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夏瑤好幾個月沒來過公司,下車看到藍天下高聳的大樓還有點恍惚。眼前景象從外幕牆上方的四季傳媒紅色logo,變換成暗訪時陰暗的倉庫,從板凳上看出去,可以看見鐵栅欄門對面的水泥牆上用白漆刷的标語——弘揚艱苦奮鬥精神、建設現代化新農村。門邊拴着一條大黃狗,兇狠的面相,見誰經過都要叫兩聲。

新聞部在十四樓。夏瑤擡起右手輕扣了兩下門。得到應允後,推門走進去。老楊站在落地窗邊,揚了揚手裏的望遠鏡,笑問:“丫頭,剛剛在下面站那麽久,想什麽呢?”

夏瑤微微一笑:“這算不算侵犯隐私?”

“不至于吧,恩師我這是關心你。再說我平時也就看看鴿子。”老楊邊說邊往茶幾走,“廬山雲霧還是太平猴魁?”

“都行。”夏瑤說着坐在沙發上。兩腿并攏,雙手放在膝蓋上,整個人端正又文靜,“老楊,你知道春江花月國際娛樂會所嗎?”

老楊揭茶葉罐的手一頓,笑了:“我還以為你放棄調查了。”

“只要有硝煙的地方,沒有士兵會輕易放棄戰場——”夏瑤說着頗有點擔待不起的動了動手指,局促地一笑,“這話不該挖戰壕時說……該留給沖鋒、交戰、凱旋的時刻。”

她做的不好。

“被出賣了也不能怪你。”老楊坐在另一邊小凳子上燙杯,“那麽多觸手,難免有漏網之魚,經過這次事件,他們也不敢再幹缺德事。”

夏瑤沒有說話。

如果無法阻止那些私欲帶來的罪惡,那麽她希望,善惡有報。

老楊瞧出了她的心思,邊倒第一遍水邊說:“放心吧,你也太小瞧人民警察了,審訊的方法與技巧學問大着呢。只怕還沒等提問,他們為了減刑輕判就迫不及待供同夥了。”

說着将一杯茶端到夏瑤那邊,“利益有多堅固,就有多脆弱。”老楊一臉高深莫測,“回去不要瞎琢磨,沒用。沒經歷過,你再怎麽想都是似懂非懂。”

扯遠了。夏瑤看着茶幾上的發財樹。老楊剛端回來的時候,一邊笑眯眯地擦着花盆,一邊對她說,丫頭,等我哪天發財了,給你們漲工資,做新聞不容易啊。

因為大老板的緣故,公司新聞部的待遇高于平均水平。老楊以前做調查的時候,幾個月都難出一稿,生活水平維持在勉強糊口。別看現在挺胖,往回倒十年,照片上瘦得跟猴似的。

夏瑤不得不再提一遍:“春江花月國際娛樂會所,老楊你聽說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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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端起茶杯又放下,長長出了口氣:“你這麽問,一定是發現了什麽,如果我沒有曝光,我就去了。你畢竟是女孩子……”

……還能有什麽辦法?

“老楊。”夏瑤一笑,“沒想到,你會這麽說。”

老楊點點頭:“好吧,婦女能頂半邊天。這會所名氣很大,聽說過,具體的不了解……也不難想象。”

夏瑤不覺得意外:“那我去了解。”

“這個不能由着你。”老楊搖搖頭,頭頂中間光着的一圈蹭光發亮,“必須随時聯系,彙報進度。”

“這個當然。”

**

宋新詞一大早就被她爸叫醒了。

連陳姨炸的油條也變得不美好起來,一手趴在桌上,一手蔫蔫地捏着半根油條,整個人像顆霜打了的茄子。

宋聞韬坐在對面,邊剝雞蛋邊說:“閨女,過去了,跟着劉薇好好學,也不需要你太累,懂個百分之五六十就行。”說着将只留了下面一圈蛋殼的雞蛋遞給宋新詞,“爸爸知道你不喜歡做生意,以前确實也沒有充分考慮到你的感受。現在我們各退一步,我允許你做個劉禪,配個孔明先生,咱不北伐,守住蜀地就成。”

宋新詞:“……”這話說的,我是該高興呢還是該……高興呢?

