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方

S市地處祖國南方,經濟迅猛發展,春天也比別的城市來得早。道邊的樹木已經吐出了新芽,可能是苦楝,也可能是臭椿,掩映于黃昏夕陽下,遠望過去,一片黃濁。

三天修新路,五天造高樓,可能是走哪兒哪兒在施工,許蘇老覺得這座城市灰蒙蒙的,空氣顆粒感嚴重,顯髒。

他坐在傅雲憲的大奔上,趴伏在車窗邊,望着道旁排排向後倒退的樹木與街上争奇鬥豔的美女,忽然想起一句話。

大概十來年前吧,他爸許文軍被槍斃的第二年,蘇安娜對他說的一句話。

後半輩子,咱們互相虧欠吧。

許家老宅的牆上挂着許蘇父母結婚時的照片,一對令人豔羨的璧人,尤其照片上的許文軍,長相非常英俊,隆鼻深目,像個混血。許蘇這點便宜沒沾上自己的父親,他是偏清秀那一挂的,怎麽看都還是東方帥哥。

許蘇對父親的記憶很模糊,談不上愛或者恨,不犯渾時許文軍基本還算是個好父親,他的臂膀堅實有力,總把許蘇高高舉過自己的頭頂。

可惜,他犯渾的時日太長太久了。

年輕時候的蘇安娜纖瘦白淨,細眉細眼,平日裏講話操一口吳侬軟語,很有南方閨秀的氣質。事實上她的父親卻是地地道道北方人,蘇老爺子年輕時随部隊下江南,解放之後就駐紮在南方某個城市,後來又順理成章地成了某國營大廠的廠長。蘇安娜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上頭還有三個哥哥,一家人住日軍侵華時留下的日式別墅,吃住還都由保姆照顧。按說蘇安娜本該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但可能是骨血裏那點基因作祟,也可能是打小讀多了“歸雁入胡天”與“将登太行雪滿山”,她一直很向往北方。

那點關于北方的向往正逢蘇安娜少女懷春時,一個名叫許文軍的北方男人闖進了她的世界。

蘇安娜對這位北方帥哥很是着迷,但蘇老爺子看不上這個年輕人,認為他好吃懶做,一身都是毛病。

因為蘇老爺子極力反對這樁婚事,蘇安娜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不得不與家庭斷絕了來往,她大腹便便地踏上了開往北方的火車,再也沒有回頭。

蘇老爺子拄着拐杖趕到月臺,對着隆隆遠去的火車破口大罵:你總有一天會哭着滾回來!

火車上的蘇安娜已經聽不見了。但她用她半輩子的苦難證明了蘇老爺子是對的。

許蘇的童年充斥着鍋碗瓢盆摔碎的聲音。

許文軍吃喝嫖賭樣樣在行,但養家糊口,卻是事事不行,北漂以後更是結識了一群狐朋狗友,打着藝術的旗號,終日裏混吃等死。蘇安娜的處理方式一般比較簡單,哭鬧為主,上吊為輔,許文軍的應對方式就更簡單了,不争也不吵,任蘇安娜滿地打滾撒潑。他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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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過之後,通常暫時能消停兩天,但安生日子往往過不了多久,許文軍便又會舊病複發,繼續胡來。

這樣的日子循環往複,一直到許蘇小學的時候,這一回,許文軍病得比哪回都嚴重,他吸上毒了。

蘇安娜對此毫無辦法,只是哭,最後還是許蘇的爺爺從更北的北方趕過來,把兒子五花大綁關進了廚房,逼着他戒毒。

起初許文軍毒瘾上來,不止會發出那種撕心裂肺的怪叫,還會破口大罵,罵完老子罵兒子,特別六親不認。甚至有一回他說出了一個特別駭人的真相。

“你年輕的時候沒賭過?沒嫖過?沒險些把家財敗光,逼着我媽出去賣肉給你還債?”許文軍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中氣十足,聲線特別有穿透力,“龍生龍鳳生鳳,你要活得到那天就等着瞧,你兒子是賤種,你孫子也會是賤種,這是基因,是遺傳,是我們許家人骨子裏流的髒血!”

