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挽聯

齊鴻志這人也怪,不樂意給受害人小芸賠償,卻願意花重金聘請傅雲憲。案子口頭聊不細,他準備回去給傅雲憲更多詳細資料,提前走了。傅雲憲雖與齊鴻志同是客人,倒有主人的架勢,起身送對方出門。

出了賭場大門,馬秉元巴結着傅雲憲說:“晚上給傅爺安排個伺候的人?”他知道傅雲憲的獨特癖好,目光猥瑣,笑容淫邪,“保管盤靓條順,伺候得傅爺舒舒服服。”

但傅雲憲似沒有聽見這話,一雙眼睛只看向一個地方,目光脈脈,嘴角微微上翹。

不遠處,半昧不明的街燈下,許蘇正跟一賣古玩舊物的老頭聊得歡實無比。他蹲在一攤子破爛之前,手裏抱着幾件半假不真的東西,許是在跟老頭砍價,手舞足蹈嘻嘻哈哈,一臉學生稚氣,一副少年心性。

城市入了夜,風吹林梢的聲響宛若天籁,傅雲憲也覺得,外頭的空氣特別新鮮。

馬秉元見傅雲憲沒回話,又喊一聲:“傅爺?今晚要不要找個小朋友伺候你——”

傅雲憲其實聽見了,但聽見了卻不想回答,仍靜靜望着許蘇,半晌才冷冷淡淡地回答:“不用了。”

馬秉元也循着傅雲憲的視線望了出去,才知其目光終點是許蘇。方才賭興正濃沒仔細瞅,眼下一看還真是又白又嫩又好看,當即若有所悟地笑了。

夜色掩住了這猥瑣的笑容,傅雲憲轉身往會所裏走:“再玩兩把。”

回到牌桌上,大概是送錢的金主不在了,傅大律師手氣不比先前,基本只能輸贏持平。差不多散場的時候,馬秉元再次急不可耐地表功道:“小弟自作主張,還是替傅爺安排了一個,這會兒就躺在你房間裏的大床上。”

傅雲憲微眯着眼睛,居高臨下看着對方,一張臉毫無波瀾,辨不出丁點情緒。

他又聽見外頭那陣風吹林梢的聲響,随後淡淡道:“攆出去。”

原以為自己這事兒辦得挺地道,沒想到對方竟不領情,馬秉元終于大膽表達了自己的不理解:“傅爺,小弟我也不是江邊上賣水多此一舉,就是看你美人在懷卻不下嘴,真心替你着急。”

傅雲憲說:“不急。”

馬秉元問:“這麽個小美人養在身邊這些年,只看不碰,一點不急?”

傅雲憲說:“只看不碰,就那麽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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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為什麽?”馬秉元雖不好男色,卻也是歡場好手,以己度人,覺得屌脹就要發洩,完全沒有憋屈自己的道理。

“他是我一個當事人的兒子。”傅雲憲取了根煙叼進嘴裏,範明與馬秉元同時掏出了打火機,巴巴地遞上去。

許文軍案轟動全國,傅雲憲也由此登上職業生涯的頂峰,反應過來許蘇姓許,馬秉元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傅爺出入都将這小子帶着,敢情是活招牌,活案例,一個人抵得過千萬媒體。”

見傅大律師接的是自己遞去的火,一旁的範明把打火機收回兜裏,笑呵呵地插嘴:“許文軍的兒子擱身邊,就是咱傅律的功勳章。”

範明意在拍馬屁,奈何傅雲憲毫不領情,随口吐出一口煙霧:“不是勳章,是挽聯。”

這話說得頗有幾分煞氣,但細究兩人認識之初,确實是傅大律師的蒙難之始。

當初傅雲憲是許文軍的辯護律師,跟着當時的搭檔一位資深老律師去看守所等候會見,常常一等一整天。看守所不讓會見的理由千奇百怪,今天會見室“客滿”,明天公安檢察要提訊,反正前前後後拖了半個多月,愣是沒讓見上人。

好容易會見成功,許文軍見了傅雲憲,第一句話就是:“傅律師,他們打我……”

在此之前,傅雲憲只在蘇安娜的相冊裏見過許文軍,他完全無法想象,那麽一個英俊洋氣的男人,竟是眼前這副佝偻、老邁又肮髒的模樣。

許文軍說,辦案人員變着法兒地刑訊逼供,一會兒讓他赤腳站在冰塊上,一會兒又把吊在審訊室外,吊得他滑了腸,褲裆裏都是屎……

會見室裏确實異味彌漫,說到這裏,許文軍掩面嚎啕痛哭。

這些都是損招,一點皮肉傷都不會留下,但對精神肉體的折磨極其厲害,常人很難招架得住。傅雲憲初辦大案,一直以為公權機關明鏡高懸,還未從巨大的落差中緩過神來,公安人員就沖進來了。

“你們還有王法嗎?!”身為一名法律人,喊出“王法”二字很不專業,但貿然打斷律師會見當事人,更是毫無法治可言。

傅雲憲眼眶發紅,怒斥哄他出門的警察,還欲據法力争,他的搭檔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說,算了算了。

“扶正祛邪搞嚴打,那是為國為民為社會,”阻止傅雲憲會見許文軍的警察還是個副隊長,也有一米八十幾的身高,他伸手拍了拍傅雲憲的臉,啪啪作響,跟抽耳光似的,“你們律師就他媽只會添亂!”

後來磕碰多了,就連傅雲憲的搭檔都嫌這小夥子死腦筋,勸他,你這性子不适合搞刑辯,早晚得被人弄死,還是趁早轉行去幹民商事吧。

會見難,閱卷更難,申請排非更是難上加難,種種刁難,重重阻礙,一審到二審,搭檔都換了人,傅雲憲起初驚愕震怒,繼而失望痛苦,最後幡然大悟,奮起抗争。

始終一個人在堅持,身邊陪着的只有一個不經世事的十二歲少年,聲聲喊他“大哥”。

到底還有一琴一鶴的好官,他的赤誠與執着打動了承辦法官,只差一步就拿到了發回重審的死刑複核裁定書,許文軍竟已被提前槍斃了。

今時今日,傅大律師聲聞全國,翻手雲覆手雨,對這類事情已經看得很淡了。

為翻許文軍案,他車禍開顱兩次,腿骨上打了四根鋼釘,醫院甚至下達了病危通知書。當時揚言要弄死他的檢方某領導,後來一路高升成了最高檢的副檢察長,被雙規前敏銳嗅到了危險,令老婆情婦齊上陣,共提五百萬現金,在一個陰雨天氣,連排跪在他的身前。

曾代表公平正義的現在淪為了階下囚,曾要取人性命的現在跪求對方救己一命,真是諷刺極了。

傅雲憲坐姿恣意,夾着煙,翹着腿,一只手掌蓋在因舊傷複發鑽心般疼的膝蓋上。居高臨下半晌,他對她們微笑說,我要一千萬。

一笑泯恩仇,本該至少無期的某領導判了四年六個月。

食髓知味,名利真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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