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零八

陳伯衍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因為在這秘境之中,應該無人會用他的字來稱呼他。等了一會兒,四周再沒有聲音響起,他便當真以為自己淋雨淋得太多,以至于出現了幻聽。

可是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幻聽呢?陳伯衍一時覺得這話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于是當戴小山從屋裏追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家大師兄提劍站在蒙蒙煙雨裏,一襲天青色紗衣随風搖曳,被雨水打濕的鬓角微微露出一絲困惑與茫然。

山外妖獸嘶鳴,山中仙君飄逸,戴小山再次領略了他家大師兄的風采,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與有榮焉之感。這不就是他們孤山的大師兄麽,旁人再羨慕再吐酸水,也是他們的。

戴小山想要跟陳伯衍一道去接小師弟。經過一夜的休整後,修士們已經三五成群地出去再與妖獸打過,而孤山劍閣的兩個新弟子至今還沒有消息。穆歸年倒是已經過來了,徒有窮也在方才發出了第二道消息,告知了自己的方位,此時陳伯衍正準備往那兒去。

其實徒有窮并不是刻意拖那麽晚才發消息的,一開始的時候,他們一行七人一直在試圖往山谷靠近,便沒想要再發消息。可是後來妖獸越來越多,他們的好運似乎也走到了頭,數次都被橫沖直撞的妖獸群攔住去路,反倒離山谷越來越遠。

幾人都不是孟七七那般的神人,體內元力耗盡,無法再駕馭飛劍。最後被逼急了,王子安出了個奇招。七人折返回之前的那個山洞,在山洞裏過了一宿。

妖獸殘餘下來的氣息很好地掩蓋了他們本身的氣味,在雨水澆灌下變得愈發暴躁的妖獸們幾次從洞口露過,都沒有進去。為了不暴露位置,把妖獸吸引過來,徒有窮便沒有再發信號。

至于門口那堆成小山一般的妖怪屍體是從哪兒來的,徒有窮堅持認為是大師兄幹的。他的大師兄英明神武、無人能敵,定然是他為了親愛的小師弟而大開殺戒。

北鬥門的趙興與他擡杠,他便專程跑到門口拖了一只進去,指着妖獸身上的致命傷跟他理論——這一定是大師兄幹的。

趙興怒罵一句“瘋子”,轉過頭睡在幹草垛上,不願搭理他了。徒有窮也不自讨沒趣,轉而研究起了妖獸肉能不能吃的問題,他可一點兒都不想啃硬巴巴的幹糧。

可研究了一晚上,徒有窮熬出了眼下青黑,也沒研究出來。啃一口幹糧,仰天長嘆一聲,揮劍怒發信號——大師兄我在這裏啊!

另一邊,孟七七跟他的小徒弟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搜羅過去,卻一無所獲。破敗的殿宇裏,是同樣破敗的積了不知道多少年灰的陳設擺件。無論是某個大殿內泛黃脫落的壁畫,還是梁柱上不再騰飛的斷了爪的龍,都無一例外地控訴着時間的無情流逝。

觀灰塵的厚度,至少近幾年內都沒有人來過這裏。

孟七七一邊思忖着,一邊默不作聲地繼續打開下一間屋子。門開的剎那,腐朽的味道和着塵埃撲面而來。孟七七敏銳地在那味道裏分辨出一絲油墨香,目光朝左掠去,果然看到了一排整齊的書架。

這是一個書房,書房裏或許會找到些有用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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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七七徑自走向書架,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剛想翻閱,書頁便軟趴趴地脫落下來。他不由屏息凝神,再不敢亂動,就着現在的姿勢目光飛快掃過書上的文字。

這是一本游記,筆者記錄了曾經游覽過的山川風光,無甚特別之處。孟七七徑自翻至最後,努力辨認着模糊的字跡,讀道:“九十六載,一枕黃粱。遙問夢中故鄉,今可安在?”

這看起來也就是普通的游子思鄉,孟七七便又去翻其他的書。這時,小玉兒好似發現了什麽,連連叫他過去。

孟七七便走到書房中唯一一張書案前,順着小玉兒的目光看去。只見被一方白玉鎮尺壓着的紙張上,寫着兩行字。

其中一行寫着:你究竟發現了什麽?

另一行回答道:不可說。我在日落之時等你。

孟七七立刻皺起眉來,這兩句話字跡完全不同,像是一問一答。而第一句話的字跡孟七七就是化成灰也認得出來,小師叔周自橫!

他在問誰?那個人發現了什麽?

日落之時他們約在哪裏?是否就在秘境某處?

孟七七愈想愈理不出個頭緒,遂把目光投向別處,“繼續找。”

師徒兩人随即便把書房翻了個底朝天,正當孟七七把手伸向最後一本書時,窗外忽然傳來古老而悠揚的鐘聲。

“铛——!”鐘聲裏,他仿佛能看見巨大的木樁敲擊着銅鐘,銅鏽斑駁,灰塵撲簌簌地往下掉。山林間飛鳥盡起,原野上妖獸齊吼。

不,妖獸真的在吼!

