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過了半個時辰,安雲慕的馬速才緩了下來,讓他追上了。

兩人并辔而行許久,安雲慕才說了一句:「多謝你。」

「謝我做什麽?」薛易一呆。

「謝你沒有嘲笑我。」安雲慕轉過頭看他,「我的臉,是不是不太正常?」

不是不太正常,簡直就是太不正常了。這世上俊男美女雖多,但都各有小瑕,能讓大多數人都心悅誠服地說一句「完美無瑕」的,或許幾十年才出一兩個。

但安雲慕一臉沮喪,他也不好火上澆油,于是一臉同情地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換了容貌,怕是父母那邊不好交待。不過這張臉并沒有什麽不正常,好端端的,你放心便是。」

安雲慕嘆了一口氣:「我父母那邊不用交待。只是一切要重新開始,卻是把二十餘年的自己親手抹去了。」

薛易只想着一睹暗戀之人的容顏,卻沒想到對對方造成了多大的困擾,不由有些懊悔自己宿醉後的手賤,頓了一頓,才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或許老天就是要你再世為人,抛開過往的一切。」

「抛開……哪有這麽容易便抛開?」

盡管兩個人的氣質截然不同,但他這神情竟然有些像那個思慕了多年的男子。薛易一時之間,竟是癡了,過了許久才道:「或許報仇過後,就能抛開了。不管你要做什麽,我都會支援你的……雲慕。」

他險些叫錯了名字,臨到嘴裏才發現不對,趕緊憋了回去,遂在心中默念了好幾十遍「雲慕」,免得自己叫錯。怪只怪這個名字太拗口,也不知他爹娘是怎麽取的。

「薛大哥實是我的知己。不過,報仇一事,我親自動手便可,不用勞煩到薛大哥。」安雲慕爽朗一笑,只是原本的容貌已經恰到好處,過長的睫毛卻是顯露了少許風流多情。

薛易有點心癢難搔。

這張臉出自他手,下意識地比那個人的容貌又美化了一兩分,而且,安雲慕的睫毛遠遠長過那個人,薛易确信自己修剪過了,可是沒想到的是,這麽快又長了回來。

小扇子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了一片幽深的暗影,再加上安雲慕的嗓音,生生地比那個人多出了三分绮麗。

月滿則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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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易有點憂傷,這一點因為過于完美,反而産生的不足,卻是人力難以挽回了。

***

隴西安家在玉門關內。

兩人進了玉門關,立時便發現行人多了許多。

想必今日正好趕上市集,大街上熙熙攘攘。

薛易問安雲慕,是否要直接回家,安雲慕卻搖了搖頭:「不必。現在人多口雜,我們先安頓好了再說。」

他心不在焉,找了一家最近的客棧,選了兩間相鄰的上房,摸了摸身上,不由一頓。

摔下懸崖時,他用玉扳指換了些銀子,買了兩匹馬後便已告罄。如今威德侯嫡子這個身份不能用了,立時便有諸多不便。就連投宿都住不起了,更不必說診金。

店小二看他拿不出錢,面色登時有些不善,薛易果斷掏了十兩紋銀,放到店小二手中。

「吩咐廚房,炖一只老母雞來,把這包藥再加三錢的當歸加進去一起炖,再來幾道小菜,兩大碗湯面。多出的銀子賞你的。」

店小二掂了一掂銀兩,發現除了付帳外,果然還有剩餘,不由喜形于色,忙不疊地去了。

安雲慕有些不自然地道:「我的傷不是好了麽?怎麽還要吃藥?」

「這道藥膳是補氣血的,前段時間失血過多,定要補一補才行。」薛易邁入自己的房間,忽地停下腳步,回頭道,「待會兒吃飯叫我,我去歇一歇。」

安雲慕松了一口氣。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他雖然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可沒錢卻是寸步難行。沒想到,薛易不但沒有逼他,還處處替他解圍。

安雲慕摸了摸脖子上的暖玉吊墜。

此吊墜是禦賜之物,付診金是足夠了。可是現在薛易不提,他也便不必急于一時。

他原來的打算是,趁夜潛入安家,找他的生父和繼母逼問真相,就算不是他們做的,事情過去那麽久,他們肯定知道一點消息。他在瓊華派和人交情不深,在江湖上行走之時又十分低調,若說和人有糾葛,也就只有自家威德侯府。

父親迷戀繼母,看不慣他,早就想将爵位傳予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安雲生,以前就苦心孤詣地把出身不佳的陳姨娘轉為貴妾,并在母親死後,迫不及待地将她扶正,讓她做了繼室。如此一來,安雲生成了嫡次子,等安雲慕死了以後,自然有了繼承爵位的可能。

