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史豔文的夢境開始變化。
那似乎在提醒他該離開了。
噩夢催促的如此緊逼,都不給他喘息的空餘。
下山伊始,史豔文還有幾分忐忑,忐忑于自身是否會耽擱素還真的大事,但見那人從頭至尾都是一副不緊不慢,偶爾還能停步欣賞欣賞風景的樣子,那分忐忑便慢慢消失不見。
這人運籌帷幄,總不會意氣用事,他實在沒有必要擔心。
史豔文很喜歡山門前的“天道酬勤”,石碑并非光滑,內部卻是天成玉質,渾如謙恭君子,傲氣深藏。不過,對許多人來說,走過這塊石碑,就相當于踏入了讓衆人豔羨不已的仙境。它更像是琉璃仙境的大門标識,其上箴言,倒沒太多人在意,或是因為其意太淺,也有可能是因為太深。
“它立在這裏多久了?”石碑的沁涼浸透心底,史豔文笑了笑,“與此地原生石類倒是契合。”
素還真伸手貼着石面輕輕劃過,“豔文眼力甚佳,只是去日苦多,素某也不大記得它陪伴此地多久。”
去日苦多?
确實。
不過去日再多,也都跨過去了,還是企望來日順暢便可。
史豔文側頭看去,素還真幾經波折,大約還算是順暢的,臉上沒了那條礙眼的紅痕,也不像他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髒兮兮的,那雙深眸慧智深藏,燦若星辰。
到現在他們統共也才見了四次,相處的時間疊加起來也還不到兩天,間隔卻很長,到現在他才看到他本來的模樣,很好看,很穩重,不乏幽默,偶爾還能開個适宜的小玩笑緩和氣氛。
“素還真?”史豔文忍不住喊了一聲。
“哦?”素還真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道,“素某還以為豔文不喜歡在下的名字。”
無傷大雅的調侃,史豔文輕阖眼簾,揚起嘴角,道,“是有點不喜歡。”
素還真莞爾,也不再問,沿着小道進了林子,意味不明地問他,“豔文可知苦境現下有多少人不喜‘素還真’三字?”回頭瞧了一眼謙順跟上的人,他看起來像山頂飄散而下的白雪覆在手上,格外純淨幽清,就是帶了強烈的疏離感,“……豔文屬于哪種?”
苦境确實有很多人不喜歡素還真,尤其是那些意圖作詭的陰謀者。
至于他,史豔文數着步子,不慌不忙,“應該是盛名太過,會讓人望而卻步吧。”
“望而卻步?”素還真轉過身,史豔文也停下了腳步,傍晚的光線将影子拉的老長,樹林更加暗淡,但卻阻不了各有所思的交纏視線,素還真突然道,“書樓裏的書,豔文看了大半吧,可有得到何種線索?”
史豔文微微晃神,轉而側身避過,“尚不完全。”
“那便是有線索了,若需幫忙——”
“不必。”
“……”
史豔文答的太快,快的連自己都覺不妥,連忙補充道,“白蓮先生席不暇暧,且如先生所說,既然兩年都等過來了,也不急于這一時。”
素還真看他許久,默然一嘆,“這便是了。”
“是什麽?”史豔文不解。
“望而卻步的緣由,”素還真道,“你不必如此小心謹慎,當初素某落魄,你既願意搭手一助,素某絕非忘恩負義之輩。你若需要幫助,我自然也不會置身事外,必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予以幫助,以作報答。”
他說的這樣清楚明白,甚至言辭鄭重到類似承諾,史豔文回頭看他,他的神情也無限真誠,可他們立場何其相似。史豔文大約是天底下最為明白素還真處境的人,可越是理解,便越不敢多加煩擾。
也是無奈。
史豔文微微颔首,回他,“等豔文确定了線索,自然是不會忘記找先生幫忙的。而我那随手一助,先生也以書樓一覽為報,我們早不想欠,倒是豔文,怕是日後欠你的更多,又該怎麽說呢?”
該怎麽說?若真是解決了史豔文的問題,那時他業已不在此界,欠下的,還能還麽?
史豔文這一問,是在試探他的态度,也是給了對方一個承諾——不過是與素還真一樣,在他離開此界之前,在史豔文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傾盡全力幫忙的承諾。
素還真也不推辭,拂塵一甩就應下了,“既如此,那素某,也只能全力以赴了。”
“彼此彼此。”史豔文輕笑,手背挨着他的拂塵,擦肩而過,“走吧,我再送送先生,千裏是不行了,一兩裏總還可以的。”
“送君一兩裏……”素還真忍俊不禁,“哈,榮幸之至。”
“對了,那書樓裏的書,有很多是屈管家的手筆吧?”
“不過記錄歷年來所發生之事,好友看事眼光公正,雖然有些平鋪直敘難有新意,卻都是真事,可還看得?”
