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往事
此時此刻, 卡裏只剩九毛七的白五葉正苦逼臉瞅着玻璃櫃裏的休閑西服,回想自己的花呗額度到底夠不夠買人家一條袖子。
秦展白站在他身後,笑而不語。
一口果汁毀了秦展白的發型衣服, 發型還好, 用水擦洗一下就行。衣服卻不行,看着那手感極佳的布料上深深淺淺的水漬, 白五葉在震驚之後,一是愧疚, 二是轉移話題地拉着秦展白從自助牛排店出來, 到對面的商貿大廈買衣服。結果到了外面被涼風一吹, 他才想起自己卡裏可憐巴巴的餘額。
膽戰心驚又梗着脖子倔強地走進看上去最低調的服裝店,白五葉一眼便看到正對門的玻璃櫃中那套與秦展白身上相似度極高的休閑西裝,結果走近看了下價格……
別提, 腦殼疼。
看他一個人在那邊愁眉苦臉,連自己的表情映在玻璃櫃上都沒發現,秦展白雖然被他的反應打擊了一瞬,卻也不忍心繼續讓他為難, 上前拉了他一把。
“好了,我這衣服不值什麽錢,拿回去洗洗還能接着穿, 不用想着賠償。”秦展白體貼地沒提剛才的事,順帶把自己良心踩在腳下,将身上這套特別定制的衣服說得仿佛路邊攤上成本價十幾塊的普通衣物,試圖安撫白五葉糾結的心。
然而他不知道, 其實白五葉并不是糾結衣服,他糾結的是自己卡裏只有九毛七的事。
尴尬而不失禮貌地擠出一點笑容,白五葉揪着衣角滿臉歉意:“真的不好意思。那什麽……要不我幫你洗?”
他發誓他真的只是随口一問,都沒過腦子,卻見秦展白眼睛一亮,嘴唇動了動,好像迫不及待要答應的模樣。可是話到嘴邊他又忍了回去,很是無奈地搖頭。
秦展白可舍不得白五葉給自己洗衣服,他倒是想給白五葉洗衣服,只是還不到時候。
“別在意,真的沒關系。”秦展白想了想,拉着白五葉在衆服務員悄咪咪的打量下走出店外,又在反應過來想掙開自己手之前先一步松手,把被他推回來的禮盒地上,語氣誠懇:“如果還是覺得抱歉,就請收下它吧。”
白五葉一怔,微微張口,還沒說話又聽他補充道:“我挑了好久,其實……不是什麽貴重物品。”
送禮的人都這麽說了,白五葉也不忍心叫他尴尬兩次,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接過:“那……那我收下了。可是……”
“我知道,這并不代表你接受我了,我也明白我說得太突兀,吓到你了。”低頭淺淺笑着,秦展白一推眼鏡,眼簾掀起時眼底似乎飛快閃過一抹情緒,深沉而複雜,“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你,又是何時喜歡你的嗎?”
白五葉正打算問這個,他自己便提起了,頓時用力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我确實挺好奇的。你說我們就認識了一周,你也不像那種對感情很随便的人,所以……”
“我确實不随意。”秦展白打斷他未完的話,眸中極度認真的心緒即便有鏡片遮掩亦讓他感到一絲震撼,“我喜歡你,已經八年了。”
白五葉愕然瞪大眼,手中的盒子掉到了地上。
……
白五葉在W市重點中學讀初一時,十八歲的秦展白也在那所學校中當實習老師。他六歲開始上學,用十年讀完小學至大三的課程,大四與研一都在實習。可是國內研究生尚未讀完,父母便安排他出國留學了,也是因為如此,他錯過了接近白五葉的最好時機。
秦展白大四時因被人綁架患上了應激性人格分裂,他不敢讓父母知道,就搬到W市來,既是接受治療,也是放松心情。在那段被幻覺、被另一個人格折磨的灰暗時光中,是白五葉治愈了他。
這個少年有着世上最明媚的笑容,不管身處何種境遇,他笑起來時都會給人一種整個世界都亮了,整個世界的花都開了的感覺。那兩年,就是靠着他的笑,靠着他偶爾的簡短問候與關心,秦展白扛了下來,治愈了自己受創的身心。
也許旁人很難理解為何他會由于一個陌生人的笑容而使自己心上的傷口痊愈。但那只是因為他們不是秦展白,他們身邊也沒有白五葉而已。
“雖然你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我真的曾以為,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救贖。”
夜風涼涼地吹過,拂動周遭植物枝葉摩擦,沙沙作響。漆黑的天空忽然飄起潔白雪花,一片片悠悠落下,點亮漫天繁星,萬家燈火。
白五葉沉默地走在秦展白身旁,聽他絮絮叨叨的講述,眼神有些茫然。
事實上,他确實不太記得初中的事了,唯一印象較為深刻的便是那場失敗至極的初戀,以及為了平複內心的煩躁而苦學剪輯,若不以剪輯視頻耗盡精力,便會整宿整宿睡不着覺的痛苦時光。那樣的他,何來可以治愈他人的笑容?
