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調查
許蘇當初大學室友之一的韓健,如今就在何祖平手下做事。
離開明珠臺,許蘇發動卡宴之前,掏出手機給韓健打了過去,他說,老瞿的事兒你肯定已經聽說了,咱們當兄弟的,不能靠一張嘴撈他出來,多多少少也為他做點事兒吧。
韓健其人寬颌大臉,小眼闊鼻,還常年架着一副眼鏡,相貌忠厚有餘機敏不足,腦袋也不夠靈活,一個寝室四個人,就屬他最是朽木不可雕也。學校裏,每回考試都得靠許蘇接濟着才能通過,畢業以後也混得很不咋地,所以不挑案子,什麽雜七雜八的都接,只求糊口。許蘇沒指着這樣一個人能替瞿淩翻案,但想着兩個人去案發小區轉轉,沒準兒還能發現什麽。
許蘇開車去接韓健,卡宴停在了小區門口。韓健走出來,先一驚,再一乍,眼紅地圍着許蘇的車直打轉:“這年頭幹後勤比當律師還掙錢啊?你們君漢的待遇到底多好?”
許蘇開車路上沒少心疼油錢,此刻卻虛榮心作祟,揚眉道:“這車也就湊合吧,随便買的。”
上了車,韓健先道謝,說上回那個案子你幫了我大忙。
想韓健執業之初就碰上一個強奸案,案子雖不公開審理,但也有直系親屬在場,他一在庭上做出“插入”“射精”之類的陳述,受害人母親就跳起來破口大罵他是“畜生”是“流氓”。韓健打小就是個一跟姑娘說話必然紅臉的老實人,又因經驗不足,一度被罵得無法辯護。他的當事人也是個小年輕,吓得庭上臉色慘白,險些暈厥,公訴人體恤地建議休庭再審,正好也給了韓健喘氣兒的餘地。韓健找許蘇幫忙,許蘇上學那會兒就聰明,雖一門心思用于談戀愛,但成績一直不錯。
許蘇聽他講完事情前因後果,大罵他是死腦筋。他懶洋洋地說,你當事人家裏有就沒有特厲害的女性親眷,讓她也參與庭審不就得了。後來韓健依許蘇之言,申請讓那他當事人的姨媽也到場聽審,對方與受害人母親當庭對罵,罵得氣壯山河雞飛狗跳,最後雙雙被法警請出法庭。
自那以後,韓健但凡沒主意的時候都會向許蘇請教,還總有奇效。
“小意思,事情解決了就好。”許蘇是個特別虛榮的人,一聽人誇就得意,笑皺了挺直的鼻子,但一想到瞿淩,立馬又笑不出來了。
“怎麽了?說變臉就變臉,想什麽呢?”韓健問他。
“想漢莫拉比啊,還能想什麽。”許蘇想了想,提了個建議,何祖平也是國內排的上號的刑辯律師,如果他能接了瞿淩的案子,沒準二審就能翻盤。
韓健搖頭,嘆氣:“不行,接不了了,我師父病了。”
許蘇突然想起什麽:“說起來,你師父是不是讓一個女的來找我叔,那女的成天穿一件破破爛爛的花襯衫,嗓子啞啞的,看着挺困難?”
“我師父就是為了這個案子病的。”韓健搖頭更甚,嘆氣更兇,“那女的叫蔡萍,她兒子叫高桦,家裏确實很困難,老公是個運輸司機,跑車的時候出了事故,自己死了不說,還全責賠了筆錢。小高體恤母親辛苦,做微商貼補家用,就是賣那種仿真槍。結果被抓了,非法買賣槍支罪,一審判無期,二審維持原判,已經服刑三年多了。現在蔡萍自己得了病,喉癌,一邊看病,一邊替兒子伸冤,她前陣子找到我師父。我師父很重視這個案子,所以天天熬夜寫申訴狀,把自己給累垮了。”
“所以你師父想找我叔,讓他接這個案子?但為什麽非是我叔呢,能打官司的律師這麽多,他倆不是都鬧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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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迫不得已也不會找傅雲憲。一來涉槍犯罪屬于國家重點打擊的對象,我印象中也就你叔有過同類案件改判并獲得國家賠償的成功案例,”韓健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二來,傅雲憲不是跟那省的高院院長特別熟嘛。”
許蘇知道,07年公安部公布的《槍支致傷力的法庭科學鑒定判據》,将槍口比動能1.8焦耳/平方厘米定為槍支認定标準,到今天,每年都有不少販賣或持有仿真槍的人因這個标準而獲刑,案子既不典型,又沒什麽辯護空間,即使律師是傅雲憲,翻案也基本沒有可能。
何況即使能翻案,今時今日的傅雲憲也不會再接這種案子。它太小了。
許蘇也知道何祖平一直在呼籲修正現有的槍支鑒定标準,但他認為不可行:“磕國家的鑒定标準不是瞎胡鬧麽,倒不如換個思路,從高桦的犯罪動機和主觀惡性上分析?”
韓健搖頭:“問題就在這裏,高桦在微信上放了自己的仿真槍能射爆啤酒瓶的廣告,然後畫外音也是吹噓自己的槍支多麽厲害,所以被公訴人認定他具有致人傷亡的主觀惡性。”
許蘇說:“劇烈搖晃的啤酒瓶不用槍射擊都可能爆,這只是一種營銷手段。”
“我師父也是這麽說的。”韓健是真佩服許蘇,嘆氣着說,“你不當律師真的可惜了,你怎麽就不去參加司考呢?”