“比豔文在外所打聽到的要具體太多,自然看得。”
……
時過境遷,苦境局勢早非當初可比,哪怕真是當初之人,也做不了什麽。素還真是明心見性之人,身為先天,眼界總比世上大多數人看的更廣,也更清楚明白。
史豔文的眼睛雖然迷茫,卻異常堅定幹淨,哪怕是這個世界的同名人也非惡者。而那一襲白衣言談舉止謹守分寸之外,讓他願意付出更多信任的,恰是那份對一切人事的疏離,素還真江湖闖蕩不知多少年,這份自信還是有的。
疏離于世之人,能可裝一時,難能長久,他與之談話時多有出其不意,史豔文偶有怔愣,但那份疏離一直緊纏身側,如影随形,半點不曾消散,絕非作假。盈盈繞繞至随身傍行,雖是淡漠微然,卻不可忽視,這樣的人,怎會願意入這亂世生事?
不過,信任越多,只怕若有變故,出的事就越大。
史豔文……
這個世界的史豔文曾牽扯進一段讓他不堪回首的過往,伴随着犧牲與痛苦,沒有人希望那段過去重演。
“素還真。”
所以,盡管信任,到底不知其來歷真假,還是需留一份觀察更為妥善,若其言确實,讓他離去也無甚關系。
“喂!你怎麽了?”
齊天變在路口等候多時,應素還真的要求拉着那沉重的船琴上上下下幾裏路,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已經深夜,本該是他躺在琉璃仙境那張軟床上休息才對。
此刻卻一個人待在這滲人的地方冷的發顫。
雖然因為黑月再現,天寒地凍的,讓這林間常有的蟲蟻都沒了聲跡,倒不懼猛獸來襲。但寂靜到了壓抑的地步也多少讓人不舒服,更不用說他方才還收埋了一具凍僵的屍體,又是入夜陰氣盛時,面目驚恐又詭異,死前該是多麽絕望?偏偏還叫他遇上。
原以為等的人來了可以放心些,誰知那人竟看着他出了神,莊嚴肅穆,目不轉睛。
比一旁的無名矮墳都滲人。
“我在這裏等了你半天,你不說辛苦就算了,盯着人直看什麽意思?我又沒做錯什麽……”
素還真眨了下眼睛,臉色終于變得柔軟些,卻是嘆了口氣,“齊天變啊……”
肩膀跟着尾音同時一抖,齊天變緊張地看着他,“怎、怎麽了?”
素還真有些無奈地搖頭,似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又嘆,“走吧。”
齊天變背心莫名一涼,思忖片刻是否自己做錯了什麽,可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只好嘀咕了兩聲跟上去,只是不敢再說話了,默默陪着素還真走路,以及,繼續掩埋沿路屍體。
趕路至中夜,素還真突然問道,“你覺得史豔文這個人怎麽樣?”
“史豔文?”齊天變晃着腦袋,搖頭晃腦道,“溫文爾雅,玉樹臨風。”
“還有。”
“……悶悶不樂,郁郁寡歡。”
“以及。”
“……文質彬彬、不卑不亢?”
“只能看出這些浮于表面的東西嗎?”
“……”齊天變拉緊繩子,加快速度跑到他身邊歪着頭上看看下看看,許久,在素還真以為他說不出話時開了口,“跟你還是很般配的。”
素還真頓了一下,“我是說他的行事風格。”
原來是問這個,齊天變哦了一聲,語氣微變,“奇怪,你問我做什麽?我跟他才剛認識一天,而且說到行事風格,我又不知他做了些什麽事,如何評價?”
他做了什麽事?
素還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齊天變,神情略帶贊賞,“你倒是說到了重點,他什麽都沒做過,目前為止,一清二白。”
“你的用詞很奇怪,什麽叫‘目前為止,一清二白’,難道你在懷疑他不是好人?”
“打住,言談需謹慎,劣者可從未有過這種意思啊。”
“哇哇哇,你沒直接反駁,還用了‘劣者’,難道他——”
“好了,”素還真打斷他,“繼續趕路吧,早些完事,明日素某也好早點回來歇腳啊。”
“明明是你在問好不好……”
“哈。”
齊天變撇嘴,倏爾一陣冷風襲來,他喘了口氣,“唉,現在變的這麽冷,一路上還看到那麽多凍死的百姓,素還真,你沿路這樣為他們埋葬,還要埋到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啊?”
素還真停下腳步,轉過身道,“死者最大的願望,就是入土為安,素某沒有能力為百姓擋着黑月帶來的死劫,至少在他們死後,還能為他們找一個安身之處……”
素還真這段時間正周旋抵抗與各方勢力,尤以三者為甚。
來自論劍海內的未知勢力浩劫不死天地蝱、掌控天疆大軍的牧神,以及代表黑海森獄的閻王。
其各處三境各有一日,除了苦境烈陽,森獄掌管的黑月,天疆握着古曜,一境一日,方合天幹,不致災難。
而森獄變局,致使黑月入境,造成二陽滅世,素還真只能設法釋放古曜之光,造成三陽同天,暫時避免這末日之局,然後才能慢慢想法将黑月送回。三陽共天的能量太過強大,萬物長生難死,耗費資源甚大,長久下來必然會釀成更大災禍,所以,最終的目的,還是讓黑月回歸森獄,苦境只留一日。
而古曜,現在卻只有一名名叫東方璧的人知曉其下落。
這是史豔文自素還真口中了解所得。
當真是亂世,從未停歇過的亂世,不過了解至此也就夠了,史豔文無意深究,所以在素還真問他意見時,他只用了不敢作答,這個世界的事,他不想有太多牽挂。
而後得了一個似笑非笑的看透眼神,史豔文秉持着慣常的謙虛姿态頂下了。
不言而喻,彼此了然。
只是……
史豔文無奈地看着窗外,中夜的星空璀璨奪目,看起來可比山下的小樹林熱鬧多了。
只是,說好了要拉近距離,他這樣敬而遠之,真的好嗎?