眸光轉動,秦展白溫柔地看着白五葉微微一笑,長睫眨動,情深不覺已溢出眼眸。
“我知道,你那時喜歡你們班的學習委員。”他以極平淡的語氣說出極驚駭的話,宛若平地一聲驚雷,炸得白五葉眼前發黑。
他竟連這個都知道?
秦展白笑意微斂,神色冰寒。
白五葉的初戀是在初二,他喜歡班上的學習委員,一個極為出色的少年,不但成績優秀,而且長相清俊,擅長寫作,時常為學校斬獲大大小小寫作競賽的獎項。也是那時,白五葉才知道自己的性向居然異于常人。
他很害怕,不敢告訴任何人,只能偷偷寫在日記本裏,想永久地藏起這個秘密。可是他的日記本不知為何落到了班裏人的手裏,于是,他淪為了全班的笑柄,也淪為了所有人厭惡的存在。
雖然班主任為了保住他的顏面,也不想造成不好影響,讓同學們保守此事。然而那段時間,老師和同學們輕蔑冷漠的眼神,學習委員厭煩的疏遠,都讓他的心在滴血。他開始失眠、抑郁、暴躁,不得不尋求其他方式轉移注意力,剪輯便是其中之一。
就這麽過了一年,初三分班了,他因成績下滑得太厲害,被分到年級中最差的班級,中考也發揮失常,去了一所二流學校,而當初的學習委員去了首都。
上了高中之後,他壓下滿心悲戚,咬緊牙關開始發奮圖強,最終考上了W大。其實以他的分數,國內大學幾乎是随他挑選的,可他不想去首都大學,而既然去不了最好的,不如留在本地,以後就業更有競争優勢,于是他便留下了。
如今時過境遷,那一年的事在白五葉的記憶中都已模糊成一片光影,就連曾愛過恨過的人他也忘了。忘了名姓,忘了相貌,只有一點點喜歡的心情殘留心間,每次不經意間想起都會扯痛心髒,卻也僅此而已。
“我很抱歉,沒有在你最痛苦的時候陪伴你,否則現在,我們已經是一對了。你治愈了我的傷痛,我卻沒能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秦展白不敢去看他剎那間變得空白的神情,因為每次想到此事,他都會憤恨不已。他這個外人尚且如此,更遑論白五葉。
“……其實我不記得了,真的都忘了。不管是你,是學習委員,還是那段蒙着陰雲的歲月,我早已将它們掃入時光角落。”白五葉停下腳步,深深低着頭,劉海滑落打下一片陰影,籠住他的神情。
“可是你今天跟我說起這些時,我卻還是會難過,會覺得心有點疼。我以為已經痊愈的傷,原來仍在那裏,只是化成了疤,碰到,才會痛。”
雪下得越發大了,涼風卷過,滿地碎屑。
“不過,真好。”他驀然擡頭,眼中折射出粼粼清波,灼灼星輝,化水滴落,“原來,在我那麽悲傷的時候,竟然還能笑得那樣開心,我的笑容,竟然還有治愈他人的能力,我很高興,真的。”
秦展白心口一窒。他屏住呼吸看着白五葉,看着他微笑地向自己道謝,不知怎麽,莫名覺得心裏很疼。
你為什麽要道謝?我什麽都沒做。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什麽也沒做。
“可能你并不知道,那年,還發生了一件事。”白五葉笑了,笑得明燦如昔,眼中的水光卻更盛,“我父母離婚了。我一直不能接受這件事,所以騙自己,也騙別人,他們只是工作太忙,所以一年到頭也見不上一面。”
“有的時候,我連自己都騙過去了,抱着家裏的貓一天天數日子,說等到春節,他們就會回來陪我吃年夜飯,陪我看春晚。我們還能一起大掃除,還能一起貼春聯,還能一起穿新衣服拍照。”
“可是數着數着,我又會恍然想起,他們不會回來了。他們在另一個國家,開始了新的生活。留在原地等待的,期盼的,只有我……而已。”
