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月亮(二)
為許霖赴險之前,生性多疑的傅大律師也曾問過自己,此去是否有詐。翡翠這東西真懂行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許霖有意透露出去,那些綁匪不會知道這就是他送他的東西,更不會想到以此來要挾恐吓,這麽簡赅,就很可疑。
除洪兆龍還能以“為民除害”為自己開脫,洪銳自幼在美國長大,小常春藤的學生,正是年華大好前途似錦,從未參與他爸那點龌龊的江湖事,确實如胡石銀所說,鬧完或許就回去了。如今洪翎不惜自斷手指來跟他拼命,可見這恨意已經入骨,傅雲憲竟覺不容易。
是啊,多不容易,十年前的洪翎也才十二歲,與初見時的許蘇一個年紀,都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然而他是一個少年眼中無所不能的神,卻是另一個少年心裏無所不為的魔。
何祖平問他,是否覺得對不起當初的自己。
許蘇說,你不是我的大哥。
許蘇仍在床上酣睡,傅雲憲立在浴室的鏡子前,再次檢查自己額頭上那道隐秘的疤痕。想起白天那個初入行年紀卻不小的律師向他訴苦,說刑辯律師是孫子。傅雲憲回他那句“都是這麽過來的”,态度雖敷衍,但話理絕對不糙。
确實都是這麽過來的。
許文軍案後傅雲憲消沉且反思了很長一段時間,開始試着靠走關系解決一些律師專業能力之外的案子。有次為了一個當事人也被冤枉的案子應酬當地中院的刑庭庭長,該庭長貌似端莊儒雅,脫下法袍便與禽獸無異,對一個前來推銷洋酒的女孩子動手動腳,還管人家叫“雞”。
那年他二十七歲,天真又熱血,故意找了個借口将那女孩叱罵出去,實則替她解圍,然而這個英雄救美的舉動竟惹惱了這位庭長,當衆要傅雲憲下跪罰酒道歉。
傅雲憲扭頭欲走,與他同來的一個律師趕緊拉着他勸,那人說,今天你不下跪,明天你的當事人就得跪着去上訪,而且黃庭長又要升了,你以後還想不想在這個圈子裏混了?
只差一步,傅雲憲就推門而出了,然而枉死的許文軍成了舊恨,成了心魔。他不願再見一個破碎的家庭,也不願多添一個喪父的少年。
跪就跪了。
可能讓硬茬子服軟是件特別有成就感的事,見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緊緊攥着拳頭,眼裏怒火燃燒,額頭青筋迸跳,卻最終還是慢慢跪在了面前,黃庭長大為滿意,還拍着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刑辯律師就得向公權力下跪,我這是教你。
後來這案子果然在同類型案件裏判得最輕,當然外人不知個中門道,只當這是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傅雲憲幾乎頓悟,他厮殺對抗,磨牙吮血,若幹年後,名噪全國的傅大律師與黃院長再次相見,與他以兄弟相稱,談笑自若。
世無英雄,不做枭雄,便是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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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頭換面之後,休教天下人負我的傅雲憲,做過的一些事情甚至許蘇都未必知道。
只不過,深淵這地方竟是許入不許出,待反應過來,已是滿身泥濘,滿手血腥,悔也來不及了。
許霖被馬秉元的手下帶離了S市,若在S市還好,市裏公安多是傅雲憲的朋友,這事情就沒那麽棘手。
傅雲憲讓文珺備了整一皮匣的人民幣,親自提錢去贖人,他沒有與當地的公安打招呼,一來太清楚,敢于如此猖狂的黑社會基本都與所在地的白道有所勾結,若這招呼沒打對人,反而容易出亂子;二來萬一對方真與警察火拼起來,槍彈無眼,既然有心救人,就不能再致被救的人于險地。