還有那兩個孩子,小狐和小鬼頭,跟他記憶裏的人有些相似,只是他怎麽都想不起來記憶裏存在的身影,而且那影子還只是一閃而過,他直覺他們好像不是他曾經認識的人。
似是,而非。
奇怪的是,那唯一絲熟悉竟然是來自于兩個連話都沒說過的孩子。
而他之前見過的孩子,只有村子裏了。
想不通,他想了半夜,也還是想不通,或許是當中的關竅太複雜,也或許,是因為機緣未至。
咚!
史豔文回神,微微低頭,視線移到了窗弦之下,平坦的玉石板上驚極驚悚地伸出了半個頭顱,胖胖的小臉微微抽搐,眼睛睜得老大的努力憋回眼睛裏快要滴出的淚珠,捂着額頭十分倔強。
“……”除了出場方式讓人費解一點,這孩子也還是挺可愛的。
“腦子不好的!還不拉本王上去!”
說話也……還算可愛。
史豔文心情複雜地伸出左手,泥猡禾順勢抱住他的手臂,不待他用力,便用力在地底一跺,直接跳上了地面,哼了一聲道,“你窗臺下怎麽有鐵架子?痛死了。”
“他們夯土奠基的罷,”拂手替他撣去灰塵,史豔文咳了一聲,壓住嘴角的偷笑,倚着頭看他,“可有需要豔文幫忙之處?”
泥猡禾活動活動手腳,“我要去書樓,被你這裏擋住了。”
“你去書樓幹什麽?”還挑在半夜三更,他可記得,書樓是不準備明火的。
泥猡禾哼了兩聲,“無知,萬物有靈,書樓裏也有書靈,我要去與它們靈氣相通,等攢夠了靈氣,到時候,素還真的大腦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了!”
史豔文正笑,卻見泥猡禾已經自以為威武霸氣的轉身準備離開,史豔文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幹嗎?”泥猡禾回過頭。
史豔文指了指另一邊,“那邊,才是書樓的方向。”
泥猡禾一把抽走袖子,大大咧咧地還是踏步朝原來的方向離開,“腦子不好的人連方向都辨認不出來,真可憐。”
“……”
史豔文哭笑不得,等人不見後,将頭埋進臂彎裏靜了靜,仍舊回了床上休息,他也是太過無聊,腦中盡想的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然後,再次入夢。
這次入夢的時間很快,而且很清醒。
史豔文看着彌漫周身的白霧嘆口氣,擡步往前走去,他看不見周遭環境,也只能憑着直覺走。腳下沒了突然失陷的危險,可前路迷茫并不比墜落要好多少。
他走了大概半個時辰,霧氣依舊是那麽濃,只是又多了些許變化,多了些聲音,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野獸的聲音,還有輕微的水聲。史豔文心中一喜,正想往前,手背卻突然傳來刺痛。
太真實了。
真實的不像夢。
他擡起手一看,手背上多了一條鮮紅的長痕,血液不受控制流淌而出,從指縫中滑落,流進了手腕,染紅了白色袖口。
快離開。
俯首帖耳的距離,史豔文頭皮發麻,往前跳了一步轉身橫掃,卻得了一個空,身後什麽也沒有。
“誰?”
快離開!
這聲音有點熟悉,很年輕,還很緊張,他沒有預知的能力,這聲音他必然聽過,可記憶裏卻搜羅不出任何片段,連一閃而過的短暫停留都沒有,史豔文皺着眉頭喊道,“閣下究竟是何人,可否出來一見!”
“快——”
那人突然不說話了,聲音好像被什麽東西截斷,突兀地遠去,史豔文着急道,“你在哪?”
忽而那聲音一變,是村中老人的聲音,“救我們!”
怎麽會?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又開始了尖銳疼痛,史豔文深吸口氣,原地轉了一圈,什麽人都沒有,心裏不由有些着急,“是村長,你們在哪?”
“救我們!”老人大叫一聲,恐慌的音調讓人腳底生寒,“救、救我聚魂莊啊!”
“你們在哪兒?”頭昏腦漲的感覺越加沉重,史豔文幾乎要站不住,額間冷汗淋漓,“你們……說句話……”
話音未落,史豔文心裏一緊,危機感與戒備同時自腳底升起,正想轉身,一記重擊突臨,腦中的混亂、不安,連同疼痛,一并消失。
出離夢境。
“聚魂……莊?”
慢慢睜開雙眼,史豔文被刺目的晨光喚醒,或許,他是時候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