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大誤會

燕清從呂布口中,輕而易舉地套出來對方與李肅約好會見的時間和位置後,就獨自留在書房之中,閉目沉思。

在龐大的利益面前,人往往是經不起誘惑的。

如果不是采取的弑父手段太過極端,顯出品德惡劣,負面影響太過深遠,光從收益上看,呂布在歷史上的每次反水,倒都稱得上是極其豐沃的。

史上的呂布背叛丁原,真的是因為一匹好得叫他移不開眼睛的寶馬赤兔,再有數百金珠玉帛,以及加官進爵的許諾,又或是丁原将他一直安在主簿這一文職上、不得重用而心懷怨恨嗎?

怕不盡然。

須知丁原不過是個小小執金吾,他所代表的并州勢力,也在八月二十五的這場政變中錯過了大好良機,而董卓雖為外地軍閥,表面上卻是緊緊依附着四世三公、掌握朝權的袁家的。

且不提袁家将一頭野心勃勃的餓虎當家犬般看待有多愚蠢,這會兒董卓還沒徹底暴露野心,那麽文有太傅袁隗為首的一幹公卿大臣,武有橫霸一方、身經百戰的并州牧,怎麽看都比孤立無援的丁原要來得雄厚可靠、前途無量。

呂布不是對政治局勢一無所知,于此間博弈一竅不通的純粹莽夫。

甚至可以說,他之所以選擇背叛丁原,就是很清楚地看出了‘并州軍’,已是一條岌岌可危,随時就要被狂狼擊沉的破舟了。

哪怕有他這個可為萬人之敵的戰将護在左右,也只能保住擺明了要同董卓勢不兩立的丁原一時半會不遭殺害。

要是董卓鐵了心要對付丁原,丁原早沒了數萬并州鐵騎,憑帶進京城的那幾千人,呂布縱武勇蓋世,又如何能力挽狂瀾?

定是要被連累得一齊命喪黃泉。

還未建功立業、大展宏圖,就為這麽個不曾給自己帶來多少好處的便宜爹而死,呂布顯然是一百個不樂意的。

然而跳槽的方法千千萬,他不知為何(或是以最快速度去取信董卓),偏偏選擇了最令人發指厭惡的那一種——硬是将義父丁原的人頭砍下,當做投名狀獻了上去。

那拿自己的狀況,同史上的丁原相比較,又會如何呢?

燕清在紙上寫劃一番,列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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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要好一些,但也稱不上絕對安全。

當然,有史上丁原的前車之鑒在,燕清也不可能放心等呂布去選。

但光殺了李肅,也沒什麽用。

只要董卓還活着一天,他所代表的利益團體還在,就随時可能再派新的說客來,試圖挖走這一員任誰看都勇猛非凡的虎将。

還得從源頭上掐滅才行。

燕清正想着詭計的時候,呂布則同張遼一副哥倆好的模樣,有說有笑地并辔自兵營出來,不疾不徐地往袁隗的太傅府上趕。

呂布懷裏正揣着一封還熱乎乎的诏書,那還是皇帝下給燕司空的,得憑它要來自何進舊部下分撥的幾千兵馬。

他滿心以為,要不可一世、喜歡用鼻孔瞧人的袁家,将到嘴裏的肉吐幾塊出來,定得威逼利誘、好說歹說,煩的就是磨破嘴皮恐怕也難達成。

不想事情發展,卻如燕清所斷言的那般:接見他們的司隸校尉袁紹并沒有刻意刁難的意思,而是在煞有其事地看了便诏上所言後,就爽快地命副将領他們往軍營去了。

呂布滿腹狐疑地過去,然後就臉色鐵青地領了整整五千站沒站相、吊兒郎當的歪瓜裂棗回來。

這幫孬兵,明顯早經過袁家一通“精挑細選”了。

與青筋暴凸,黑若鍋底的呂布相比,張遼倒是不甚在意,淡定得很。

他的信心來源,則全在燕清身上。

既然燕司空如此神機妙算,睿智聰敏,哪怕宵小百費心思地使小手段,也定有破除之計罷?

