給你收拾一間客房,我看你也沒帶行李,我拿兩件素還真的衣服暫時給你穿着,可好?”
史豔文略感赧然,他還是第一次到別人家中做客,卻吃穿住用一律沒提前準備。但看來這位管家似乎對這些事都得心應手了,倒也沒推辭,“那就麻煩了。”
“不麻煩。”
他們又談了些瑣事,史豔文覺得這位屈管家與素還真一樣叫人難以應付,但不該說的東西倒也沒被套出來,至天色昏暗,兩人便各自休息了。
只是沒一個人睡着。
史豔文初來這個苦境中的聖地,即便謠言四起也無人敢在此放肆,山下依舊平靜的很,這片清聖氣象無人可擾。可對他來說,有點不真實,事情終于有了要進展的跡象,可他一點都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素還真說書樓裏的書包羅萬象,萬象,何其廣闊?排除日常尋品賦雅,那也是數不清的書冊,他方才遠遠看了一眼那座書樓——極其寬闊的三樓建築,可他其實連自己要找的信息該在哪一個具體分類都不知道,武學、陣法、靈魔之力?還是其它的方面?
史豔文皺皺眉,他怎麽突然有種自己好像中了什麽圈套的奇怪感覺。
窗口月色被時間褪去,逐漸模糊了視線。
他才閉上眼,朦胧間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扯他袖子,史豔文起身一看,什麽都沒有。
天地一片空白,清晨的薄霧像無數層看不見的細紗,他用手撥開一層,可下一層又趁隙逼近眼前,侵入眼膜,刺激的他不由自主斂下眼皮,不讓自己發紅的眼眶更加難受。
然後淚水就像雨滴一樣流下,将軟軟的睫毛帶塌了下來,他睜開眼睛,呼出一口濁氣,眼前的濃霧退散開來。
直至重墜萬丈深淵,再度驚醒。
“哎呀,吵醒你了嗎?抱歉。”
史豔文慢慢轉過頭,脖頸僵硬而酸疼,他看着床邊躬身放衣服的老人,慢慢撐着床頭坐了起來,“屈管家辛苦了。”
“順路而已,”屈世途倒了一杯茶,遞給他的時候卻被那手背冰冷的溫度驚得一抖,“壞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昨晚沐浴的水太冷了嗎?這大熱天的,也不會啊……”說着又去試他的頭溫。
史豔文下意識避開,奈何沉睡方醒,手腳都還僵硬着,根本躲不過去,屈世途的手已經碰到了額頭,臉色微變。
“哎呀了不得!冷成這個樣子,再差一點就可以當冰塊了!你先躺着別動,我去給你拿粒丹藥來。”
史豔文愣愣地看他閃身不見,許久,搖頭輕笑,拿起一旁的衣服慢騰騰穿起來。屈管家确實待客周到,明明心有戒備卻仍是冷不了那副熱心腸。
屈世途沒想到這個人跟素還真一樣不讓人省心,明明叮囑了人要躺好休息,一回頭居然施施然出門坐在廊間吹起了冷風,胡子一吹就想抓着他的手臂往屋裏拽,“不是說了別下床,你怎麽跟他一樣不聽話,真是。”
“我沒事。”史豔文輕笑着伸出手,“管家可以摸摸看,不冷了。”
手心的溫度确實很溫暖,屈世途立在門口,奇怪地看了看他的臉色,分明與正常人無異,“怪了,方才像冰塊一樣,怎麽說暖和就暖和了?”
“在下是功體純陽,怎會怕冷?。”
“怕不怕是一回事,傷不傷身又是另一回事了,”屈世途又看他幾眼,嘆氣搖頭,“罷了,你沒事就好。”
“勞管家費心。”
“應該的,你沒事我也省了一樁麻煩……這幾日我本也有事,恐不大顧得上你,等會便要下山,你需要的東西我都放在了書樓,我先帶你去吧。”
“嗯,多謝管家。”
書樓遠看已經很大,近看更加讓人難忘,屈世途說書樓的書放的比較齊,種類也多,只是沒有一定規律,有許多甚至只有素還真才能找得到。
其實若是足夠了解一個人的習性,那他的行事風格,也不是很難掌握,不過這也意味着,史豔文需要發更多的時間去翻閱了。
他說素還真卧房臨近有個房間也放了許多書,不過都是他常用特需的,他收拾的時候可比這裏要小心多了,唯恐放錯了地方,或者碰了不該碰的東西。簡而言之,那裏不是外人能夠輕易碰的地方。
裏面打掃的很幹淨,看起來像是許久沒人來過,雖然環境整潔,卻沒有太多活力,每層只放了一套簡單的桌椅。沿着樓梯往上,史豔文直接去了頂樓,那裏視野好,四面通透的窗戶幾乎囊括山下所有美景。
他畢竟是客人,哪怕主人說了自便,哪裏拿出的書不敢有絲毫褶皺,又放回了原處。
翻閱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不可否認他有些興奮,放眼望去數以萬計的書冊,看起來雖然磅礴吓人,但他的速度也吓人,至多一個月,不,半個月便能看完。若是半個月後毫無收獲,他仍然只能随緣而去。
那是後話。
此刻他只是站在書架前一本本的翻看,取出,放回,再取出,再放回,極少眨眼地一目十行,小心翼翼地不敢放過任何一點相關。可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才是他尋找的“相關”。
他看了很久,看到太陽落山,看到四周一片黑暗,看到眼睛又漲又澀,然後靠在窗邊睡了過去,再次陷入夢中。
到了第二日,再次于夢中驚醒,然後繼續翻閱。
一個時辰都不願放下,一個字不願錯過,日複一日。
直到第五日,他的動作突然停下,其實他早就想停下,只是仍舊有些不死心,頂層的書被翻了一半,卻好像越看越茫然。
雲蒸霞蔚。
史豔文靠着窗邊,攤開的書冊還耷拉在桌上,他卻沒有力氣翻閱了,不如放任自己沉醉夕陽。
他喜歡這樣的景色,可心裏又焦急到對這樣的景色不抱有任何期待,日日看它在天邊出現,每每出現之刻,除了對時光易逝的惋惜,伴随而生的還有一絲絲失望,不是對書樓,而是對自己,失望透頂。
素還真沒想到抽空回來一趟,會在書樓看見這樣的場景,那人失落地坐在地上,靜靜抱着手肘,如同深受打擊。
眼神空洞又似乎飽含渴求,呆呆地望着遠方也不出聲。他以為他至少心情會好些,怎知心情更差了。
“你怎麽了?”
“……我不知道,只是,有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