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敵友(一)
1209號房內,傅雲憲倚在沙發上,冷眼打量蔣璇,說,你自己脫。
蔣璇一怔,她來時抱着僥幸心理,沒想到這個傳言中只對男人感興趣的傅大律師,真會提出這種要求。
傅雲憲品着酒,對蔣璇的不自在無動于衷,他表示自己喜歡白酒多過紅酒,但偶爾也可以換口味。
蔣璇滿臉通紅,手足無措,解內衣扣子時整個人都在顫抖。
脫到最後一件遮掩的衣物,她終于蹲在地上崩潰大哭,她承認自己不只是蔣振興資助過的學生,她大學在讀時曾在蔣振興的震星集團實習,短暫與之共事的時間裏,被其魅力深深吸引,原本兩人是打算結婚的。
她還承認,這就是她跟許蘇一起商定的法子,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愛情。
傅雲憲及時扔了一件睡袍給蔣璇,說,我要确定你是蔣振興的委托人,你才有資格委托我作他的辯護律師。
直到許蘇把酒店的房門砰砰砸響,她才意識到,他們那點花花腸子彎彎繞,在人大律師面前,根本不夠看的。
蔣璇把酒店裏發生的事情告訴許蘇,還說自己結結實實地受了一個教訓。
與虎謀皮太不明智。
傅雲憲接受了委托,立馬就起了大作用。蔣振興的前幾任律師幾年都沒能會見成功,然而傅雲憲一去W市就見到了大活人。
簽了委托協議,出了看守所,傅雲憲與市政法委書記、市中院院長等一起約飯,他們談笑風生。
多少年來他經營了一張巨大的關系網,以各種或冠冕堂皇或不能見光的手段,籠絡結交着形形色色的網中人,明的暗的,黑的白的。他一向看人很準。比如因共同嫖娼結識的平巍平庭長,短暫任職H市的中院院長後,現在已是某市的政法委書記了。
蔣振興案案情十分複雜,光案卷就900餘卷,傅雲憲從頭到尾親自閱卷,熬了無數個大夜,頭一天淩晨四點,他就在《審計報告》中找出多處錯漏,指出最關鍵的定案證據明顯失實。
傅雲憲從W市回來,已經達成初步共識,由法院去做檢察院的工作,原審起訴48人,由檢察院撤訴其中23人,作為交換條件之一,此23人主動放棄國家賠償,而其餘被告人包括蔣振興在內,原起訴多項罪名的,也都減少罪名或由新罪名起訴。
所裏的律師團隊開始着手下一步辯護工作,由蔣璇整理震星集團全部投資戶的名單資料,也就是集資詐騙案中的被詐騙人,三萬餘人,一個不漏。傅雲憲每一份資料都親自過目,也将約見他們當中的代表,能約來S市的由他負擔車旅費,實在約不來的,他也安排了所裏的律師,上門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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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振興案輻射全國,投資戶代表來自全國各地,浩浩蕩蕩二十餘人,估計想以人數壯聲勢,免得在鼎鼎有名的刑辯大狀面前露了怯。
傅雲憲大方一揮手,吩咐服務員将兩個包間之間的屏風撤走。這頓飯他請,兩瓶五糧液擺上桌,這裏的特色是外頭少見的各類長江江鮮,價格不菲,但鲥魚甜醇,刀魚鮮美,很值得一嘗。
有個來自武漢的投資代表,長得濃眉大眼樣貌堂堂,旁人都管他叫老高,看着像是個主事的。他本來也不想過來,覺得能為詐騙犯辯護的律師一定巧舌如簧,自己也不是什麽好鳥。但他當初向震星投資了五百萬,多年過去一點水花沒看見,又實在好奇對方這回大宴各地投資戶,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老高走進飯店,就覺得這地方過于金碧輝煌很是刺眼,待見着傅雲憲,怒火愈發難遏,沖他喊道:“我認識蒽!蒽是那個專門替貪官打官司滴黑律師,蒽肯定不管我着滴死活,只為奸商說話!”
傅雲憲看他一眼,也不動氣,用湖北某地的方言回他道:“我着鄧主席都說過,黑貓白貓抓桌老鼠才是好貓,不管我傅雲憲是黑律師還是白律師,為你着把血汗錢拿肥來,才是好律師。”
另一個投資戶同樣面色不善,問他:“犯人還沒判刑,我們的錢怎麽拿回來?”
“多少集資詐騙案的受害人,官司打贏了,犯人也判刑了,結果自己卻一分補償都拿不到。”早知道這些人會争什麽,問什麽,傅雲憲扭頭看許霖,許霖從公文包裏取出一沓複印紙,都是各地集資詐騙案的新聞,被詐騙的人呼天搶地,對着記者要哭要鬧要上吊。許霖把這些分發給了在場的投資戶。
傅雲憲吸了口煙,低頭一磕煙灰:“這些網上也查得到,不是我危言聳聽。”
這些新聞看了,對傅雲憲的敵對情緒反被拿不回的錢的恐慌情緒取代,喊打喊殺聲倒少了,大家動了動筷子,喝了點酒,又有人提出疑問:“案子判了以後,國家繳獲的財産不是應該對我們這些投資戶進行補償嗎?”
