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北方
白婧一審判了無期之後,傅雲憲就不再繼續擔任黃家的代理律師,白默又找了一名律師準備上訴,對方還算有把握,起訴指控的罪名雖不會變更,但量刑上可能有很大程度的改變。
顧天鳳死後,白默終于再次主動去見了許蘇。他坐着一輛紅色拖拉機進了村,一眼就看見許蘇蹲在地上啃玉米馍馍,臉還是那樣,跟赤地千裏間唯一一朵玫瑰似的,格外鮮妍嬌豔,但姿态相當難看,活脫脫一個饑餓的民工。
“你是風兒我是沙”沒想象的浪漫,剛起過風,天是黃的,地是黃的,手中的馍馍是黃的,就連許蘇身上的西裝也披着一層細沙,黃的。
許蘇擡頭看見白默,一臉驚訝:“你怎麽來了?”
白默眼淚唰就下來了。
他二話不說就下了車,拍掉許蘇手上的馍馍,推他上車。
“哎?哎?幹嘛,幹嘛呀?”許蘇不肯跟他走,還犟,“我剛見過當事人家屬,沒吃飯呢。”
“別幹了,”白默橫他一眼,劈頭蓋臉地罵,“有病吧你,在這兒找什麽虐啊,快跟我回去!”
白默手勁很大,抓緊了他就不撒手,久違的糙熱的觸感令許蘇鼻子猛地一酸:“你不怪我了?”
“這事兒怎麽說呢?”白默停下腳步,扭頭看着許蘇,嘆氣道,“我媽剛死那會兒我真的挺怪你的,可回頭再想想,其實不能賴你,得賴那死丫頭,年紀輕輕地不學好,學人家吸什麽毒?!”
許蘇紅着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白默,忽然一擡手腕,朝他肩膀猛拍一下:“媽的,你這想想的時間夠長的啊!”
開拖拉機的老爹枯皮鶴發,但卻有顆年輕人的心,把拖拉機開得跟大奔似的,耀武揚威,風馳電掣。許蘇與白默一開口就灌進一嘴的沙,但沙子堵不住兩張話多的嘴,兩人久沒見面了,聊得挺熱絡。
“日子過得真快啊,你這一走都有大半年了吧。”
“半年了?”每天只忙案子看材料,日子過得稀裏糊塗,許蘇半晌才意識到,還真是夠久的。
“聽說法援律師辦一件案子才兩三百塊錢,你瘋了吧你。”
“我拿到律師證了,如果不是在這大西北,一定沒那麽快。”許蘇沒覺得自己瘋,相反覺得這樣的生活相當不錯,他拍了拍西裝上的塵土,又正了正自己的領帶,得意得像晾曬尾巴的小孔雀,“以後不準叫我名字,要叫許律,聽見沒有?”
“行呗,我不光叫你許律,我還管你叫許爺,叫許大律師,”白默睨他一眼,“我問問你,那位傅大律師就沒來找過你?”
“沒有,我還沒決定原諒他呢。”許蘇垂下頭,方才那點驕傲勁兒全洩沒了,其實心裏想說的是,他怕是也沒決定原諒我。
“神經病!”白默揮手又打,差點一巴掌把許蘇呼到拖拉機底下去,“我媽的親兒子都原諒你了,你個外人還計較什麽?真以為你是我們白家的女婿了?”
許蘇沒說話,看着眼前風卷黃沙的奇景,悄悄伸手去摸衣兜。他摸到一枚的紅銅青金的小佛像,是他當初送給傅雲憲的那枚。離開S市前,他在街上偶遇了溫榆金庭的阿姨,是不是偶遇也不好說,反正阿姨把這個佛像和幾枚佛珠交給了他,說是打掃時撿到的。許蘇便将它們穿了條銀鏈子踹在兜裏,一直帶在身邊。
經歷了這場大劫之後,白默就想開了,人貴有一顆無争的心,他暫緩了自己的經紀人事業,閑來無事就留在了大西北,陪老友吃苦,看雲卷雲舒。
許蘇樂得有人作陪,每晚都賴在白默的床上不走,非給他講自己經手的案子。其實大多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但也有一個案子在網上引起過不小的轟動,一個黑車司機雨天駕車撞了正在執法的交警,又拖行對方數十米致人重傷。當時網上喊殺聲一片,公安必定維護自己人,檢察院也準備以“故意殺人罪”起訴,然而許蘇發現警方的現場勘驗筆錄有誤,制動痕跡與剎車拖印,又冒着瓢潑大雨去請求進行相同車輛的偵查實驗,他扒着承辦檢察官的車門不撒手,潑辣胡來的同時也曉之以情,終于打動了對方,結果實驗證明該車在拉着手剎的情況下,大雨中仍有可能誤踩油門而發動。
最終檢察院變更了起訴罪名,由“故意殺人罪”變更為“交通肇事罪”,兩個罪名量刑出入巨大,所以案子還沒判呢,當事人家屬就送來了一面錦旗,上書“妙口佛心,雄辯為民”八個金燦燦的大字。
許蘇蓋着那面錦旗睡了半個月,怕睡覺翻身弄皺了,所以一動不動,跟受人瞻仰的遺體似的。
他就拉着白默翻來覆去地只講這一個案子。
講得白默煩透了,許蘇每一美滋滋地展示自己的錦旗,他就鬼哭狼嚎。
兩人後來一同搭車去了火車站,一個回S市,一個去首都。
許蘇是去參加一個商事犯罪高峰論壇。大佬雲集,不是教授就是名律,大夥兒都穿得人模狗樣,在門口的紅毯上簽到留影,互相握手寒暄。
按說這種論壇本是輪不到他這麽個法援律師,但何祖平病勢沉重,把自己的名額讓給了愛徒。許蘇便以開眼界為名,将法援中心裏另一位新來不久的小律師一起帶來了。
結果與他同行的小律師半道上鬧肚子,非在進門前要去找廁所。
等了足足半個鐘頭人才回來,許蘇跳腳不已,擺出一副前輩的樣子教訓後輩:“你怎麽回事兒啊,都開始了,律師守時是基本素質,以後開庭你也遲到麽?”
“廁所很難找啊。”小律師怪委屈的,臉脹得通紅,他伸手去摸口袋,霎時臉又紅一層。原來上廁所的時候,他把寫着何祖平名字的邀請函都弄丢了。
他們不可能證明自己是何祖平,沒邀請函就進不了會場。兩人正面面相觑,互相埋怨,一位西裝革履的工作人員走出了會場,躬身對滿臉疑惑的許蘇做了個“請”的手勢。
“您是許律師吧,”對方彬彬有禮,“請您跟我進場。”
許蘇完全沒想到會在這個場合再遇傅雲憲,因為在場律師提前拿到的宣傳冊上并沒有國內刑辯第一人的名字。
也不怪主辦方辦事粗糙,他們磨了大半個月,傅大律師才在最後時間答應受聘,擔任該商事犯罪防控中心的名譽顧問。
所以當主辦方介紹傅雲憲上臺的時候,與許蘇同坐最後排的小律師相當震驚且激動,一個勁地拿胳膊搡他:“我操!許律你不激動嗎,你怎麽不激動呢?傅雲憲哎,我操,是傅雲憲哎!”
高大英俊的傅大律師,衣冠楚楚,走路帶風,尤其氣場,相當懾人。
操你個鬼啊操,許蘇本已心跳如雷,更被小律師嚷得心煩意亂,心道傅雲憲又怎麽了,值得這麽大驚小怪麽,那是你沒見過他裸體圍裙替我做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