白五葉茫然地擡頭看着漫天飄雪,擡手接住一片,看它在自己指尖融化成水滴,“就是這樣的雪,從前我也與他們一起看過,一起堆過雪人。可是現在,我卻只能自己看了。”
……
他曾以為自己有一對世上最好的父母。
慈祥的爸爸,滿身書卷氣,一開口便是誰誰曾經說過。不喜歡下廚,天天将“君子遠庖廚”挂在嘴邊,卻會在他生日時給他煮面,在他生病時幫他熬粥,會抱着他給他講故事,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寫字,讀書,不厭其煩。
強勢的媽媽,一個女強人,每天忙于工作,從未向他人低過頭,經常着急上火,卻沒有對他和爸爸發過脾氣。要強的她一生只哭過一次,就是在醫生說他患上急性肺炎,很可能救不回來的時候,在病房外哭得撕心裂肺。
他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拍過很多照片,有過很多美好回憶。曾在中秋節時坐在院裏賞月談笑,曾在春節時一起大掃除,看着對方狼狽的模樣大笑。曾一起坐旋轉木馬,一起坐過山車,一起嘗試各種新鮮事物。
曾在一起院子裏種了很多花草,爸爸負責修剪,媽媽負責澆水。可是媽媽老是忘記,所以這項工作就落到了他身上。每次看到他一臉無奈地抱着水壺去澆水時,媽媽總會哈哈大笑,爸爸也會寵溺地問他要不要幫忙。
曾約定永不分離。
他一天天長大,變成別人眼裏俊帥聰明的少年,天真地以為這樣的時光永遠不會有盡頭,以為自己會永遠這樣幸福下去。
但他們最終還是丢下了他。
在他最痛苦的時候。
現在,院裏的花還在,家裏的人卻只剩下了他。
……
白五葉摟着抱枕,臉埋入枕下,蜷着手腳睡去。手中虛虛握着只盒子,盒蓋是開着的,裏面的東西卻沒有取出。
齊影游戲打到一半,不禁向他投去一眼,猶疑半晌,還是放下手機走過去給他蓋上被子,順手抽出那只盒子,正想放到他桌上,目光不經意往縫隙間一掃,卻看到了一只做工精致的玉墜子。
瑩白細膩,潤澤澄明。即便不懂玉,他也知道那不是普通東西。
想到不久前把白五葉送回來的那個人,齊影不安地握緊盒子,強迫自己不去亂想,放好盒子後便輕手輕腳地将抱枕從他懷裏取出,輕輕放到一旁。低頭看去,他卻看到了白五葉臉上的淚痕。
窗外,雪停了。
第二天早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的白五葉遵循生物鐘醒來。慵懶地抱着枕頭翻了個身,他不大情願地睜眼,發現宿舍裏只剩他一個人了。
猛地坐起,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周五,上午滿課,急急忙忙跳下床換衣服疊被子,在心裏暗自埋怨齊影這個不講義氣的居然不叫醒自己。等他好不容易把鞋穿好,剛要去洗漱時,卻看到自己桌上的禮盒下壓着一張字條。
白五葉仿佛被按了慢動作鍵,緩緩伸手抽出那張字條,上面是齊影龍飛鳳舞的字跡。
——我和和雅俞去上課了,看你好像不舒服的樣子,順便幫你跟老師請假了。不過作為交換,中午你得幫我帶飯。
他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突然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他又有點難過,抿緊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