“呸!你幹了這行,是實現了理想還是掙着了錢?我現在的日子別提多舒坦,”許蘇哐哐地砸了砸方向盤,欲蓋彌彰地掩飾自己的心虛,“卡宴,看見沒?你個一窮二白的刑辯律師,開得起麽你?”
韓健不服氣:“也不每個律師都跟傅雲憲似的,掙那麽多昧心的錢,晚上還能睡得着?咱們窮管窮,可法律人的操守還在,我師父說傅雲憲本事是有那麽一點點,但品格太壞,早晚得進去——”
“你放屁!”心口那點不痛快倏忽不見了,許蘇一下就不樂意了,“我叔本事比天大,讓你師父少他媽倚老賣老,好好操心他自己吧!”
“我師父相人還是挺準的,你還是讓傅雲憲小心——”
“你丫給我下去!”許蘇一腳踩下了急剎車,解了安全帶就朝韓健揮拳頭,他瞪着眼睛龇着牙,像頭兇狠的小豹子,“下去!”
“不說了不說了,神經似的。”韓健擺手讨饒,“平時也沒少聽你罵他啊,天天嚷嚷自己遲早得走,敢情你就嘴上說說啊。”
“我不能走,我得守着他。”許蘇眼神一黯,“我要走了,沒準那老東西真得被槍斃。”
導航顯示離目的地雲錦現代城還有一公裏,車上,許蘇對韓健說了瞿淩案的疑點:“按說老婆剛剛懷孕,于情于理都不該一心求死吧,我聽程嫣的意思,瞿淩怎麽就不想活了呢?”
韓健說:“也不奇怪啊,老瞿這人學校裏就擰巴,沖動殺人以後,肯定悔得想死。”
許蘇還是懷疑:“可聽程嫣說,他也沒認罪啊,進了檢察院後就一言不發了。”
韓健說:“他自己就是檢察官出身,故地重游卻是階下囚的身份,鐵定不痛快。”
這話情不通,理不順,也就韓健這樣的彪貨敢說也敢信,但因漢莫拉比獨特的正直屬性,便似又有了幾分道理。許蘇不再說話了。不食豬肉睇豬跑,他在君漢耳濡目染這些年,總覺得案子沒想象中那麽簡單。
雲錦現代城是個挺高檔的小區,因為近期死過人,小區門禁比過去森嚴不少,瞧着高牆大院死氣沉沉。也就小區門口一片開闊空地,幾位大媽正在跳廣場舞,桃紅色冰絲舞裙整齊劃一,生機勃勃。
傍晚時分,有風吹送,暮雲逶迤來去,像潑翻了的顏料。S市的黃昏總是美得令人心悸。許蘇一旁觀瞻半晌,瞅準一個表現欲最強烈的大媽,走上前去,晃悠着手中明珠臺的職工證就跟人唠嗑。對方見是明珠臺,立馬卸下警備擺上笑容,很有意向跟他聊聊。
死人到底是件晦氣事情。怕人生出抵觸心理,許蘇不說自己為兇殺案而來,卻自稱《不老女神》的選角導演。他挨個管那些老太太叫姐姐,誇人顏值高,氣質好,上了節目一準能火,反正現學現賣,把那劉導忽悠他的那套悉數使出,哄得一群老太太咯吱亂笑,宛若二八嬌女。
許蘇的女人緣向來不錯,但僅限于上了年紀的女人。萬花叢中一點綠,他被大媽們團團圍住談笑風生,大媽們則個個猶如煥發了第二春,看得韓健眼睛都發直了。
見大媽們都不再把他當外人,許蘇适時切入正題,問她們:“聽說你們這裏發生過命案?”
衆大媽七嘴八舌一擁而上,嘁嘁喳喳說了不少,歸納起來就是鄒傑的老婆叫譚樂玲,鄒傑為人挺和善,但譚樂玲相當兇悍,仗着老公賺得不少,自己本家也有錢,平日裏愛好廣雜,還有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許蘇問:“哪類朋友?”
一位大媽忽然故作神秘,湊頭到他耳邊,吐出兩個字:“毒友。”
鄒傑的老婆吸毒确在意料之外,許蘇倒抽一口氣,與韓健對視一眼,目光在說:法院外頭鬧事的八成就是這些人了。
“那犯罪嫌疑人的老婆呢?有人見過沒有?”許蘇想了想又問,“鄒傑是人上司吧,借職務之便強迫別人跟他睡,也是有可能的。”
“呸,哪是強迫,就是小三。”另一位大媽說,“我有回碰巧在街上撞見過姓鄒的和那狐貍精,兩個人是又親又啃,又摟又抱,瞧那纏綿黏糊的勁兒,說是被強迫的,誰信?”
這話不可盡信,像程嫣這樣的美人,太容易吃長相的虧,她的溫婉美麗皆是罪過,經心存嫉恨的人反複搓揉勾畫、摧毀又重塑之後,一個最符合群衆預設的形象呼之欲出。
狐貍精。
但這話又不可完全不信。
許蘇想起那些年校園內峭立的桃花,瞿淩與程嫣,多麽天造地設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