父親毫無能力,只是繼承了爵位,并沒有在朝中任職,根本不知道安雲慕和當今皇上機緣巧合,相識已久,早已簡在帝心。

他名義上是周游學藝,其實在邊疆為皇帝練了一支奇兵,頗得聖意,皇帝曾經拍着他的手,笑言這枚暖玉可當丹書鐵券,無論安雲慕求肯他什麽,他都盡量為他做到。

他們是相識于江湖,這段交情也無人得知,否則父親就是寧可自殘也不敢對他下手。

帝王少年時就喜歡白龍魚服,與當今皇後相識于草莽,不顧朝臣反對,與男後愛戀甚篤。安雲慕與皇帝相識時,他們正相攜行走江湖。他當時什麽也不懂,對兩個男人的親密見怪不怪,巧合之下正好得了皇帝的歡心,後來年長了,更不會透露心思。

或許是因為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冊立男後的帝王走得近,安雲慕對于男子之間的異樣的目光格外敏感。

嗜錢如命薛神醫,他在江湖上早有耳聞。薛易居然會不逼他要錢?要麽這個薛神醫是假的,要麽對方另有圖謀。

安雲慕垂下了眼睛,斂去了眸中光華。

薛神醫的身份自然是真的,他閱人無數,薛易那種對醫道天然的熟稔自信,治病時的專注神态,都證明了這個人行醫多年,并且醫活無數。

那麽,只能是後者了。

* * *

晚飯端到了安雲慕的房中,安雲慕便親自去他房中喚人。薛易果然是睡了一會,表情迷迷瞪瞪的,看他的神情更是恍惚。

安雲慕想延遲付診金的時間,于是故作郁郁寡歡,只是嘆氣不語。

薛易卻沒看出他的心思,反而以為他是為了白天和親朋相見不相識的事難過,于是安慰道:「不要多想了,男子漢大丈夫,只要長得不是太醜,外貌的事都無需介意。如果你只是擔心難以報仇,我手裏還有一些毒藥和春藥,若有需要的話,盡管開口。」

安雲慕沒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嘴角微微翹起:「毒藥和春藥?都有哪些,說說。」

「我身上帶的毒藥不多,只是用來自保的,所以都是劇毒之物,只沾一點就腸穿肚爛,春藥也烈性之極……」薛易搖了搖頭,「如果不是必要,最好不要用。」

「怎麽烈性的?」

「服下之後,即刻就要與人交合,不交合就會七竅流血而死。」

「這些東西都有解藥嗎?」

「當然有。」

安雲慕點了點頭:「一樣給我來個七八人份的吧,對了,迷藥有麽?能讓人沉睡兩三天,又不傷身的那種。」

薛易開玩笑地道:「你這要求,怎麽跟個采花賊一般似的。你當真沒有對別人居心不良嗎?」

「薛大哥信不過我?」

「你要的話,那當然沒問題。」

「薛大哥待我恩重如山……」

「我與你一見如故,幫你還要理由嗎?以後再說道謝的話,就是不把我當兄弟了。」

安雲慕點了點頭道:「小弟定當銘記在心。」

安雲慕的目光像是飽含深意,薛易總覺得事情向他預料不到的地方發生了改變,可是又不敢直視安雲慕的表情。

他似乎感覺到自己在玩火***,這張俊美絕倫的面容,到了連他也不敢多看的地步。

這個人,竟然比青陽更知道怎麽用這張臉的魅力。

他匆匆吃了飯,便回房去取藥,有些藥材沒有現成的,便到藥行去買回來研磨現制,用小瓷瓶裝好。熬了一夜才做完。

彼時天已微白,薛易便去打了盆涼水洗臉,卻看到安雲慕早就起身了,在後院中練拳。

他身材高大修長,動作舒展潇灑,一招一式都令人移不開目光。

薛易雖然武功不怎麽樣,但武學一道和醫理頗有相通之處,他的眼光還是有的。安雲慕的武功明顯是硬外功一路,出手剛勁猛烈,不留一絲餘地。

他不由看得有點入神。

觀其武功而知其人。武功狠厲的人,待人定然不會慈和忍讓,不但恩怨分明,得罪了他的人,他會千百倍地報還到別人身上。他日真相大白,安雲慕知道他容貌被他所改,必定會怨恨自己。