許蘇聽得心驚肉跳,手一抖,寫作業的鉛筆咔嚓斷了。

許蘇的爺爺嫌兒子太吵,擔心影響孫子學習,就又進了廚房,把他兒子的嘴用抹布堵上。打那一天起,許蘇每晚上都會聽見許文軍拿頭撞牆、拿指甲撓牆的聲音,那聲音又悶又細,一直往他的毛孔裏鑽,雖不太吵了,卻更令人毛骨悚然。

甚至在許文軍死後許多年,睡夢中的許蘇仍會突然聽見這種聲音,然後渾身冷汗地驚醒。

許蘇自诩皮有三寸厚,心似老墨黑,唯有一點軟肋,就是怕別人罵自己賤種。

後來許蘇的爺爺被這孽子氣得腦溢血複發,在病床上拖了半個月,死了。

許蘇的爺爺死後,再沒有人能治住許文軍,許文軍繼續過着他醉生夢死的日子,敗光所有家財之後,吃了槍子兒。

判的是強奸殺人,許蘇是不太相信的。他對自己父親的人品沒多大信心,但卻認為他沒這個必要。許文軍占了長相的大便宜,常有不三不四的女人追随身邊,白給他都願意,又何必為了裆下一點快活去挨槍子呢。

蘇安娜也不相信,拼了命要替丈夫伸冤。

圖什麽呢?圖他吃喝嫖賭,還是圖他手不縛雞,許蘇橫思豎想窮琢磨,就是沒明白母親到底為什麽這麽執着。最後覺得可能還是美色誤人,蘇安娜打從開始就貪圖許文軍的英俊樣貌,就像他貪圖隔壁白小姑娘甜甜的笑臉,為她摘星撈月、赴湯蹈火,也是一句話的事。

總之,許文軍被槍斃的消息沒令許蘇感到傷感,更多的卻是令他松了一口氣。他的腦海裏冒出了剛在課本上學過的一句話,北地蒼涼,衣冠南遷。

他想回到南方,但蘇安娜執拗地不肯回去。

蘇安娜打小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這種情況下,帶着兒子回去投奔父親應該是最明智的決定。但她偏不。這世上兩類人活得最苦,一類人記性太好,一類人太好面子,蘇安娜可能兩類都占全了。

曾有一個“到此一游”的香港老板一眼相中了蘇安娜,想帶她回去當小情兒。但小情兒這身份本就見不得光,再多個拖油瓶就更沒道理了。香港老板的意思是把許蘇送走,就他倆逍遙快活去。蘇安娜也真想過把許蘇送回姓許的老家去,許文軍他爸是被不肖子氣死了,但許文軍他媽還在,老太太一個人在鄉下種地,多養活一個孫子該是不成問題。

但後來不知是操作失誤還是良心發現,就沒這麽幹。

香港老板走的時候,蘇安娜就對許蘇說出了那句話。

對此,許蘇半是感激,半是疑惑。

自那以後,蘇安娜一改過去柔順溫婉的脾氣,既沒打算再嫁,也沒盼人救濟。許文軍死後留下一大爛攤子,她為撐起一個家起早貪黑,練過攤,倒過票,做過一切合法或不合法的小生意,轉眼青春不再,美貌消逝。許蘇有回看見蘇安娜在菜市場裏,為缺了一點斤兩的豬肝跟小販對罵,恍惚以為自己看見了魯迅筆下的楊二嫂,凸顴骨,薄嘴唇,兩手搭在髀間,正像圓規細腳伶仃。

許蘇适時把那句話翻出來嚼味一下,好像,還真是那麽回事兒。

等蘇安娜實在撐不住再想回去的時候,已經回不去了。她的兄嫂也不知怎麽就忽悠着老爺子把家裏那套花園洋房賣了,瞞着不在老爺子身邊的妹妹,擅自分了那筆錢。待蘇安娜母子偶人得知這事的時候,蘇老爺子已經病逝了好幾年。蘇安娜舉目無親又孑然苦熬多年,早就不惦記什麽親情愛情了,她一紙訴狀把兄嫂告上了法院,官司拖了幾年,期間被不良律師忽悠着打點了不少錢,結果還是敗訴了。