呂布本是着急得很,恨不能當天就立個叫人另眼相看、衆人驚豔的大功來,好讓大力提拔他的燕司空親眼看看,自個兒的确值得那些個犒勞封賞。

現實卻是,他在兵營裏耗了一天,還是得極不情願地承認,那幫只會偷懶耍滑、意志薄弱的老兵,連張遼遠去別郡征來的新兵蛋子都遠遠不如,又如何指望他們能在戰場上賣力拼殺?

哪怕由他親自來練,沒七八個月,也別想讓他們脫胎換骨,展現出什麽像樣成果來。

這下咋整?

呂布心煩意亂得很,一邊苦思冥想,一邊大步邁入了院內,然後就有親兵通傳:“禀将軍,有一人姓李名肅,自稱是您鄉中故人,正于帳外求見。”

“不是約在一個時辰後麽?來這麽早作甚?”

呂布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随手一揮:“行罷,讓他進來等着,我換身衣服就去。”

他這會兒已經有些後悔了——沒事兒答應對方見什麽見?

平白耽誤了他去司空府的功夫。

到底只是見個關系并不是多密切的老鄉而已,又不是要在美麗精細的上司身邊伺候,呂布也懶得鄭重其事了。

徑直将戰盔一摘,汗淋淋的戰袍一脫,站在後院裏,往赤着的精壯虎軀上敷衍地沖了幾桶冰涼的井水,就算洗過。

再換上身幹淨些的便服,撓撓腦袋,順手撈了個能充當見面禮的小玩意兒,就往主屋裏去了。

只是看清坐在屋裏的那人後,呂布不由愕然,瞪大眼道:“……董并州何故親至?”

摘了鬥篷後坐在矮桌前,虎背熊腰、臉有橫肉的那壯漢,可不就是同燕清交惡的董卓?

董卓站起身來,走近幾步,笑道:“雖已遣了呂将軍那同鄉擔任說客,然事關重大,委以旁人,始終難以心安,特瞞衆将秘來,只為一睹将軍風采。”

掌十來萬兵士的重将,親來求見自己,呂布不可避免地掠過一絲受寵若驚。

但更多的,還是戒備懷疑。

他往四周飛快一看,見确定無外人在,才暗松了口氣。

緊接着,就冷冷淡淡地下了逐客令:“不敢當,敝所只得粗茶,款待同鄉尚嫌不周,更不好招待董并州了。”

燭火搖曳,光昏暗而柔和,當它均勻地鋪陳在如玉般瑩潤細膩的肌膚上時,觀者所得的,赫然是種使人身心愉快的享受。

可當同樣的燈光,落在粗糙油膩的大臉盤上時,形成再鮮明不過的對比後,就成十足折磨了。

呂布就有了食慣鮑珍,忽用糠皮的感受,看得眼皮抽抽,匆匆移開視線。

要不是李肅并不知情,呂布心裏早要将對方罵了個遍。

董卓在府上秘會自己,有意拉攏之事,若是走漏風聲——或是被對方刻意放出風聲去,還不得遭燕司徒猜忌?

這麽一來,倒是不向他們靠攏,也得被迫向他們靠攏了。

董卓未惱羞成怒,只謙讓幾句,自若得很。

呂布趕他不走,也不好大聲嚷嚷,只有忍着不快坐下,預備聽聽對方要說什麽了。

董卓倒是肯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态,擇了杯盞,親自給呂布倒了半杯新煮的熱水,目不轉睛地看着呂布,好話張嘴就來:“呂将軍身懷擎天駕海之才,有萬夫不當之勇,倘投對軍營,上陣殺敵,既可匡扶社稷,又可取功名利祿,何必似如今這般,以偉丈夫之軀,卻不得不屈居于一投機取巧之孱弱文人下?卓……”

呂布面無表情地聽着。

畢竟是由大人物拍來的馬屁,自是拍得他尤其舒服。

憑心而論,後臺雄厚紮實的并州軍,比起一下平步青雲、根基仍淺薄得很的燕清,也的确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呂布雖不至于動心,可也沒一開始那麽排斥得厲害了。

緊擰的眉頭才剛松了那麽一丁點,就被董卓給捕捉到了,立馬趁熱打鐵:“卓若能得将軍相助,定重之惜之,屆時你我攜手同心,天下定亦可圖,又何慮千軍萬馬哉!……”

呂布撇了撇嘴,雖感受用,也沒将這誇過頭的話太當真,只是……這董卓是不是離他越來越近,都快貼上來了?