孟七七猛地探出窗外,就見成群結隊的妖獸在仰天長嘯,一股躁動的氣息從妖獸群裏傳來。

“師父,他們朝山谷裏來了!”小玉兒反手握緊了弓,這幾乎成了他這兩年來的習慣動作。每每遇到緊張時刻,必先摸弓。

“事情可能要糟,跟我走!”孟七七頭也不回地直沖而出,書房外有一走廊,直接通向更高處的樓閣。

這麽洪亮的鐘聲,定是一口大鐘,可哪來的狂風能把這樣一口大鐘敲響?既沒有風,那便有人!

可是鐘在哪兒?

孟七七憑着直覺往上追,他記得最上面好像是座亭子。外面還在下雨,冷冷的雨絲拍打在孟七七臉上,将他好不容易幹了的衣裳又再度打濕。

但時間緊迫,孟七七眨着被雨水打濕的睫毛,右手兩指輕繞,腰間的秀劍便于剎那間出鞘,直朝亭中刺去。

孟七七很快,但劍比人更快!

秀劍如銀光掠過,刺破礙事的灰牆,眨眼間便來到亭中。亭中人影尚在,秀劍沒長眼,但它可以亂砍。正如孟七七的一貫作風,管你是神還是佛,是對還是錯,我自瘋癫,你奈我何?

想走?那也得問問我的劍同不同意!

敲鐘人一時間也被這毫無章法卻又似疾風暴雨的亂打給打亂了陣腳,從沒有人像這樣使劍,這太胡來了。

可胡來的後果就是他被拖住了,他用力震開飛劍的同時,孟七七的身影也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敲鐘人立刻撤退,而此時飛劍發出一聲嗡鳴回到孟七七手中,孟七七毫不猶豫提劍殺去。

後腳趕到的小玉兒喘着粗氣看着兩人一追一逃,目光急急地掃過四周,而後果斷變道,爬到旁邊一處樓閣的頂上,捕捉着敲鐘人黑色的身影,拉弓搭箭。

敲鐘人戴着兜帽,即使情勢如此緊急,兜帽也不曾落下露出真容。孟七七不欲久戰,直接使出驚鴻照影拉近距離,可令他驚愕的是,他用了驚鴻照影竟也追不上對方!

“小玉兒!”孟七七斷喝一聲。

小玉兒聞聲而動,三箭齊發攔住敲鐘人去路。可是敲鐘人的身法比孟七七想象得還要鬼魅,他身形一閃便出現在箭矢上方,足尖踩着箭矢反過來給小玉兒一劍。

“铛!”孟七七甩出的環首刀及時将劍攔下,與此同時小玉兒機靈地從樓頂滑下,轉瞬間消失在鱗次栉比的樓閣內。

但孟七七知道,他的好徒兒一定在某個角落裏尋覓着再次出手的機會。

敲鐘人冷哼一聲蕩開環首刀,似是終于動怒般,想要回身将之除去。

孟七七求之不得,但并不托大。相反,他很謹慎,謹慎到敲鐘人一回頭,就立刻使出蓮華。

手腕快速轉動挽出劍花,銀色的蓮花瓣瓣散開化作飛劍,朝敲鐘人爆射而去!

至此,孟七七體內元力已耗去三成,他目光如劍般緊盯着黑衣人,手中的動作卻不停。蓮華脫手的剎那又是一招萬劍朝宗,誓要斬斷敲鐘人所有退路。

然而他沒有看到的是,敲鐘人隐藏在兜帽陰影中的雙眼露出一絲驚詫。随即他緩緩勾起嘴角,在蓮華近身的剎那,黑袍鼓蕩,暴動的元力催得蓮華飛劍還未觸及到他本尊便道道崩裂。

孟七七心中凜然,此人修為深不可測,恐怕非現在的他能抵擋。但孟七七只是想驗明他真身,即使不敵,他自有辦法逃脫。

“蓮華?蓮華可不是這樣用的。”沙啞的聲音從兜帽下傳來,敲鐘人擡手起劍,那銀亮劍尖挽出的劍花讓孟七七驚愕得全身僵硬。

蓮華!跟孟七七一模一樣的蓮華!

“師父!”躲在暗處的小玉兒見師父發呆,連忙出聲提醒,自己也冒着被發現的危險探出頭來一箭射出。

然而這一箭,絲毫沒有影響到敲鐘人半分,因為箭尖還未近身,便被震斷。小玉兒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孟七七卻借此回神,踏雪步再次使出,身影堪稱鬼魅般地出現在小玉兒身側,拉起他飛快後撤。

他看清楚了,那一招蓮華,最起碼有一百零八劍!

小玉兒背着半人高的弓,幾乎是被他師父拎着跑。此時情勢雖然兇險,可小玉兒不怕,因為這是常有的事,所以他此刻還有閑心越過孟七七的肩頭去打量山谷中的情形。

一看,吓懵了,“師父!妖獸全聚集到山谷裏來了,它們真的過來了!”