庭審的時候簡直雞飛狗跳。律師在他娘倆面前口若懸河拍着胸脯打包票,一上庭就磕磕巴巴,蘇安娜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可能被一無能又無良的律師給坑了。庭上律師不給力,蘇安娜忍不住親自上陣,與自己的二哥互相指着鼻子大罵,二哥回擊說蘇安娜是個不肖子,打小就知道坑爹,她小時候往家裏二樓的窗上挂過青天白日旗,害得蘇老爺子險被紅衛兵抓去批鬥……

法官讓法警轟他們出去。

其實許蘇本也可能不用過得那麽苦。他打小長得乖巧好看,占着這點優勢,前前後後也碰上過不少機會。先是一少年合唱團想招他進去,說他濫竽充數都沒關系,只要站在頭排笑對鏡頭就好,後來市羽毛球隊又看中他手長腿長人活絡,是棵打球的好苗子,打算招入體校重點培養。蘇安娜覺得這些都不錯,至少解決了家裏一口人的吃飯問題。但許蘇死活不同意。

許蘇嫌運動員太辛苦,嫌藝術家太缥缈,嫌搞金融的油滑,嫌搞文藝的浮誇……當着蘇安娜的面,許蘇把三百六十行糟踐了個遍,最後發現,似乎幹什麽都不如長大以後當個律師,橫豎就靠一張嘴,也不必多牛逼,就混它個小有名氣,撐不着,餓不死,挺好。

蘇安娜就不樂意了。丈夫死了,房子沒了,她一生的不幸,都是無能律師造成的。蘇安娜認定了送許蘇去唱歌或者打球,都是一條比學法律、當律師更有出息的道路,所以為令兒子回心轉意,她用皮帶抽,用板凳砸,教育起兒子來是真下狠手。過去一碰就賣乖讨饒的許蘇偏偏這回難拗得很,寧可被打得傷痕累累,後背大腿全是血條子,連坐都坐不下來。很長時間裏許蘇得趴在床上寫作業,寫着寫着,就在本子上留下一個名字。

傅雲憲。

“你轉達我的意思,早點從加拿大滾回來,省裏就這一個紅色通緝令,我保他可以取保候審。”

許蘇被一個醇厚的男人聲音拉回現實裏,轉過頭,微微仰臉,望着傅雲憲的側臉。

電話那頭的人叫丁芪,挂靠在君漢的一名律師,背後有點紅色背景,跟傅雲憲走得也近。他嗓門挺大,隔着手機,他們的談話許蘇多少也能聽見一些:“傅爺,我也知道在外頭躲着不是個事兒,偷偷摸摸的日子實在不好過,可胡廳不敢回來啊,三百萬可就是刑法規定的‘數額特別巨大’了,二十億啊,回來一準槍斃——”

“你懂個屁。”丁芪在刑辯圈也小有名氣,但在傅雲憲面前,挨訓是天經地義,可能多辯了幾句,傅雲憲明顯不耐煩,直截了當地以粗口打斷,“材料我看了,二十億全是漏洞,也就一百來萬板上釘釘跑不掉,你讓他回來,就說我傅雲憲說的,他一定死不了。”

許蘇也聽說了這事兒。新聞裏都播了,省國土資源廳廳組書記兼廳長,貪了二十億逃去了國外,檢察院發了紅色通緝令,依舊逮不着人破不了案立不了功,只能請與人交情甚篤的傅律師把人勸回來。

說起來,傅大律師一個“在野法曹”,明明應該是制約抗衡公權力的存在,實則卻跟公檢法的關系相當密切,也難怪總有些同行背地裏罵他是“行業毒瘤”,罵他是“勾兌派”。尤其傅雲憲每搞定一樁令人聞之“不可思議”的大案,同行圈裏更是沸反盈天,罵聲一片。

這就是因妒生恨,內行人故意說起外行話了。哪行沒有一點灰色地帶,上得了臺面的叫“訟辯交易”,上不了臺面的叫“司法勾兌”,這麽幹的律師多了去了,能幹成傅雲憲這樣的又有幾個?曾有一位老律師跳腳最狠,罵得最兇,傅雲憲自己都沒管這事兒,文珺看見之後直接打了個電話給網站高層,還沒濺起半點水花,就把那律師的賬號給封了。