呂布上一刻還遲鈍地懷疑自個兒是不是太過多心,下一刻,董卓就笑眯眯地一把握住他随意放在矮桌上的手,以闊掌緊扣不說,粗粝掌心,還有意無意地以擦過了他的手背。

“做什麽!!!”

呂布先是一愕,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寒迅速攀遍全身,駭然大驚下,忍不住爆喝了出聲!

在真正意識到董卓剛幹了什麽後,呂布差點惡心得将隔夜飯都吐了出來,瞬間似觸電一般猛力掙脫了,一雙虎目瞪得溜圓,總算搞明白那抹自方才起就揮之不去的異樣是甚麽了!

豎子竟敢、竟敢……!!!

要不是這鼈孫雜碎是朝廷命官,又未逮着什麽真憑實據,光憑剛剛那份輕辱,他就得将此賊斬于當場!

董卓生得粗壯,反應倒是靈敏。

見呂布面色猙獰,咬牙切齒,于眼底動了切實殺機,眼神已在周圍打轉,似是要尋方天畫戟去了。

他就立馬尋了托辭,迅速離去。

只留呂布一人,沉沉地在屋裏伫立,雙手緊攥成拳,額上青筋凸起,鋼牙被咬得咯咯作響,一身騰騰殺氣,幾乎要沖破軀體,只破雲霄。

誰也不知道的是,戴着鬥篷的“董卓”孤身剛出這營房不遠,就褪了眼底的猥瑣銀邪之色,而是哆哆嗦嗦地念了一句“萬物蒼生,幻化由心。”

那五大三粗的軍漢眨眼就化作煙霧潇灑,卻有一貌若天人的白衣文人,形象全無地以拳捶地,拼命壓抑着大笑聲,在柔軟草地上樂得瘋狂打滾。

半個時辰後,對此一無所知的真李肅,赍了禮物,準時到了呂布這兒來。

被領到裏頭時,他堆起笑來:“賢弟,別來無恙啊!”

呂布卻仍背對着他,紋絲不動。

這無禮極了,李肅心裏不滿,卻還是忍得下來,便走前幾步,繞到呂布身前,揖着打趣道:“呂将軍,莫不是認不得——”

話才起了個頭,就見這應是極好糊弄的同鄉,此時竟面似修羅惡鬼,頓時吓得不輕。

呂布陰鸷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掠而過,到底沒遷怒這似乎并不知情的同鄉,一屁股坐下,言簡意赅:“說罷。”

只是在見到董卓是那麽個饑不擇食的惡心玩意兒後,呂布已經開始懷疑,沒什麽真才實學的李肅,他那虎贲中郎将的位置,到底是怎麽弄來的了。

該不會是靠賣屁股給董銀賊吧?

光是這麽一想,再聯系上董卓尊榮,呂布就将自己惡心得夠嗆。

李肅聽呂布語氣雖惡劣疏遠,但還肯聽自己說話,就證明怒火不是沖着他來的(呂布傲慢,定不屑虛與委蛇),便心裏略定。

臉色這般難看,莫不是剛挨了燕司徒的訓斥?那倒能助他一臂之力了。

李肅這麽想着,就在一番假意寒暄後,将帶來的赤兔馬和金珠玉帛獻上,開始在面無表情的呂布跟前舌燦蓮花:“……如某之不才,尚為虎贲中郎将!公若到彼,憑主公之看重,定将飛黃騰達、從此貴不可言——”

“達你個龜孫的姥姥!”

呂布聽到此處,怒不可遏,雙目幾欲噴火,當場拍案暴起。

在聽至‘主公之看重’一詞後,早起疑心的呂布就成了萬分确信。

這李肅就是明知那是火坑,還鐵了心将他蒙騙、好一塊兒去行那賣屁股勾當的黑心眼子惡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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