薛易心中百轉千回,終究只是一聲嘆息。反正都這樣了,他也沒指望自己能得到他的原諒。

待安雲慕一套拳法練完,早在旁邊等候的客棧老板娘已然上前搭讪。

身材過于豐滿的老板娘踮起腳尖,輕盈地飛奔前去,讓薛易不忍直視她徐娘半老的面容。

發現安雲慕面色陰郁得吓人,一雙鳳目盯着老板娘看,像是要盯出兩個血窟窿,薛易連忙假裝沒看到,遠遠避開了。

食色性也,這是阻止不了的。

若是搬到民風含蓄一點的南方去,雖然不可能斷絕,但至少情況會好很多,可是安雲慕生于斯長于斯,要他離開這裏,無疑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客棧自然不能住下去了,安雲慕天天不開心,薛易自然也會心疼。雖然一晚上沒睡,疲倦之極,他卻去外面轉了轉,找了人去打探城中是不是有大房子可租賃。

沒多久掮客就回了消息,大宅租賃的沒有,不過城東有一個大宅的主人走商被劫,急着轉手,連府中的下人都發賣了。

薛易去看了看,發現那宅子方位環境都不錯,光是卧室就有二十多間,還帶一個有參天古柏的花園,鳥鳴聲聲,悠閑自在,一看就十分可心。

薛易使了一大筆銀子,将宅子買了。因安雲慕未來恐怕會有無限男女之事的苦惱,他便只留了廚房和灑掃的三名仆役,看模樣都十分老實木讷,不會有別的心思。

将這一切辦完,已将近午時,薛易便差了一名仆役去将安雲慕請過來,再讓人去買些現成的飯菜,和安雲慕好好吃一頓。

他擺好碗筷,安雲慕便到了。

安雲慕任由仆役解下了自己的鶴氅,将宅子環視一眼,目光凝在薛易身上,忽地一笑:「薛大哥置了宅子,是要在此地成家立業麽?小弟先恭喜薛大哥了。 」

「這宅子安靜,院子又寬敞,正好适合你靜下心養傷,你覺得怎麽樣?」

「離威德侯府太近了,恐怕靜不下心。」

薛易倒是沒注意這個,幹笑了一聲:「你要是不喜歡,賣掉便是。」

安雲慕嘴角抽動了一下,有誰會為了兄弟一句話,把新買的宅子随手又賣掉的?薛易對他的好感居然毫不掩飾。

「那倒不必,離得近有離得近的好處。不過這宅子這麽大,人手卻少了些。」

「我不太會找人,安兄弟便幫為兄一個忙,缺什麽幫為兄打點打點,如何?」薛易取出一疊銀票,連同安雲慕問他要的一幹藥物也全都擺了出來,對安雲慕一一分說怎麽使用,又道:「這些藥十分烈性,即便能很快服下解藥,也會傷身,所以用的時候一定要謹慎。」

安雲慕似笑非笑地道:「薛大哥将它們做出來,難道不是希望有一天用在別人身上的麽?」

薛易讪讪道:「用在惡人身上也便罷了,若是不慎禍害到了不相幹的人,怕是于心不安……」

「薛大哥既然這麽說了,那我定會注意的,薛大哥放心便是。」

他的語氣似乎有些敷衍,低垂的長睫遮住了幾乎所有的情緒。

薛易知道自己既然将藥拿了出來,就不能強求太多。能把安雲慕迫害到那般慘狀,罪魁禍首肯定不是什麽好人,安雲慕要報複回來也是無可厚非。

***

此後,薛易和安雲慕便在宅子中住下。安雲慕果然出去尋了一批下人,整個大宅漸漸地多了些人氣。這些仆役大多是健壯男兒,而且目中隐有銳光殺氣,像是曾在沙場中沖鋒陷陣的好手。很快宅邸進出都要盤查,嚴密得如鐵桶一般。

這屋邸完全就像安雲慕的了。

安雲慕對他解釋,說是要養些侍衛在家中,免得家裏被人窺探。

薛易并沒有多問。

把安雲慕的生活折騰得一團糟,他本來就要複雜收拾殘局,就是把半生積累的財富送給安雲慕,恐怕他眼睛也不會眨一下,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宅子?

薛易為自己忽然的念頭駭了一跳,很快也就坦然。

他可以肯定,自己以後也不會為了別人動心,那給安雲慕花錢也算不得什麽,更何況,安雲慕對他說「免得家裏被人窺探」那句話時,那種自然而然的語氣,實在是取悅了他。

共有了一個家,這世上還有什麽關系,能比這種更親近?

就算是養一個孿寵在身邊,都未必有這麽可心,遇到安雲慕這樣的一個人,他幾乎是別無所求了——當然,如果安雲慕的睫毛不要再長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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