宋聞韬說這話的時候,眼角的皺紋都藏着笑意。這笑讓宋新詞心裏一酸,心目中那麽高大的爸爸,突然就顯老了。

“爸爸。”

“咋了?”

宋新詞擡頭:“你不要笑得一臉和藹可親。”

宋聞韬:“……”

“我跟你說真的。”宋新詞喝了一口豆漿,“六十歲之前都不許這麽笑。”

“行,爸爸聽你的……”這時,桌上的手機響了。宋聞韬看了一眼,挂了電話,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小籠包到宋新詞碗裏,“多吃一點,我怎麽看你又瘦了。”

宋新詞剛剛瞥了屏幕一眼,無意看到了來電顯示:“表哥,他找你什麽事?”

宋聞韬沒什麽表情,語氣也是不太在意:“還能有什麽事。”

“不是錢的問題。”宋新詞提議,“大姑走得早,我們照看表哥是應該的。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吧,他這麽大個人了,一點想法都沒有。”

盧仁傑,宋新詞表哥。三十好幾的人,整天在外面鬼混,不工作不上班,缺錢就找她爸。喝酒賭博、打架鬥毆、玩弄感情……整個一纨绔子弟。

她二姑,家裏發達後跟二姑父離了婚,天天買包買鞋買衣服,不是跟這個比镯子,就是跟那個比項鏈。有一個女兒,也就是她表姐,遠渡重洋,嫁到了加拿大,五六年沒回過國,也不知道現在長啥樣。

她爺爺,自從知道抱孫無望以後,開始寄情于佛祖,家裏配置得跟座廟似的,整天青煙缭繞,木魚聲不絕于耳。初一請個大師,十五請個高人,被騙走的錢在前年沖上了七位數。但有一點好,老人家不生氣,說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她爸寵她,寵全家。

宋聞韬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人情難還。宋聞韬喝了口粥,想起以前的事,心情難以形容。他小時候過的太苦,所以宋新詞出生以後,那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除了事業上的選擇,要什麽給什麽,哪有欠人的道理,全是人欠她。

所以孩子,你哪裏能體會欠人情的感受,你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是出于教育,出于素養,出于良心。但人情不是那麽好算得清的,不是借你一塊錢,還十塊錢就能了結的事。尤其是親人,那是一座山。

你奶奶,生下爸爸後,因為營養不良,奶水都沒有,身體一直虛着,沒有熬過月子就走了。聽老一輩說,你奶奶走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兩滴眼淚順着臉頰流到了耳朵裏。她是爸爸的媽媽啊,她愛爸爸,就像爸爸愛你。

你大姑,胳膊瘦得跟桌子腿似的,骨頭冒得老高,臉上就貼了一層皮,膚色蠟黃,因為操持家務五指粗糙。爸媽下地的時候,就踩在板凳上給我們做飯。做什麽飯呢,米也沒有,一把要熬一鍋,她把飯讓給弟弟妹妹吃,一頓喝好幾碗米湯。從來不哭,爸爸想要放棄的時候,就會想起你大姑的眼睛,她跟爸爸笑,說,三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不說這個,爸爸怕在你面前哭出來。

爸爸最後悔的事,就是在國外一個培訓班學管理理念的時候,沒有趕上見你大姑最後一面。什麽狗屁理念,最後也沒派上用場。

還有你二姑,別看她現在好像很拜金的樣子,當時可真是個好姐姐。家裏因為要供爸爸讀書的原因,你二姑小學畢業就沒有繼續念書了,大姑好歹讀了初中。但是她不氣爸爸,每天在放學路上,你都猜不到她要從哪個草叢裏竄出來,吓爸爸一跳,學校離得遠,她怕我怕黑呢。你二姑出嫁的時候,爸爸哭的跟淚人一樣,什麽書都不想讀了。讀書應該是為了擁有更多的東西不是嗎,爸爸呢,一直在失去。你爺爺把爸爸狠狠揍了一頓,但是爸爸不在乎。

你二姑在踏上婆家的路上,悄悄把爸爸拉到一邊,擦掉爸爸的眼淚,她也笑,說,三娃,姐姐等你把我贖回來。

你讓爸爸怎麽還得清,不過這些爸爸不會告訴你。盡管一個家庭的後輩,應該知道先輩們付出過什麽,但女兒,爸爸不要你欠任何人,你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宋聞韬放下碗,只說:“你大姑好啊……你大姑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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