拿起五糧液,傅雲憲替自己把杯子斟滿,對衆人說:“我先透個底,我看過一審的《價格鑒定結論書》,錯評嚴重,蔣振興的資産所剩無幾,你們想要全額賠償,根本不可能。”
老高砰就拍了一下桌子,發號施令一般,一旁有人跟着他發難:“既然賠不出來,那我們還要上訪還要鬧,憑什麽刑法修改了以後撤銷了集資詐騙罪的死刑,一定要嚴懲那個姓蔣的騙子!”
傅雲憲輕笑,主動舉杯與那老高碰了一下,老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給面子一動不動,他便自己飲下半杯。傅雲憲說:“你們今天要游行,明天要上訪,每一次都弄得全國皆知,國家保護人民群衆的私人財産,于是不管這案子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也要嚴懲蔣振興。但嚴懲真的對你們有利?”
有人交頭接耳,有人低頭沉思。
“部分地方政府有個亂象,随便找個理由就把民營企業家財産沒入國庫,充自己的政績。蔣老板的案就是這樣,程序屢屢違法,資産評估嚴重不足,審計報告也一塌糊塗。”除了個別時間與人碰杯喝酒,傅雲憲煙不離手,吞雲吐霧,他朝老高投去一眼,用湖北話問他,“打土豪分田地,政府吃肉你着喝湯,問題列肉是你着身上割下來的,有列過道理?”
連老高也斂了斂滿臉怒意,陷入沉思。
傅雲憲道:“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你們在場每個人的情況我都清楚,投資的少則三五萬,多則上千萬,攢下這些積蓄真的不容易……”他用幾地方言與來自不同地方的投資戶閑聊家常,他對他們的情況摸得很準。
早年為辦案子跑遍全國,為了與各色人等拉近關系,他的方言很溜。
“你們想要回自己的投資款,首先就得讓震星集團的資産回籠。目前看是‘資不抵債’,但震星在全國各地都有樓盤,只要恢複經營,完全有能力翻盤,蔣振興越早出來,越能加快震星的民事重整,你們的損失也就越小。”
大多投資戶跟着點頭,只有老高仍持懷疑态度:“可列案子鬧得列麽大,還能把人無罪釋放撂哇?”
“這案子是駱總理親批,确實不能駁他老人家的面子,蔣振興還是要入刑的,但理想狀态是‘實報實銷’,二審判了,他人立馬能出來,震星的樓盤繼續造,繼續賣,各地房價還在漲,總比全成了爛尾樓要強。”
每個人都有問題,或專業或不專業,或根本胡攪蠻纏,傅雲憲一一解答,表現出十足耐心。
“傅雲憲打官司從不跟人打包票,但我今天以這三個字向你們保證,只有刑事案了結,民事才能盤活,我打贏官司,你們拿回錢,這是唯一的共贏的辦法。”字字铿锵有力,最後傅雲憲起立,向大家敬酒,“這杯我敬大家。”
其實一次次上訪鬧事,不也是為了拿回投資的血汗錢,哪個又真與蔣振興本人有深仇大恨?到場的人呼啦一下全站起來,紛紛向傅雲憲敬酒,喊着,傅大律師,我們全都仰仗你了!
傅雲憲扭頭看老高,再次遞了酒杯在他眼前:“老哥,走一個?”
老高終于跟傅雲憲碰了杯,激昂豪邁,濺出酒液數滴。他仰脖子一飲而盡。
傅雲憲讓許霖又發了一些文件給他們,一份是蔣振興案的和解協議,一份是致當地檢察院的陳情書。許霖态度和善也耐心,讓在場的各地投資戶代表全部簽名并帶回各自地方,讓沒來的那些投資戶也聯名上書,他說君漢的律師會将全部的聯名書呈交給法官,如此一來,原本騎虎難下的檢察院可以順應民心,不至于在二審宣判後抗訴。
許蘇沒辦法參與這個案子,傅雲憲也不理他。他從君漢別的律師那裏打聽出案子進展,稍稍放寬了心,這說明确實像傅雲憲說的,這個案子由他接手,就沒有那麽複雜危險。
然而他沒料到,前方寧靖,後院火起,蔣振興的前妻與兒子突然在網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厲聲斥責傅雲憲是官派律師,蔣振興是被逼簽署的委托協議,他們沆瀣一氣,就是要分刮蔣振興的資産,要置他于死地。
前妻與蔣璇很不對付,自然也很看不慣由蔣璇聯絡聘請的律師,而蔣璇雖有蔣振興的委托,但公衆眼裏,她确實沒有名正言順的家屬身份。數名在該案中多次約見未果的律師先在網上發難,認為“當地公檢法對不同律師的區別待遇”違法違規,結果一石激起千層浪,瞬間引發了律師圈內對傅雲憲的集體圍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