孟七七心說我也看見了,可背後那一百零八劍的蓮華緊追其後,密密麻麻的破風聲堵住了他的嘴,讓他疲于奔命。

但孟七七此時心裏平靜得很,餘光捕捉着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待飛劍及身時,踏雪步再度發動閃身躲入一棟小樓裏。

“噗噗噗噗!”飛劍刺入牆體之聲不絕于耳,孟七七喘了口氣,目光掃過被劃破的手臂,飛快地思索着退路。

“把弓給我。”孟七七攤手。

小玉兒連忙把弓遞上,只見那看似普通的黃楊木長弓到了孟七七手裏,咔咔兩聲就向兩邊延展開來,變成了一把更長更大的弓。

孟七七從須彌戒中摸出足有一指寬的鐵箭,悄無聲息地搭在弓弦上,對準了牆上被元力飛劍鑿開的破洞。

破洞外,敲鐘人正飛掠而來。

五、四、三、二、一!

孟七七神色冷肅,手指松開的同時帶着小玉兒倒射而出。鐵箭從破洞出,去得突然,敲鐘人不得不揮袖擋下,而在這一來一去間,孟七七已然退出老遠。

敲鐘人也不急着追,貓捉老鼠般攆着兩人到處跑。

孟七七氣得牙癢,可他越是氣,腦子越清醒。不知不覺他跟小玉兒已經接近了最初的那道影壁,而山谷裏的妖獸們業已抵達。

前後夾擊,是最糟糕的局面。

“師父躲開!”小玉兒在背後疾呼一聲,孟七七立刻矮身。敲鐘人乍見一個獨眼的小娃娃擋在前面,大手探出正欲将他抓住丢到一邊,小娃娃卻忽然揚手一揮白色粉末當頭罩來。

後面孟七七默契地點燃火折子丢出,白色粉末瞬間燃燒,熊熊火光将敲鐘人包圍。

這還沒完,孟七七素來是個“趁你病要你命”的人,秀劍挽起劍花,又是一招蓮華爆射而去。

“走!”蓮華脫手,孟七七拎起小玉兒轉身就跑,毫不戀戰。

小玉兒雖然只有一只眼睛,可他看東西卻比旁人看得更清楚,“師父,左、左!妖獸上來了!”

孟七七立刻轉向,腳步貼着牆壁潇灑如風。一手拎人,一手持劍,猶如猛虎下山般墜入妖獸群中,元力附着在長劍上,長劍橫掃,妖獸們便如秋收的麥子般齊齊倒下。

而就在孟七七殺了兩波妖獸的當口,敲鐘人已破困而來。除了黑色的衣袍被燒掉一個角,他全身上下竟似一點傷也無。

這樣下去不行,遲早會被拖死在這裏。

“呼……”孟七七喘口氣,餘光掃過前方的影壁,聽着身後傳來的破風聲,眸中閃過一絲冷酷。

他再次提劍朝敲鐘人殺去,看似氣勢洶洶,實則暗自留了力。小玉兒接收到他暗中遞來的信號,背起弓箭轉身就往影壁跑。

敲鐘人并不知道這對師徒之間的默契,而孟七七也沒有瞧見他臉上沾着的火燒之後的黑灰,否則他一定就會明白為何剛剛還貓捉老鼠似游刃有餘的人,此刻會舍了個中樂趣,一劍砍來。

孟七七來不及收劍,左手抽出環首刀橫刀阻擋。然而敲鐘人修為實在太過深厚,饒是孟七七再如何靈機應變,也被打得連連倒退。

小玉兒情急之下三箭連射,卻失了準頭。

敲鐘人大袖一揮将他連人帶箭甩向影壁,孟七七急忙伸手去攔,與此同時左手刀卻暗暗發力。他要把影壁推倒,影壁後就是石徑,屆時碎石轟隆隆滾下砸開妖獸,正好給他清出一條路來。

然而預料之外的變故發生了,小玉兒砸向影壁,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光芒一閃,少年小小的身影便仿佛被影壁吞噬般,消失在原地。

“小玉兒!”孟七七再顧不得其他,伸手去拉,卻沒想到一股強大的吸力把他也給吸了進去。

剎那間,什麽古怪、詭谲的可能都在他心頭一一閃現,但不包括如下場景——他從影壁的另一側彈出,直直地砸進某個人懷裏。那人猝不及防間只好将他抱住,兩雙同樣錯愕的眼睛近距離交彙,一看,還是個熟人。

大師侄。

瘋狗。

“哐铛!”孟七七手裏的刀落在地上,小玉兒在地上滾了兩圈,腦門磕出了一個包。戴小山指着大庭廣衆之下摟摟抱抱的兩個人“你你你”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蹦出來。

死寂,一片死寂。

天姥山的、北鬥門的、南島的、王家的,等等,衆修士們看着素來有君子之稱的陳伯衍抱着個男子不撒手,浮圖寺的和尚道一聲阿彌陀佛,蕊珠宮的女修心碎成汪洋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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