許蘇是跟着傅雲憲見過不少人的。其中不乏名流俊士,高官巨賈。俗話說“中國的企業家一半在監獄裏,一半在去往監獄的路上”,當官的更是如此,保不齊哪天就進去了,還得靠傅雲憲保他半生自由,或者撈他一條命。所以他們有的管傅雲憲叫“傅大律師”,有的直接管他叫“傅爺”,基本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氣氣。

許蘇也跟着沾光。世人對他客氣,他便睥睨世人,像仗着凜凜虎威的小狐貍,張牙舞爪。

難看死了。

似能感覺到身邊人投來的目光,傅雲憲一手夾着煙,一手拿着手機,通話間隙也轉過臉看了看許蘇。他把指間夾着的煙遞在許蘇唇前。

傅雲憲的手真美,皮膚光膩得似會發光,骨節修長有力。許蘇就湊上去,咬住微濕的煙嘴,深深吸了一口。

停留良久,如接一個吻。

傅雲憲很滿意,又以夾煙的那只手揉了揉許蘇的頭發——

以前他也會這麽揉他。

十來年前,許蘇跟着傅雲憲去北京約見最高法院的死刑複核法官。為了省錢,兩人頭碰着頭擠在雜貨店裏吃泡面,傅雲憲騙他喝白酒,非說古有甘羅十二歲為秦國丞相,他許蘇十二歲至少可以喝點酒了。許蘇接過傅雲憲遞來的“小炮仗”,對着瓶口抿一下,辣得直咳,傅雲憲便大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

一口齊整漂亮的白牙,那笑容好像也會發光。

許蘇那時候管傅雲憲叫“大哥”,現在叫“叔叔”,稱謂變了,連帶着當時那點只可意會的心境,好像也變了。

電話那頭的丁芪繼續說:“我認識個老板,一財大氣粗的土財主,最近想幹點桑拿洗浴的生意,也沒想正經幹,就想刀口舔血撈點快錢,讓我出出主意。傅爺什麽意思?”

聽這意思就是要涉黃,傅雲憲問他:“各地政策不一樣,他哪兒的人?”

丁芪說:“廣東那邊的。”

“賣淫嫖娼現在查得緊了,但‘打飛機’可以,廣東、重慶那邊的法院這類案子都是無罪判決,你讓他自己看着辦。”電話暫時還沒挂斷,傅雲憲的手指又轉而滑入許蘇的衣領,捏了捏他的脖子。這手勢連暧昧都算不上,就跟撫弄一只寵物狗似的。

傅雲憲喜歡撫摸許蘇。頭發微黃而細軟,皮膚幼滑如新,一身清冽好聞的香氣,這是少年人的味道,少年人的質感。

“富貴險中求,沒這膽子就回家種地。”丁芪許是又問了什麽,傅雲憲更不耐煩了,“搞分包,人員、場地、管理都分開,再跟當地公安打好關系,出不了事情。”

幾句話後,傅雲憲收了線,低頭看着許蘇:“想什麽?”

“沒什麽。”許蘇一歪脖子,把腦袋從傅雲憲的手掌下撇出來,逃脫這種令他迷戀的、粗糙而溫暖的質感。他轉臉望向窗外。

想什麽?他偶爾會矯情地想,到底是人在變,還是世界在變,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禪非禪,道非道,玄妙得很。

許蘇伏在窗口,在南方熱辣的陽光裏阖上眼睛,沒來由地倦得要命、蔫得厲害,他說:“就是想起很久以前一個朋友,可能再見不着了。”

傅雲憲那輛大奔太寬敞,駛進通往許家老宅的那條窄巷,常常一路磕碰過去,傅大律師倒是不心疼他的豪車,可許蘇總難免心疼。S市裏最窮的一票人都住在這裏,那些小商小販的三輪、板車,雖大多破破爛爛,但都是他們吃飯的家夥。

大奔駛入巷子,住這片地界的小攤販們紛紛出門,互相吆喝着收了攤。

他們知道傅大律師來了。他們感到蓬荜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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