所以他只身一人去了,人入荒郊野嶺,就有了死生由天的意思。包括許霖在內,所有人都沒料到傅雲憲真的會來,大為震驚。
不遠處立着這麽七八個人,個個持槍荷彈,粗掃一眼,馬秉元的手下一直裝備不錯,除了54式,居然還有散彈槍。許霖滿身血污,已被打得不成人形,被兩個歹徒架在中間,單薄得像烤架上的一層肉片兒。他斷指的手被破布條胡亂包紮着,若不是到了地凍天寒的時節,這會兒估計已經爛了。
凜冬将至,月光銀亮如刀。寒風穿過樹杈時,發出老鸹似的叫聲,将郊野的氣氛皴染得挺駭人。傅雲憲一襲黑色大衣,提着滿滿一箱錢,大步沉沉,從容不迫,倒比那些拿着槍的悍匪匪氣更足。
傅大律師在法庭上再牛逼,到底也不是刀槍不入,只不過“人為財死”這話反過來也一樣,倘若這些人真要索命可以等候機會偷偷向他下手,既然還存了求財之心,證明這件事情還有轉機。
傅雲憲把錢箱扔在地上,箱口散開,露出齊齊整整的一沓沓人民幣,他看了許霖一眼,說,把那個小朋友放了。
“媽逼的,你說放就放啊!”一個年輕尚輕的歹徒罵罵咧咧着過來拿錢,突然就向傅雲憲揮拳頭。奈何人傅大律師高大強壯,反應又快,反手倒将他擒住,用肘彎勒死了脖子。那毛小子在他手裏掙紮,無果,像網中撲騰的活魚。
荒野裏響起槍上膛的聲音,傅雲憲适時松了手,罵了一聲:“滾!”
黑洞洞的槍口全指着他,他擡眼看着這夥人裏的老大,鎮定問道:“錢拿來了,什麽意思?”
對方陰恻恻地說:“傅爺把馬哥請了進去,兄弟幾個不能不問這事。”
“我是律師,只為我的當事人負責,請馬秉元進去的是他的親弟弟。你們今天弄死我,明天就會‘跨省追逃’,抓着了就是死刑,一個都跑不了。”槍口之下,傅雲憲不慌不忙,用目光迅速清點在場的人頭,确認這些人裏有的已經上了警方的通緝名單,笑道,“八條命換我一條,不虧。”
那老大就在名單上,一下被戳中了心事,看着就有點慌了,還嘴硬道:“被逮着就是命,江湖人還得講江湖規矩,有仇就得報!”
“那要那麽多錢幹什麽,花花世界,”傅雲憲用腳踩了踩裝滿錢的皮箱,皮箱發出清脆聲響,成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錢上,他笑了一聲,“有錢沒命花,換我,我舍不得。”
“還能怎麽辦,要不是傅爺把馬哥賣了,”那老大四下看看,臉上露出兇色,“哥幾個也不至于被一鍋端,只能躲躲藏藏的。”
“國家重拳打黑,遲早的事。”傅雲憲說,“再說事情還沒到這地步,我有法子可以安排你們出國,還記得汪林麽。”
這夥人跟汪林都有交情。這個汪林明裏是商人,實則以黑養商,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都已經關進看守所了,不知怎麽又被傅雲憲弄了出來,後來還被傅雲憲弄出了國,至今還時常在推特上大放厥詞,政府對他束手無策。
這是一樁好買賣,帶着大筆錢去國外逍遙,肯定比在國內擔驚受怕東躲西藏強出百倍。幾個歹徒盯着皮箱子看,貌似很動心。
傅雲憲見對方猶豫不決,或許是對他還不放心,又說:“我知道騙我過來是這小朋友的主意,我不怪你們,只想提醒你們,馬秉元已經玩完了,還是多想想自己的好。”
傅雲憲只是随口一猜,沒想打還正被他猜中了。聰明如許霖,被綁之後,立馬不惜以自己的手指反将一軍,他就是賭兩人差點連床都上了,多多少少還有點情分,沒準傅雲憲會顧念這點情分救他一命,反正就算最終沒法自保,也得跟這人同歸于盡。
許霖提議拿翡翠貔貅去釣傅雲憲上鈎,又恐鈎直餌鹹,便又提議斬掉自己一根手指頭,血淋淋地送過去。當時那些歹徒都吓了一跳,連沖他揮拳的手都收了一收。縱是天天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也沒見過敢對自己這麽狠的人。
老大愣了半晌,不理解了:“那你還來救他?”
