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友
春天的氣候難以捉摸,送走鄭世嘉後雨又躁了起來,許蘇剛把雨刷器打開,車子便随之發出一陣異響。他心疼地想,這回怕是非換車不可了。君漢所的行政主管,名義上一個月工資近兩萬,但到手其實只有最基本的那點生活費。他欠着傅雲憲很大一筆錢,進君漢那天就約定每月工資悉數扣除,直到把債還清為止。
傅雲憲其實根本不在乎那點錢,但許蘇堅持要還。他拿着本子算了算,差不多十年就能還清了。
母債子還,天經地義,正如許文軍死的時候,蘇安娜對他說的,以後這漫長的日子,咱娘倆就互相虧欠吧。
途經一個公交站,公交站牌的燈箱片裏貼着某牌子的牙膏廣告,以前路過時沒發現,該是最近才換上去的。許蘇無意間扭頭看見,冷不防就踩下剎車。
廣告片裏,一個明眸皓齒的美女,纖纖玉手舉着牙膏,對着每一個往來的行人巧笑倩兮。車子停在大雨之中,輕颠慢晃,如泊在汪洋之上。許蘇良久盯着海報上這張熟悉的面孔。
眼前雨水如注,耳邊的許巍仍然在唱:愛情總讓你渴望又感到煩惱,曾讓你遍體鱗傷……
許蘇認識廣告上的這位美女。兩人的關系既清純又淫蕩,用文人撇腔拿調的語氣說,就是春風十裏不如你。
他的初戀,白婧。
許蘇跟白婧打小同住棚戶區,原本就有點青梅竹馬的情誼,又因為家裏那點破事常去白家蹭飯,對白家姆媽的手藝贊不絕口,漸漸也就非白婧不娶了。女孩子大約發育得早,白婧又是女孩子裏最早發育的那一類,從肉體到心智都是,所以高中以前她對許蘇的追求嗤之以鼻,也沒別的意思,就是嫌他家窮。誰知某天塵封的舊案突然翻案,許家獲得政府賠償,一口氣拿了三百來萬。
自此,男才女貌,天生一對。
高三畢業,許蘇如願考入政法大學,白婧則在同一個大學城裏上着影視學院模特班。就因為白婧一句“學校食堂裏的東西是人吃的麽”,大一到大三,許蘇每天都騎着單車在兩所大學與相隔幾千米的商業街區之間飛奔,變着花樣地給白婧送飯。而自己,常常一個煎餅或兩個饅頭就打發了。
大學裏白婧沒花過自己一分錢,各路開銷全由許蘇包圓,就連廣告上那口連PS都省了的烤瓷牙,也令許蘇省吃儉用了整整一年。白婧的親哥白默曾對此看不過眼,對許蘇說,你跟我妹那是平等自由的戀愛關系嗎?整一個慈禧跟李蓮英。但許蘇不僅不自慚,反倒很自矜,奴才就奴才,早晚都是我許家的人,寵着點怎麽了?
那些年,白婧枕着許蘇的肩膀一起聽許巍,吉他聲滄桑又溫暖,天空何其高遠。
在大三的尾巴端上,那些天空高遠的日子突然中止。他們出了一場意外。
關于那場意外,許蘇至今想不明白到底是不是意外。當時許蘇同寝室裏有個二代,叫龐聖楠,平日裏作風挺纨绔,但對許蘇一直挺熱絡,也常約他與白婧一起去玩。偏偏大三有一次去雲南,好巧不巧地碰上警察現場緝毒,更不巧的是,緝毒警當場就從白婧的包裏搜出一袋冰毒。
甲基苯丙胺麽,模特圈裏管這叫“溜冰”,頂洋氣的嗜好,都不算吸毒。白婧吓得花容失色,轉而向許蘇求救。許蘇當時剛跟傅雲憲鬧完一場別扭,鬧得刺刀見紅轟轟烈烈,正是最神不清智不明時刻,他架不住美人頻頻哀求的目光,居然承認那袋冰毒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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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沒打算求傅雲憲幫忙,只想自己硬扛。可這麽大的事情又豈是他一介素人扛得了的?消息捅進學校,他理所當然地就被開除了。
後來蘇安娜親自上門求了傅雲憲,托關系讓許蘇當了兵,也不知是運氣不錯還是關系強大,沒幾個月許蘇就被軍區司令看上,成了司令秘書。許蘇當兵期間,朋友圈裏的白婧天天曬名牌,許蘇對此渾然無覺,仍把自己給軍報寫文章積攢的稿費悉數彙給白婧,許諾提幹以後就結婚。直到白婧的親哥白默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別犯傻了,你前腳離開學校,後腳白婧就上了你班裏一個高富帥的床。
白默說,那人好像還是你的同學,叫龐什麽來着?龐什麽楠……
前景本還光明的許蘇主動退伍,在一個與今夜相似的暴雨天裏甩了白婧兩個耳光,與他迄今唯一一場愛情分道揚镳。
許蘇從未刻意打聽過白婧的消息,卻也知道她畢業之後混得不錯,雖未大紅大紫,倒也演過幾回女配,拍過幾支廣告。盯着那張燈箱片,許蘇那點煙瘾又在心裏搔撓,摸了摸空落落的衣兜,不得遂願,又擡手擦了擦眼睛。他伸手關掉許巍那絮叨叨的歌,罵了一句,狗娘養的愛情!