傅雲憲又看許霖一眼,冷淡地說:“這是我跟這位洪姓小朋友的事情,我自己解決。”
這下換作許霖完全愣住,千算萬算,他沒算到傅雲憲已經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更沒想到在知道他真實身份的前提條件下,居然還願意一個人冒險前來。
就連馬秉泉不也留了一條命麽,傅大律師似乎是職業習慣使然,很有言出必行的派頭。幾個歹徒更動心了,但還是不放心這就把身邊的籌碼交出去,居然提出要扣下傅雲憲,讓他以自己交換許霖,确保他們能安全偷渡出國。
“滾你爺爺的蛋!”傅雲憲直接爆了粗口,剛愎獨斷慣了,已經是耐着性子和這群蠢貨啰嗦半天,早不耐煩了,“都是快槍斃的人,沒資格跟我談條件!放不放人,給你們一分鐘考慮。”
這氣勢倒把這幫歹徒懾住了,太符合這位傅爺的脾氣,不像有詐。但這夥人依然猶豫不決,窸窸窣窣地商量着對策,傅雲憲耐性徹底壞了,當着這群亡命徒的面,走過去,大手按捏住許霖的後頸,一把帶他入懷——依偎的胸膛強壯溫熱,遍體鱗傷又衣着單薄的許霖一下覺得暖。他從沒被人這樣護在懷裏。他爸不待見他媽,動辄打罵,他對他爸也沒多少感情,倒是同父異母的哥哥洪銳對他一直不錯。
傅雲憲攬着許霖肩膀,環護着他,轉身就走。
沒人攔他們。
然而剛剛走出十餘米,四周警車聲四起,歹徒驚覺自己還是被下了套,拔槍就射。
人不是傅雲憲喊來的,傅雲憲也感吃驚,下意識地護着許霖卧倒,躲避槍擊。
那些歹徒也是花架子,平時耀武揚威慣了,實戰能力并不怎麽樣,公安特警一擁而上,沒花多大工夫就将他們全制服了。
場面收拾清爽之後,一名公安搭了傅許二人一把,突然喊起來:“有人中彈了!”
那子彈本是朝許霖射過去的,千鈞一發關頭,傅雲憲将許霖推開了,結果自己中了彈。虧得子彈自肩胛骨下方貫穿而過,否則必定當場斃命。
警車呼嘯于黑夜,載着傷員送往醫院。車上,傅雲憲不躺反坐,警察勸也不聽,還伸手往胸口裏摸。煙盒都被血染透了,煙是血色的。好容易摸出一根煙叼進嘴裏,手上已經力氣全失,他捏着打火機顫了幾顫,再沒辦法将火打着,于是他把打火機遞給許霖,用目光示意他替自己點煙。
許霖也哆嗦,幾下沒打着打火機,到底還是小孩子,再深的心機也架不住親自經歷這電影裏才會發生的事情。
“老師……你要不躺下休息一下……”圖窮匕見,許霖一時改不了口,仍一口一個“老師”。他好容易替傅雲憲點着了煙,低頭盯着他汩汩冒血的肩膀,“傅老師,你不要緊吧……”
“洪兆龍算是滿門抄斬了,能留一命,算你小子運氣好,還他媽瞎折騰。”本就低沉的聲音更低沉了,像琴弦撥動後的餘音。成名後的傅大律師再沒這麽狼狽過。他吸了口煙,借吐煙霧的契機,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傷勢不輕,疼的。
許霖蠕動嘴唇,想說什麽,最終沒說出口。
傅雲憲費力擡起夾煙的手,輕輕觸了觸許霖的臉,不知是指點還是撫摸,也不知是質問還是關懷:“自己切自己一根手指頭,不疼麽。”
可能因為沾了血,傅雲憲的手心燙得驚人,這對臉頰的輕輕觸碰竟燙得許霖感到疼痛,眼淚忽的流了出來:“你為什麽……”
為什麽明知道我是假借身份來尋仇的,還願意豁出命去救我。
傅雲憲顯然聽懂了對方卡在喉嚨口的問題,然而失血太多,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他疲倦地閉起眼睛,良久才說,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許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