可能車在雨中停留的時間太久,一路放着炮前行,終于在臨家門不遠的地方,極不争氣地熄了火。許蘇心道果然今天諸事不順,又罵了一句髒話,下了車,一頭紮進大雨裏。
夜深雨急,連搭把手的路人都找不到,好容易等來一個,卻死活不肯幫忙推車。許蘇得知這人也有駕照,給了他三百,讓他坐進車裏把住方向盤,自己則在雨裏推車前進,艱難推行了幾百米。
剛剛踩進家門,一身濕透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下,傅雲憲的電話就來了。許蘇看着手機屏上的號碼一臉厭棄,這老王八蛋還真把那姓鄭的當了寶,興師問罪還挺快。
“人送回去了?”老男人的聲音,醇郁低沉,自聽筒裏傳來,許蘇的耳朵一下燙着了。
傅雲憲是個老煙槍,年輕時一個月連開十五個庭,夜夜伏案趕材料,自己熏出的一副粗糙煙嗓。 許蘇窸窸窣窣地脫着衣服,“嗯”了一聲。果然,老王八蛋一早知道他在外頭等着,可能打從那輛大奔駛進溫榆金庭,他就看見了他。
“小鄭說,你打他了?”
“嗯……一個巴掌。您老人家要是心疼,就還我倆,成麽。”到底是動了人家的心肝寶貝,許蘇有點着慌。他怕傅雲憲真跟自己計較,卻也懶得替自己辯解,心說不是我,你這老王八蛋早就頭頂一片草原了。
“打就打了,以後不準。”沒想到傅雲憲一點沒有追究的意思,那低音炮似的嗓音仍在許蘇耳邊燒灼,“想我麽。”
“我媽挺想你的。”許蘇敷衍地回答,“老太太最近搓麻将都不得勁了,盡放炮,還盡放雙響炮,她一直問你什麽時候回來,讓你回來了記得上我家吃飯。”
“周五。”傅雲憲說,“周五晚上都留給你。”
“不是留給我,是留給我媽。”許蘇一邊脫衣服,一邊一本正經地糾正傅雲憲的措辭,一不留神被挂在腳脖子上的內褲絆了一下,小腿磕在床腿上,嗷地叫了一聲。
傅雲憲問:“什麽動靜?”
“脫衣服呢。”許蘇光溜溜地躺倒在自己的大床上,累了一天,實在沒力氣再去浴室裏捯饬自己。他從黃歷上那聲“兇多吉少”開始解釋,自己走了一天的背運,到家已是落湯雞了。
許是眼前浮現相應畫面,傅雲憲的聲音來了興趣:“光着?”
傅雲憲庭上威風八面,連法官都得賣他三分面子,私底下更是個跋扈又嚴厲的男人,寡言少笑,懾人氣場萦繞周身。君漢所裏人人怵他,唯獨許蘇不怵,至少嘴上不怵。他聽出傅雲憲的意思不正經,耳朵根子更燙了,扯過被子掩住裸露的下體,開口就罵:“呸!下作胚子老流氓,瞎想什麽呢?”
“想你呢,你呢,想叔叔麽。”傅雲憲這一聲更低也更渾,許蘇的耳膜都似随之産生了共振,心髒砰一下撞在了胸口上。
這話問了第二遍,且指向明确,就是問他許蘇的。許蘇猶豫着要不要遵從本心回一個“想”,又想起了鄭世嘉那聲質問,喉嚨口突然癢了癢,便把溜到嘴邊的思念全部咽了回去。
鄭世嘉質問他與傅雲憲到底什麽關系,這問題許蘇自己也百思不解。傅雲憲倒是想過要認他當兒子,他一老gay,既沒打算形婚,也沒準備代孕,人生長途已經過半,離斷子絕孫也不遠了,當然想給自己留個種。
但許蘇嚴詞拒絕了。也就比我大個十來歲,叫叔叔已經算是便宜你了,叫爹?太過了吧。
“不想。挂了。”懶洋洋地撂完一句,真挂了。
收線後看了一眼手機屏,還差兩分鐘就過了十二點,許蘇暗暗籲出一口氣。律師做到傅雲憲這份上,手上太多不為人知的國家機密,偶爾出去走穴演講,身後都有三名公安亦步亦趨地跟着,可見随時都有進去的風險。所以前兩年他替一位東南亞華僑富商搞定了一個大案,也随他一起信了佛。然而傅雲憲信佛卻不禮佛,照樣茹腥啖膻,大行紅塵之事,卻令許蘇吃齋念佛,背熟了一本金剛經。許蘇起初不情願,後來潛移默化久了,總算受了點影響,不過一直所信不專。見菩薩就磕頭,見耶稣就劃十字,連着黃老道的那些風水異術,他也寧信其有。他想着,這一天雖然過得操蛋,但到底有驚無險都過去了。
低頭又看一眼手機,翻出方才沒接聽的未接來電,仔細回憶這個號碼。對方锲而不舍,趁他在傅宅門口苦等走神那會兒,連着打了好些個。可能事情要緊,許蘇正猶豫着要不要給人打回去,這個電話又來了。
“我是程嫣。”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性聲音,相當柔軟悅耳。
“哪位?”許蘇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覺這個名字耳熟。
“我是瞿淩的太太,瞿淩在大學裏跟你同一寝室,你還記得他嗎?”
“當然記得,漢谟拉比麽。你們結婚了?恭喜恭喜。”
“嗯。”
程嫣以前就溫婉,但沒這麽溫婉,她的聲音聽來古怪哀傷,如膽汁泡黃連,苦得不能再苦。許蘇耳尖,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來,問她:“這麽久沒聯系,有什麽事嗎?”
“瞿淩出事了……”一向溫婉的程嫣突然爆發出絕望的哭腔,“他……他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